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桠儿——”,奶奶就这么叫她,尾音拖的特别长,一声一声,一直到桠儿站在奶奶的跟前。
“死妮子,怎就不吱一声,吓死我呵,整天翻个死鱼眼看我,去看看咱家黄牛到村口没有,把它截回来,别又跑到别人家,傻头傻脑的。”
奶奶叮嘱桠儿时,正坐在外间屋灶台边上一把被烟火和油腻染黑的木凳子上,木凳断过一条腿,梭子爷爷找了根枣木削了皮对付上了,所以它三条腿是方的,一条腿是圆的,再过些日子兴许会变成两条圆腿,两条方腿,因为另一条方腿子已经裂了条大口子支撑不了几日了。在桠儿眼里,奶奶整个人也像那把木凳似地,干瘦黢黑,快要散架了似的。当下,奶奶那双枯木棒似地手里正忙着搓一根麻绳。
麻绳搓好是用来纳鞋底子的。纳好了底上就该上鞋面了,兴许会给自己做一双鞋了,已经给大宝做了三双了,桠儿偷偷地想。前些天奶奶抹“夹纸”(做鞋底用的衬纸)时,桠儿特别上心,熬面浆糊时格外小心,火候把握的刚好,不稀不稠,粘性也恰好,奶奶用得顺手。平时做鞋底的“夹纸”就是在旧报纸上抹两层碎布,那天奶奶抹了四层碎布。纳出的底子该多子厚实,穿一个夏天也不会烂底。
奶奶往手掌心的麻绳上了啐了口唾沫,使劲在大腿上搓,两根上了劲儿的麻绳施了魔法似地迅速地盘绕成了一根。桠儿看着发呆,奶奶刮了她一眼,快散架的凳子也在奶奶身子底下生气地“吱呀”了一声。
桠儿拉开栅栏走到街上,向村子西北头张望,没见着梭子爷和他放牧的那一群牛和羊,也没有听见梭子爷呼啸的鞭子声,只看见青紫色的天边上有一抹镶了金边绚丽多彩的云霞,像是一件神仙褪下的衣裳,丢在天边忘了拾回去了。
街对面,胖丫他爷爷也拉开栅栏门,站到大街上向村口张望了一会,“嗐、嗐”咳了一阵儿,躬个腰又折回去了。
桠儿靠了土墙立着,对面房子和杨树的影子斜在桠儿的一只脚下,她的另一只脚朝后蹬在自家院墙上,墙上的土渣滓“簌簌”地落了一鞋膛子。桠儿脚上的鞋小得厉害,勉强地挂在脚面上,前面破了个洞,露出三个脚趾头,后面露出半个皲裂的脚后跟。
桠儿脚上的鞋都是捡来的。
去年冬天,桠儿穿了一双奶奶从旧杂物中翻出的旧鞋,大概是大宝爷爷留下的旧鞋,十多年了藏在柴房角落的一个破木箱子里,老鼠在里面做了窝,鞋里的棉花都被老鼠掏空了,一股子尿臊味。奶奶说底子还好,是胶皮的。于时找了些棉花和碎布头,填补了填补就给了桠儿。桠儿自己又洗刷了几回,在太阳地下晒了晒,还在雪窝子里冻了一宿,那股子老鼠尿味依然在。
冬天还没过完,桠儿的脚又长了一截,硬生生顶破了脚面,恨得奶奶用扫炕的笤帚敲桠儿皴裂如树杆似的脚脖子:“我的天呀,又不是个男孩子,长这么大的脚,要命哩,光着吧!”
说归说,奶奶又不知从那儿给桠儿讨来了一双旧布鞋。如今,奶奶很少给桠儿做鞋了,桠儿的脚长得飞快,比田里的野草还发地快,做新鞋简直就是浪费。
桠儿一只手扶了墙,一只手脱了鞋抖了抖鞋里的土渣,就听见村口有了动静。“咩咩”的羊叫呢,“哞哞”的牛也叫,梭子爷甩鞭子声音已经传来了,声音里带着呼哨,带着刀子,像夜里的风吹在树尖尖上,吹在墙缝缝里。
梭子爷是村子里牧人,一辈子放牧牛羊。夏天就在村子周围放牧,冬天就到南边的山窝窝里放牧。
梭子爷骑着一匹干瘦如自己似的老马,穿着一件破旧的羊皮坎肩,肩头晃动的长鞭子上飘着一块旧得发黑的红绸,在他前面是一群你挤我,我挤你,骚动不安的牛羊。家家户户的院门都敞开了,牛羊都认得门,一般都不用招呼就各自回家,很少有走错的。桠儿家的那头黄牛有点呆,经常走到别人家去,桠儿奶奶总是怀疑有人家偷偷挤了黄牛的奶,所以一到这时她就吩咐桠儿去街上等着那只呆傻的黄牛。
梭子爷见桠儿依在土墙上,便甩着鞭子点在黄牛背上,黄牛听话似地拐个弯进了桠儿家的柴院。一群牛羊走过,扬起的一街筒子的尘土有些呛人,都是牲口烘便味儿。桠儿看到路面上留下无数的蹄印儿,羊蹄印儿有两个尖尖,牛蹄印儿有半拉圈圈,牛和羊都不穿鞋,就这么随意地走,多好。地上还一粒粒羊粪和一坨坨牛屎,胖丫他爷躬着腰,跟在一群牲畜后面,用小铲一点点将羊粪和牛屎拾到筐里,像拾了宝似得。
桠儿进院前看了一眼天边,神仙的那件云霞做的衣裳不见了,像谁拾了装在筐子里了。
二
桠儿是村子里的可怜人。
村子有三个可怜的人。一个是哉兴爷,一辈子没儿女,老伴也去世了,留下老人孤单。哉兴爷如今上年纪了,手脚都有些残疾,一点收入也没有,住在村里的旧仓库里,吃饭也靠村里救济。另一个是老唐叔,想钱想疯了,前些年在外跑生意,把家里钱都赔光了,老婆领了娃跑了,剩下一个空屋子和荒芜的院子,自己也疯疯傻傻,每日低了头在地里、林子里瞎转悠着找“钱”呢。还有一个可怜人,就是桠儿。桠儿是个弃儿,一生下来就被弃在荒野里。村子里人说没有父母的孩子是最可怜的,桠儿是三个人里最可怜的,老唐叔的“疯”有些自找,哉兴爷的可怜是有时限的。
有一回哉兴爷蹲在墙根太阳地里对桠儿说:“我可怜哩,可怜,一宿一宿地浑身冷地睡不着觉”。
大夏天,日头烫得像刚拔出火膛子芋头,哉兴爷身上披了件油腻腻的旧棉衣蹭的土墙“簌簌”掉渣滓。
“桠儿你冷不?”哉兴爷指了指墙根说:“晒晒吧。”
桠儿不解地摇摇头。
“桠儿,人的暖和气快散完时,命就不长了,我身上的暖和气快没了,夜里‘嗖嗖’往外跑,棉袄、棉被都捂不住,所以说我也可怜不了几日了,你不行,你比我可怜,你的苦没个边呀!”哉兴爷双手紧了紧棉袄,闭上眼睛摇头,桠儿还是听不懂,睁大眼睛摇了摇头。
桠儿是梭子爷从荒野的草丛里捡来的。梭子爷把她揣在羊皮坎肩里带回村子,黑瘦像个病猫儿,谁家都不肯收养,桠儿现在的奶奶动了心,想养下来送给她大儿子家做养子。那时,桠儿奶奶的大儿子也不年轻了,媳妇过了门十多年没生下一男半女,眼看都过了生育年龄。也许是因为收留了桠儿,做善事感动了老天,过了两年,桠儿的养母竟然怀上了自己的孩子,生下了一个男孩子,叫大宝。这一家人一开始也认为是桠儿给他们带来了运气,对桠儿还不错。可毕竟是庄稼户人家,日子过得紧紧巴巴地,桠儿随着年龄增长,面容丑陋不说,食欲格外的旺盛,智力也不及常人。六、七岁上食量就如成年男子的,仿佛是个“饿鬼”投胎。大宝的妈就开始不待见这个“闺女”,最后竟视为眼里的沙子,动辄打骂,一刻也容不下了。八岁上,桠儿就跟着大宝奶奶过了。
桠儿长了个大傻个,十三、四岁,却长得像村里成年男人般高大,大手大脚,长胳膊长腿。桠儿长得丑,泥黑色宽大的脸盘,一双小眼睛藏在厚重的眼皮下面,压扁的鼻子鼻孔还向上翻着,一幅笨拙的大厚嘴唇,嘴唇总是干渴地裂着口子或翘着皮,一头乱发像村边林子里懒老鸹搭的窝,总之没有一处女孩子的秀美。如果没人告诉你,单从外表上谁也看不出她是个女孩。
桠儿长得丑陋,心眼不够用,但也有优点,她不挑吃不挑穿不得病,浑身上下有使不完的力气,再就是心肠好,一个劲儿对奶奶好,实心实意对奶奶好。奶奶能让她吃个饱饭,能让她穿上从别人那里淘换来的衣物,虽然没有一双是合脚的鞋,但是打柴割草时不用打赤脚,尖尖的沙砾和带刺的蒺藜也划不破脚心。
今年开春时,桠儿差点就有一双好鞋,一双真正意义上的鞋。
三
“死妮子,脚长得像个男人,女人脚大是穷命哩!”每天晚上睡觉脱了衣裳时,奶奶总是望着桠儿的脚抱怨。奶奶是个半小脚,早先裹过后来又放脚,但小脚趾还窝在脚心。晚上睡觉时,桠儿睡着睡着,头就反转了,有时梦里就抱了奶奶的一对半小脚。
春天来了,呼呼刮了几场风,柴草和粪渣子刮了一街筒子,荒野上最后的残雪也不见了,枯树杆上露出紫色嫩芽,绿色的小草顶起了头上的土坷垃。
梭子爷爷从冬窝子回来。拎了一个布口袋看桠儿和奶奶。
桠儿是梭子爷爷捡来的,梭子爷爷就觉得自己有责任看顾这一老一小,时不时带点东西接济他们。其实梭子爷爷是个光棍汉,一辈子没成个家,早些年,村子里有好事的也想撮和俩人,梭子爷爷也有这想法,找桠儿奶奶合计过。桠儿奶奶不同意。
“都这岁数了还能活几年,不想这事,给孩子们添堵”桠儿奶奶说。
“你的俩儿子有和没有没啥区别,我就是想看顾你和桠儿。”
“你不知道,没儿没女活菩萨,有儿有女是冤家,你也别找这份子罪受,将来我走了,桠儿就给你养老去,你捡她一条命,她应该。”
一个冬天过去了,梭子爷爷更加清瘦了,脸和手都像枣树刻出来的。
“冬窝子,是个啥?”桠儿在做饭,一面往灶里填柴,一面楞头楞脑地问坐在灶堂边和奶奶拉话的梭子爷爷。
奶奶抡起个柴火棍做出要打桠儿的架势:“烧你的火,啥是个啥,那是个地方。”
“远着呢,出了村子,过了大渠一直向南,山里面呢,要是桠儿哪天跟爷爷放羊,爷爷领你去。”
村子南边的山都到了天边了,天气好的时候,桠儿看到过那些隐约的山,卧在云彩里,多远呀。
“啥,放羊,她是个女娃子!”奶奶一边说,一边看看桠儿,嘲弄似地笑了。
梭子爷从身后面把布口袋拎出来,倒出一包干肉、一包羊毛。上好的羊毛,洗净了,蓬松柔软。还有一双军绿色的鞋。
“这些羊毛捻线可以织个衣裳,给你。” 梭子爷把羊毛递过去,又指了指那双鞋,说:“山窝子里有个部队,不知为啥搬走了,扔下不少家伙什,我捡的,没穿坏,当兵人用的东西就是结实,你看多好,胶皮底子,牛皮都没这家伙结实,新的一样。这双我瞅着桠儿能穿,给桠儿的。”
桠儿的头发险些被火燎了,奶奶拼命用脚熄了已经烧到灶膛外的火,“死妮子,只顾听人说话,也不看着灶,咋不烧死你!”
梭子爷将一双鞋扔在桠儿脚下,说:“试试。”
桠儿没觉出奶奶抽到她肩上柴棍,一起身,双脚一抬、一抬,两只顶破鞋面的旧鞋已经飞出了屋门,一只甩在了当院,一只甩进了猪圈。
桠儿把两只沾着柴草渣、灰土渣的脏脚一下塞进了鞋里。猛然间像有两只温暖的大手捧住了桠儿的脚,就像是桠儿夜里将脚偷偷伸进奶奶的怀里一样,柔软、温和、舒适,通体的舒服。那鞋像是专门为桠儿订制的,大小那般合适。
“死妮子,糟蹋东西,快脱下来,糟蹋东西哟!”奶奶手里的烧火棍发了疯似地抽在桠儿的头上、肩上,桠儿的皮肤像被火星子燎了似地疼。
梭子爷见状也赶紧说:“脱了吧,让奶奶给你拾掇拾掇再穿,还得找个鞋带,把‘牛鼻子眼’串起来,才能穿。”
桠儿发了会儿愣,在梭子爷催促下只得将脚上的鞋脱了,赤着脚走到当院捡回那只可怜的“鞋”,另一只在猪圈里,被老黑猪当成了“地瓜”,啃得湿漉漉的。
四
桠儿终究没有穿上那双绿色的球鞋。几天后,村里的光棍梁子脚上穿了一双绿色的球鞋,有人说那是梁子花了拾块钱从桠儿奶奶那儿买的。梁子这几日终日将裤腿挽了老高,两只鞋的牛鼻子眼上绑了红布带子,听说正有人给他张罗“相媳妇”呢。
这一天,奶奶给桠儿说:“去喊你弟弟大宝过来一下,你给他说,奶奶有好东西给他哩。”奶奶但凡有点稀罕的东西总留给孙子大宝。
天快傍黑,大宝才双脚蹭着地挪来了。大宝比桠儿小两岁,和同龄的相比身材也格外瘦小,细身子挑着个没精打彩的大脑袋,一幅营养不良、萎靡不振的样子。大宝蔫着脑袋,依在栅栏上不肯进院,奶奶掂着半小脚赶紧凑上去,劝着大宝进屋,大宝扒着门框就不动身子。奶奶只好摸索大宝的脑袋,一个劲儿嘟囔“又瘦了”、“怎么不看奶奶”之类的话,只说到大宝不耐烦,抽身要走了。这时桠儿才见奶奶急忙从裤腰里摸出了拾元钱,塞给大宝。又折进屋拿出一双新做的布鞋给大宝,大宝拿了钱并不伸手接鞋,只是说:“奶,我都去镇里上学了,没人穿家里做的鞋。”桠儿见大宝脚上穿了一双花里呼哨、带着好多网眼的胶皮鞋。
大宝走了。奶奶折回屋子发了会呆,坐在炕沿上把那双“千层底”的新鞋摸索了好一阵,堵气似地随手扔进炕柜里。吃晚饭时,奶奶的眼神像没有了方向似地凄慌了好一阵,塌着两腮子喝了小半碗粥,就打起饱嗝。她看了看桠儿浑然无事一般的脸,又瞧瞧桠儿裸着大半的粗糙的脚,叹了口气,说:“桠儿,好好打猪草,奶奶得空给你做双鞋。”
桠儿使劲点点头,头上的草籽和土渣都掉进了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