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王天丽    更新时间:2015-08-17 13:04:56

那张床,是美国红橡木的,包装上印着呢,原产地:美国加利福尼亚。木质细腻坚硬,敲着声音清脆。范西做过木工,他知道这是好木头、好手艺。

范西出了事故后,拿了五万元的赔付金,麻绳捆扎的硬梆梆的五摞子百元大钞,还了村里人的欠款,剩下的给爹娘治病,都是癌症晚期,眼瞅着剩了不多的钱和老人所剩无几的命一起填进了没底的黑窟窿里。小曼提出了分手,领着一儿一女回了娘家,没多久就又嫁人了。范西寻思着自己害了小曼,原本想出去混好点,让一家人过好点,命运就这么不济。想着小曼拖着一儿一女能嫁个啥好人家!范西心里不好受!

范西两手空空地回来了,工地是回不去了。朝晖看在亲戚的面上介绍他到这个小区收废品。范西租下一间地下室,暂且有一个住处。这一住就三年了。

收废品比在工地上打零工还强点,虽说是个让人瞧不起的营生,但自己已经是个残疾人了,凭自己的力气挣口饭也不失一个出路。

小区上千户人家,每日扔出的垃圾都装满所有的垃圾箱,只要范西不辞辛苦,一天捡上百只瓶子,上百斤废纸,再加上一些旧家俱、家电,总能收入大几十元块。慢慢的范西还兼一些修理搬运的小活儿,收入就有了保障.一个人维持个温饱还稍有节余。

时间长了范西心里有了一本帐。旧区大多住的是化肥厂的旧职工,退休、下岗的居多,日子过的紧巴巴的,垃圾箱里也没什么可挑捡,但凡是能买出点钱的物件,都被各家存放着,无非是一些饮料瓶子和旧报纸,各家的老太太、老爷子都自己整理整齐,叫范西收了去,范西也童叟无欺按市价收他们的。新区大多是一些上班族,垃圾的内容也丰富的多,各种饮料瓶、各种包装盒,过了期的食品,半新不旧的过了时的衣物,还能用的旧家电。他们过着快节奏,高消耗生活,扔出的垃圾也五花八门。中间的别墅区却是一派神秘低调,连垃圾也那么神秘,包装的严实,规规规矩矩地摆在垃圾处桶边上,大多是一些旧衣物和家电用品。范西淘捡垃圾旧货的重点区域也放在了中院的别墅区,他在收垃圾时还时不时在各家单元门上塞一两张名片,上面印了旧物回收和水电维修的字样,留下他的联系电话。

第二次见到那张床,是一个下午。电话打过来的是一个女人,问能不能修理一下水管,很着急的声音。开门的仍是那个女人,身上裹了一件浴衣,头发湿漉漉的。范西带了管钳和扳手之类的工具。女子递给他一幅鞋套,并没有太多话,指了指二楼卧室里的卫生间。一地的水,包在墙里的一截水管爆裂,位置不好操作,范西在房子里找到总闸关了水,又把墙上木板卸了,把管子破损截去,费了不少时间。 上下一瞧,整个屋子仍是气派华丽,生活用品应有尽有,但可以感觉出来只有这女人一人在住,没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卫生间很大,快有范西住得地下室大了,安置了硕大的白色如玉按摩浴缸,垂着金色流苏吊坠的水晶灯,墙面和地面是深蓝镶金边的玻璃马赛克,一面带镜子的梳妆台,黑色大理石摆满了各色女人用品,各种洗浴用品,香气和湿气混杂着。门外那间卧室摆放那张红橡木床,床上铺了柔软华丽的锦被,宽大厚实床垫上微微下陷,是有人刚躺过的痕迹。那女人在楼下客厅打电话,高高低低的声音似乎在抱怨什么人。

“没有用,天天一个人,哪天死了也没人知道……,唔,好了,不说了,我寄去的钱省着用吧,小弟上学够用了,姐的腿要去看,拖不得……”,女人很哀怨的声音,一会儿低下去,一会高上来,普通话里夹杂了外地口音,如果没听错,那地方离什家沟不远。出了什家沟往东十一二里路有个文官村,相传这个村里出了个大文人,在朝廷做过大官,人家都说文官村女人都漂亮。范西小时候常去,那时候范西的父亲除了农忙时,还做小生意,走乡窜户的卖点小杂货,一头担着范西,一头是个上下四层的货箱,针头线脑,胭脂水粉,纽扣布头,零零总总的上百样货物,停在村里破旧的大石磨边,父亲吆喝几嗓子,村里女人就三三两两的聚拢了,你一言我一语,或挑物件,或打趣坐在前筐里发呆的范西,范西总被那女人们说话的声音迷惑,那里的女人说话像唱戏,有的字会拖一个很长的音,有的字在鼻腔里转半天,送一半,咽一半,让人听了心里莫名地发起痒来。

范西回忆起在这个小区两年了竟很少见这个女人,好像她悄悄地躲藏在这里,连房间都很少出。只是每月都有一、两次见过一辆黑色的车停在楼门前,停一个晚上,天蒙蒙亮时开走,因为正是清晨清运公司收垃圾的时间,范西注意过,一个中年男人,穿得很得体面开着车无声的驶出小区,那是辆好车,范西听人说过,好车发动机声音很小,那车像从冰面上溜过一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微弱的晨光里。

这么一所华丽的大房子,一张大床,一个女人住着未免有些冷清,不吉利。范西瞥见客厅大镜子里女子薄得想纸一样身影。那女人见范西干完活,停了电话。走进浴室看了看,满意的点点头,掏出一百元的票子,范西的些为难:“四十元就够了,我找不开。”

“不用找了,拿去吧!”女人两只纤细的指头夹了票子,递到范西脸前面。手苍白,指甲染的通红。

范西像被羞辱了:“一个小区,帮忙也应该,没有零钱就不要了。”说了就走到门外低下头,换下那鞋套,范西看见女人裸露的脚踝上系了一条明晃晃的金链子。城里女人金贵,金链子系在脚脖子上,小曼想要一条金链子戴在脖子上。

那女人迟疑了一下,脸上露出一丝歉意。“不巧,没零钱了,要不再烦你跑一趟,给我买一包烟。”

范西将香烟和剩下的零钱卷在一起按下门铃后,放在台阶上。

那女人仍旧是很少露面。好坏也算个老乡哩,那一次竟然是最后一面。范西偶尔会记起女人半是乡音半是普通话,扬起又落下的声调来。

救护车闪着灯,怪声叫着闯进小区,停在别墅区二号楼前面。范西正在一个垃圾箱里翻捡,半夜有流浪的猫来觅过食,盛有食物的塑料袋被撕扯的很零乱,范西从一个纸盒里掏出一双半新的皮鞋。

担架从楼里抬出来,躺着一个人,全身蒙着白布单,两只发青发紫的脚露在外面,一只脚踝上系了一条明晃晃的金链子,在太阳下反出刺眼的光。范西的眼睛疼了一下。

不知从那儿出来的一群人,围了救护车。“吃了安眠药了,死了有两天了,躺在床上睡了一样,钟点工发现的。”

不知为什么,范西脑海里浮现出那张床,厚实的床垫上一个小小的下陷,柔软华丽的锦缎被子。

再没有黑色小车停在二号楼前,夜里和清晨都没有碰见过。楼房像是在没人住了,门窗闭得死死的,垃圾桶里怪异地干净着,什么也没有。

大概有半年光景,入秋时分,范西在垃圾箱旁,看到了拆成几大块的红橡木床和那个充气床垫,伴在一旁的还有一堆新家具包装纸盒,显然这里有了新住户。二号楼的窗子打开了,装修的电钻声凄惨地怪叫着。小曼,城里人真让人想不明白,好日子也有过腻的时候。

范西分了四次才把床搬进了地下室。扔了怪可惜,那是张好床。他把床支了起来,占据了半个房间,宽大的床都能睡下一家好几口人。

范西小心翼翼地,试探地躺在上面。像是躺在柔软的草垛上,其实也不像,像小曼的身子上,也不是,应该是温暖的云朵里,有些飘忽忽的,像是醉了一样,整个身子向地下室低矮的顶棚飘去。

没有这张床之前,他用几只木箱拼凑在一起,铺了当年从家乡带出来的被褥,七个年头,被面子早没了当年的颜色,当年啥颜色,他都记不得了,被里子破了好几处,露出的棉花都是黑的了。拼凑的床,人躺上总是说不出难受,硌人、冰凉,睡到半夜都暖不过身子。

现如今,范西睡在陌生却宽大舒适的橡木床上,有说不上来的温暖和踏实,暖和起来的身体头竟然作起了梦。梦里柳河边大片田地里庄稼发芽、拔节、抽穗、成熟,那些庄稼一直长,发着“呼呼”的声音,长过头顶、长过树顶,长过山顶、长到天上去了,庄稼腰间结出一个个硕大的果实,走近看那果实原来是一座座楼房,有门、的窗,窗里有灯光,有人影在晃动。

他觉得日子竟因为一张床和以往不一样起来。

二十三,糖瓜粘。这天下午他给一家擦洗油烟机时,想起来小曾该到家了,赶上小年了。按老规矩什家沟家家户户都要祭灶,放鞭炮,煮饺子!毕竟年快到了。城里人怎么祭灶,他还真不知道。

一收工,范西就躲进地下室,在煤炉上烧水煮点面,糊弄饱肚子,又烧开一壶水。加了两块蜂窝煤,为了让煤烧慢点,他还捂了一铲半湿的煤屑,就睡下了。一张床对一个人很重要,范西干活儿时都在想着这张床,直到躺下来才觉得踏实了。自从离开什家沟,睡过工棚的木板床,睡过地下室的木箱子上,没曾想过世界上还有这样一张柔软的床。

冬天了,有个温暖的床,日子要好过许多。

年跟前,小区里人也比以往忙碌多了,家家清扫收拾屋、买年货,扔得垃圾比平时多出好几倍。范西活儿多起来,收入也多了。每日睡觉前,躺在床上暖和过身子的范西,脑子也活泛起来,他开始在脑海里盘算起以后的日子,他想再攒些钱,在街对面的集市上租个摊位。范西打听了好多次,两万可以租一个两米的柜台,做个小卖买,卖些家用的“小五金”。攒几年钱兴许也能在城里买个二手房,不要多大,能安下一张床就行,总不能像个耗子一样,住一辈子地下室。再往后,也许还能成个家。什家沟,他是回不去了,十几亩地也被别人种上了,得有个长远的计划,生活要继续。

冬天,夜长了起来,外面有雪,扑扑地下下停停。风卷起地面的积雪,像是没人收留的流浪汉,拨棱了墙根的荒草刮蹭着地下室小窗,又转向楼前,钻进楼道,钻进地下室。

范西每日睡觉前都会将铁皮门拴上。但是今天冷风吹进来时,范西发现门是半掩的,她啥时进来的竟没一点声音。大冷的天身上穿着一件了绸缎旗袍,绣着荷叶和荷花,范西第一次见这女人就是这身打扮,像是殓入棺材的新尸,头发是刚洗过的,湿漉漉贴在瘦小憔悴的脸上,眼下一片睡不好觉留下的黑晕。她走进来时,范西正依着床头抽一天中的最后一只烟,盘算明年的生计。

女人赤着一双苍白的脚,脚踝上仍旧拴了一条金链子,她走过来,仿佛范西是空气一般,她摸了摸橡木床,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耷拉了头发一声不语。铁皮炉里的火苗奄奄一息,闪出一点点微光,冷气从四面袭来,范西拿烟的手颤动不休。

好一阵,范西用冻僵的声音说:“抽烟吧”,女人不吭声,伸出骨瘦如柴的、染了红指甲的手,接过范西点着的烟,深深地吸了起来。

“放不下啥,人世一遭,受罪了,你不该有留恋。”范西不知怎么又放松下来。“我是什家沟地,离你老家不远吧。”

女人点点头。

“回去吧,现在没有牵挂了,回家去看看,家里还有没有人,要我捎话嘛?”

“没有人牵挂我,我走的时候,家里一个人都没来,嫌弃俺丢人,用我钱是都觉丢人。”女人并不看范西,对着黑色的墙,似乎自己给自己说话。

“外面不容易,早些时候咋不回去,农村里虽说生活条件差,日子过的踏实。”范西想不起自己怎么就禁不住别人哄骗,就从村里出来了,一出来七年了,想回的时候竟然回不去了。

“在城里这些年啥也没落下,只有这张床。”女人垂下湿冷的头发,用苍白的手摸索着厚厚的床垫。“这是我唯一花自己的钱买的物件!”说着黑发掩映下的嘴角有一丝淡淡的、雪花一样冰凉的笑意。

女人站起来,纸片似地晃动身影,从半掩的门缝间消失,像一阵寒冷的风,像一道清白的月光一样消失了。

范西的烟燃到了指头上。刚才的镜头,像电影,莫不是鬼,应该是吧,年轻轻的、冷清清地死在外面,不甘心吧!做梦了吧,迷糊了一觉。他使劲住后靠了靠身子,背上、腰上、脖子上发冷、发紧,他想靠得再舒服一点,但他的后背抵到一块硬东西,木头?砖块?在水牛皮包裹的床头里,硬硬地硌在他的背上。他下了床,搬开床头,扒开牛皮,扒开一层布,一个布包裹,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一摞摞钞票,五摞,每一摞都用麻绳捆扎结实,五摞,范西知道这是五万,当年他用三根指头换的也是这个数,也是这样的五摞。五摞、五万,砖块似地。范西倒吸一口冷气,比遇见鬼还感到害怕。

他在屋子里踱步,又走到铁皮门处听了很久,风在外面的走廊里呼吸、叹息、呻吟,老女人一般自语,地下室只有快熄的炉火泄出一点光亮,忽明忽暗。小小的方窗子,可以看到外面雪停了,地下厚厚的一层没有人的踪迹,动物的足迹也没有,对面的一幢楼挤着另一幢,冻僵了一般挺立着,张着黑色的嘴,睁着黑色的眼,藏着睡觉人冻硬的发黑发沉的梦。真是个寂静的夜。

那些钞票一摞摞摆在宽大的床上,黑的影子投在浅灰的床上,范西又触摸了一遍,硬硬的真实感。

也许又是个梦,也许明天这一切都会消失!女人、钞票、红橡木床,这些本身就不真实的东西。范西的头嗡嗡地响,尖锐如电锯的声音,他闻着发甜的煤烟子味道,像血的味道。范西躺在橡木床上眼皮沉沉地想睡去,想着一切都到等天亮梦醒以后再揭晓。小曼,小曼,兴许我还能回去呢。

                                           2013年7月31日完稿

10月7日修改

11月27日再修改

                                               2014年1月18日再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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