第二章

作者:王天丽    更新时间:2015-08-17 13:08:02

早起,桠儿把牛羊撵出圈,交给梭子爷。眼看着梭子爷骑着瘦马,赶着牲畜出了村,胖丫的爷压低身子躬了腰像一只拎着粪筐的大个羊,捡宝似地跟在牲畜后面拾粪。

桠儿返回院子清扫了牲口圈。早饭罢,又去菜园子里忙活了一阵,心想着该去村南边大渠边上扯猪草去。桠儿奶奶今年养的两头黑花猪长得格外好,只是一天能吃下二十多斤饲料,除了谷糠还得添上些新鲜青草。一天下来,累得桠儿够呛,但桠儿不嫌乎,大花猪吃得越多长得就越快,猪长得快奶奶就高兴,奶奶一高兴,兴许就该给桠儿做鞋了。

午后,奶奶筛了半袋子黄豆,累得直敲打腰眼子,只好进屋里小睡一会儿。桠儿就拿了镰,抄起一个筐,带上木栅栏,向村子南边走去。

往日胖丫会来找桠儿一起扯猪草,有两天不见了她了,也不知她忙活啥哩。

街巷子里装满阳光,到处明晃晃,四下里没有人,太阳像摊在钢蓝锅底上的荷包蛋,油汪汪金灿灿,晒着桠儿头上枯黄的“鸟窝”一般的头发几乎要着火了。正值夏收,人都在地里头忙,村庄是安静的。

好几日不见哉兴爷,也不在仓库外晒太阳,多好的日头,可惜了。

一只母鸡飞在表秸垛上瞎刨饬,“叽叽咕咕”拧着脖子抬着一只爪子小声抱怨,那抱怨声有点像桠儿奶奶。

黄狗舒坦地躺在树下荫凉处,眯着眼睛摇着尾巴赶蝇子。

这条老街的尽头上,大国家的新房子格外扎眼,比前面邻居的泥土屋子高出半个身子。红砖到顶的瓦房,屋顶上支着天线锅子。大国办了个牛羊育肥厂,发家富起来了,同样是养牛养羊,村里人说大国家一年挣的钱,梭子爷一辈子都没见过。

大国家屋后阴凉处聚着七、八个孩子。桠儿想起来这阵子学校放麦假了,年纪小点下不了地的孩子就闲荡起来。他们围在一堆像是玩“跳方格”(一种游戏)。领头是个没见过的女孩,一看就是城里来的。桠儿前些天和胖丫扯猪草时,听胖丫说起过大国家来了城里的亲戚,是个小姑娘。

桠儿瞧见那个小姑娘漂亮的像个电影里的人,头发上像抹了胡麻油似的,黑亮黑亮,脸上、身上皮肤白嫩透着粉,像白兔耳朵一样娇嫩。她穿了红色的裙子,双手提着裙边,露出一截子粉白的小腿,正在跳“方子”,两条辫子“飞起”老高。胖丫蹲在一旁看得正起劲儿,根本没看见桠儿过来。桠儿注意到小女孩脚上的一双鞋,是她从末见过的鞋,一双粉红色的塑料凉鞋。那么鲜亮的颜色,露出脚趾头,脚面是一只粉色描金的大蝴蝶。桠儿看的有些恍惚,她没见这样的鞋。她一直认为村里最漂亮的鞋就是小玉婶子做的绣花鞋,小玉婶子刚嫁过来时脚上就有一双,黑平绒鞋面子,鞋口沿着红边,鞋头上也各绣了一只彩线的蝴蝶,整只脚踩在草丛里,蝴蝶像要飞起来。眼前的小女孩有一双粉色透明的蝴蝶鞋,水晶一般透明,云霞一般的颜色。

小女孩也看到了立在一旁发呆的桠儿,她停下来,两条辫子上落在肩上,望着桠儿一幅痴呆像,像看着一个怪物,她指了指桠儿蓬乱的头发,又指了指桠儿那双前面破洞后面没有后跟的破得不成样子的鞋,笑了起来:“她是谁呀,瞧她穿得那双鞋……,笑死我了,嘻嘻……”。小女孩捂着嘴笑起来。

胖丫连忙跑到女孩跟前,把嘴巴凑到女孩耳朵上嘀咕了几句,小女孩笑得更厉害了,几乎直不起腰了:“傻大个……嘻嘻……”。

桠儿并不气恼,她也笑了,干裂的嘴唇绽出一粒血珠子。她欢喜地看着小姑娘笑弯了的眼睛,那眼睛像初四、初五的挂在树尖上的细月牙,还有那双鞋,还有穿着那双鞋的脚,白嫩嫩地,脚趾甲上染着红颜色。

沿着渠水走,桠儿心里想着小姑娘脚上那双奇特的鞋,不觉走出去一里地。盛夏,渠边上杂草泼泼辣辣地长,白梭梭一蓬蓬的,刚发出来细杆子,放在嘴里嚼着有一丝清草甜,虽比不上梭子爷从野地里挖来的甜根子嚼着甜,但是甜根子有一股子药味。桠儿撅了个细杆叼在嘴角,细细吮。刺荆长得又高又壮,开着紫色皇冠一样的花球,浑身长下长满刺,牛羊都不敢靠近。苦豆子爆开了豆荚散发出浓烈的苦味来,打碗花爬在渠边上,开了几朵无精打彩小白花,蒲公英白色的花球已经被风吹散了,野苜蓿在叶下藏匿着淡粉的小花,像女子心底悄悄泛起的欢欣。

打碗花、马齿苋,不一会儿就装满了桠儿的筐子。桠儿最高兴的事就是打猪草,这里草多,三五下就能装满筐。闲下的时间可以在这野地消磨。桠儿试着在草丛里找蘑菇,总是一无所获,但找到了几株“黑星星”,成熟的果实像野葡萄一样乌紫乌紫的,一摘就是一大棒,桠儿吃得嘴唇也乌紫乌紫,黑星星的果实不能多吃,吃多了脑门子疼。

桠儿打草时又想起了奶奶,想奶奶给大宝做的鞋,一双一双的,厚厚的底,结实的黑条绒面,崭新崭新放在炕头柜子里,多可惜,大宝不要,桠儿有一次偷着拿出来,在自己脚上比比,太小了,前脚掌都放不进去。桠儿有时也想梭子爷爷,不知道他每天都去那儿,每次打猪草时桠都希望自己能遇见梭子爷。这个世界上除了奶妈,就是梭子爷对自己好,梭子爷给她从野地里逮回去过一只兔子,还给奶奶几张羊皮,让奶奶给她做了件可暖和的皮袄,还给她挖甜根子。村子里人说桠儿是梭子爷爷放牧时从草丛里捡回来的。桠儿不明白,大宝是娘生的,自己为啥就不是,草丛里捡的,莫不是牛呀、羊呀,或什么野物变的,要不怎么在草丛里?村里闫老师说她是个“弃儿”,桠儿偷听过闫老师上课,胖丫他们坐在一间屋子里,跟着闫老师伸着脖子一遍一遍:啊(a)、喔(o)、哦(e),学牛叫,笑得桠儿肚子疼。闫老师问过桠儿上不上学,奶奶不知为啥摇头,桠儿也摇头,心想牛叫有啥可学的。

“哞、哞”桠儿学着牛叫了两声,兴许自己就是牛变的!桠儿又揪下一根梭梭杆,使劲地嚼起来。

桠儿把鞋脱了,坐在渠边,她把那双粗黑干裂的大脚泡在渠水里,本来平静的渠水泛起了波纹,温热的流水从桠儿粗糙的脚面和脚趾缝里流过,也像是谁的手撩拨呢,桠的心里痒的想笑。谁的手也没有摸过桠儿的脚。大宝小时候被娘抱在怀里,娘还亲过他的脚丫呢,大宝的脚丫白嫩白嫩的,还有穿粉色鞋的小姑娘的脚肯定也被她娘亲过,所以才白白嫩嫩的,桠儿的脚整日踩在泥土里,被老牛当成秫秸杆舔过,被大黄狗当成臭巴巴闻过。桠儿认真地洗了洗满是泥土的脚,泥土去掉还是泥土色,只有指甲盖显出了点白色。

傍黑,桠儿把青草拌了糠皮,在大锅里煮熟又晾凉,喂饱大花猪,大花猪吃得直哼哼。奶奶近几日都闷闷不乐,干什么都没什么心思,晚饭时胡乱整了点汤面条,招呼桠儿一起吃。桠儿吃什么都香,“吧唧”着嘴一气吃了三大碗面条,锅盖大的面饼子吃了大半个,再动手盛面条,奶奶就用目光狠狠地剜她的脸。奶没有像往常那样骂她,撇了撇嘴角,像把什么难听的话咽进了肚子。桠儿倒是希望奶骂她几句,抡起烧火棍给她几下也不怕,那样说明奶有心气,愿意说话,也愿意过日子,没有真生气。奶要是沉闷下来,可不是一件好事,有时几天不说话,沉着脸,谁也不搭理,不给桠儿说话,也不给老黄牛说话,也不给几只烦人的鹅说话,准是生了气,搞不好攒一肚子气,找个茬口就把桠儿一顿好打。桠儿知道奶奶生大宝的气,也生两个儿子和媳妇的气,好几个月了就没人过来看奶奶。养活了儿子,给儿子娶了媳妇,又帮助带大孙子,人老了,就像用旧的衣服扔了,没谁看一眼。只有桠儿陪在身边,桠儿知道奶奶和自己一样都是可怜的人呢。

第二天,早起奶奶没下炕,说是心口痛,懒得动。桠儿煮了点粥,奶奶只喝了几口,就又躺下了。桠儿照例忙清扫牲口棚,忙着浇了菜地,喂好猪和几只大灰鹅,时间又快到了中午。桠儿在筐里装了两个干馍和两只刚摘下的顶着花的黄瓜,拎了镰出了门。

大国家屋后的土坡上没有了胖丫他们,不知谁家的猪跑了出来,偎在土坡上,边睡觉边“哼哼”。桠儿觉得这个村子里牲畜过得比人自在,就像梭子爷爷放牧的那群牛羊,一清早就游荡地出了村,然后一直游荡到天边上,在云彩底下找草找水,吃够喝够,到天快黑才回来。

土路晒得滚烫,细小的石子钻到鞋里头,又烫脚,又硌脚。

老唐叔不知从那里蹦出来,土头土脸,一身破旧的西服,胳膊底下夹了个黑包包。前几年老唐叔发过财,和外国人做了一笔生意,买了一身洋装,黑包包里装满了人民币。后来,生意又赔了,赔了个净光,只剩下这身洋装和一个装着树叶子的黑包。

   他叫住桠儿,神秘地说:“人不能像牲畜一样活着,要上学,桠儿,不上学习没出息,没知识挣不了大钱。你为啥不上学,没钱,我有。”他打开装满树叶的黑包在桠儿脸前晃晃,看看桠儿装了食物的筐子,舔舔灰色嘴唇,露出被虫蛀烟熏的一觜坏牙,“嘿嘿”笑起来。

   桠儿也笑了,干裂的嘴唇又绽出一粒血珠子。她从筐里掏出一块饼和一根黄瓜递过去,从老唐叔的黑包里取走一片树叶。

到了村口又听见了嘻闹声,原来是胖丫和大国家城里来的小姑娘,还有其他几个孩,正在村口的渠水里玩得热闹。胖丫打草的筐子空着,翻扣在地上,打草的镰也撂在地上。胖丫和小姑娘下到渠里玩水呢,头发和衣裳都浇湿了。桠儿看见小姑娘弯着腰,两只赤脚站在水里,一只手拎着那双粉色的描着金色蝴蝶的塑料鞋,一手在水里摸索着,红色的裙子也湿了半截。

小姑娘看到桠儿过来,突然从水渠里跳上来,拦着桠儿问:“你去哪儿?”

桠儿有些窘态,嗫嚅着裂了口子大厚嘴唇,眼睛直勾勾地盯了小姑娘手中拎着塑料鞋,好一会才用下颌指了指前方说:“去哪——个地方。”

小姑娘顺着她指的方向看看:“去哪儿干吗,好玩吗?”

桠儿不再吱声,只是用眼睛楞楞地看了看那双提留在女孩手中,一摆一摆的,在太阳下透明发光的鞋。桠儿抹了抹额头上淌下的汗珠,背着筐走了。

那女孩大笑起来,胖丫也大笑起来,嚷嚷道:“傻子,她是个大傻子,嘻嘻……”,别的孩子也哄笑起来。

桠儿沿着渠道向前走去,孩子们的嘻闹声越来越远,直到什么也听不见了。昨夜里下过雨,草里的苦涩味和香甜味被太阳蒸腾着。桠儿选中一块地,折下梭梭草一枝嫩芽吮在嘴里,弯了腰一气儿就割满一筐头。

桠儿蹲在渠边掬了水洗洗晒得黑黑红红、干燥起皮的脸,洗了洗染了草汁的双手,然后又脱下那双不成样子的鞋,倒出藏在鞋膛里的沙砾,再把脚泡进清凉的水里。桠儿从筐里摸出剩下的黄瓜和馍馍,这才吐了嘴里青草杆,大口大口地吃起脆脆生生的黄瓜,黄瓜清甜凉爽的味道很快就弥漫在水面上,贴了水面还有两只玉色的蝶儿一上一下地追逐。桠儿心里也畅快、豁亮起来。“胖丫今天得挨顿揍,一根猪草都没打,净知道玩儿”桠儿想起了胖丫空荡荡的筐子。

土里的东西长得就是快,庄稼一天一个样,麦子该割了,包米也挂了红穗了,园子里的西红柿,一个夜里红得就摘不完,豆角也是,天天都能挂满秧。桠儿自己的也是地里的庄稼,一天长一截子,裤腿脚接了好几回,又短了,裸着脚脖子,上衣短了,袖口缩在肘子上面。尤其是站在地上的这双脚吸饱了地气,长得最快。

渠的上游有两团粉红色的东西慢慢悠悠地向桠儿漂来,一前一后像两只鞋。“要是两只鞋就好了,像小姑娘脚上的那样的粉色透明的鞋,天哪,我是想鞋想疯了,人疯了就能看见自己想要的东西。像老唐树想钱想疯了,非说他家那棵老榆树是棵摇钱树,整天在树下摇,笑死了!如果渠里真能漂下鞋来,就漂梭子爷爷捡来的那双叫啥‘球鞋’就行了!”

桠儿被自己的“疯想法”逗得笑了起来,两只脚也“扑通、扑通”地打起了水花,水花亮晶晶挂在干草似地头发、破烂衣裳上。这时,两团粉色的东西不慌不忙地漂到了眼前,桠儿差点被黄瓜噎着。一前一后,两只粉色的塑料鞋,桠儿楞了片刻,立即跳进水里,一手一只,将两只鞋捞在手里,鞋上各有一只描金的大蝴蝶,和小姑娘脚上那双一模一样。

桠儿心里狂跳了一阵子,这渠里还真能漂来“宝”,有一次渠里漂来个西瓜,好大个,还有一次漂来个死狗,凸个眼珠子,吓人。

 “要是漂来得是一双‘球鞋’就好了!”桠儿胡思乱想了好一阵,又拿起鞋在自己脚上比了比,连半个脚掌都装不下。但还是擦干水汽掖进了篮子里。

桠儿背起一筐青草往回走。村口的大渠边上连个人影都没有,胖丫和小姑娘也不知去了那儿。

桠儿回家,看见奶奶已经起来了,虽然还攒着个眉头,一脸沉郁,但已经坐在灶前木凳子上搓麻绳了。奶奶招呼桠儿去到西头小屋里找出“夹纸”,看样子又要裁鞋底做鞋了。桠儿想着好像还有个高兴事要给奶奶说,一时又想不起了。

突然栅栏门一阵乱响,一阵凌乱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畔,桠儿奶奶撂下手里的活计,跨出了房门。大国媳妇,真是稀客,身后还有一个穿红裙子的漂亮小姑娘、还有胖丫和几个中午在渠边玩耍的孩子,已经涌进了院子。

还没等到桠儿奶奶说话,大国媳妇一步蹦到桠儿面前,扯着桠儿的胳膊叫到:“穷疯了,穿不起个鞋,也不能偷别人的鞋,快拿出来,把偷来鞋拿出来!”

然后,又问那个漂亮小姑娘:“是她吧,是她在渠边偷了你的鞋吧!”桠儿被这阵势下得怔忡了,嘴像焊死了一样,一个字也吐不出。小姑娘目光一阵躲闪,胡乱地点了点头。

桠儿奶奶冲过来,横在大国媳妇面前,气的浑身发颤,只嚷嚷:“大国媳妇不敢污蔑人,说话要有证据,桠儿虽然傻点、呆点,可谁看见桠儿偷过东西了!”

“胖丫看见了,是不是,你家桠儿在渠边就盯上了那双鞋,鞋好好地晾在渠边,桠儿一走鞋就不见了,桠儿你胆子太大了,那鞋是你这样人穿的?”大国媳妇蔑斜着眼睛看了看桠儿脚上不成样子的“鞋”。一头就闯进屋里头,炕上炕下,柜里柜外翻腾了个遍。桠儿奶奶气得干打嗝,只瞪眼。

傍晚,地里干活的人都回来了,院里又涌进了不少街坊邻居。

大国媳妇在屋里翻腾了一阵,空着手回到院子里,不甘心地四处打量,桠儿吓蒙了,眼睛斜斜地盯着墙跟处装满青草的篮子,想说什么,嘴里却发不出声。大国媳妇走上前去提起蓝子往地下一倒,那双粉色的塑料鞋滚了出来。看热闹的人不约而同地“咦”了一声。胖丫刚才还躲闪的眼睛都发直了。

还没等大国媳妇发话,桠儿奶奶便似疯了似扑到桠儿面前,在桠儿脸上连啐带挖抓,桠儿直呼叫:“我没偷,是从渠里漂过来,我捡的!”

“平日只说你傻,没想你还会说谎,还会做贼,做这种不要脸面的事情!”

桠儿一边哭,一边被奶奶追得满院子跑,一头扎进了柴房。桠儿奶奶气不过,又随手抄起木棍,兜头兜脑,没轻没重地一顿乱打,桠儿身上脸上顿时带了伤,一个劲儿哭叫,说是渠里漂来的,不解释还罢,一解释桠儿奶奶更生气,下手更狠。看热闹的人也被这场景吓唬着了,竟没人劝解。大国媳妇见事情闹大了,便捡起鞋嘴里不干不净骂了几句,牵着小姑娘走了。

桠儿奶奶一直打到身上没了劲才住了手,一屁股瘫坐在地上,自顾自地哭叫起来,她拍打着胸脯子哭喊,哭死去的老伴,哭不孝顺的儿孙,哭不争气的桠儿。桠儿也附在柴垛上哭,哭得声音越来越小,像是没了气似地。

不知过了多时,桠儿再醒时,天已经黑透了,躺在自家炕上。

挂在门框上的灯,暗红的光同时照着外间和里间屋子,灯丝出了毛病一明一暗地跳着,被烟灰熏黑的墙上几个山一样的人影晃动着。桠儿觉得浑身那儿都火辣辣地疼,动弹不得。不知谁咳了一声,墙上的人影黑糊糊地又晃动起来,手里似乎还挥动着棍棒,桠儿唬得赶紧又闭了眼。

一阵寂静过后,炕下隐约有人说话,是胖婶绵软暖和的声音:“桠儿被冤了,那姑娘只顾玩耍把鞋掉进了渠里,胖丫他们看见时,已经漂出去一段路,几个孩子没追上,小姑娘害怕了就编瞎话,还让胖丫他们几个作证。桠儿肯定是在下游捡到了。不信,你问胖丫。”

角落里传来胖丫的声音,细着个嗓门说:“是。”

“我也老糊涂了。”桠儿奶奶放下手中纳了一半的鞋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侧身歪在炕上,把一只手放在桠儿额头上,桠儿紧闭着双眼,身上还是火辣辣地疼。

夜还真是长,灯灯丝一明一暗地跳着,像是人抖动的眼帘。灶台边蛐蛐一声长一声短唱着,外面起风了,树枝刮擦着屋檐。桠儿奶奶挥着手中的针线,“噌噌”纳了一宿的鞋底。

桠儿作了个梦呢。跟着梭子爷爷在南边山坡上放牧,满地绿草皮,厚厚软软地,脚踩上去,像踩在棉被上,温暖地一点也不硌脚。再低头一看,自己的脚变成了牛蹄子,桠儿一阵欢喜,伸嘴去吃了几口草,甜丝丝地。

                                                2012年9月2日完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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