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作者:王天丽    更新时间:2015-08-17 13:04:42

范西知道这张床价值不菲,虽然他就是个在朝晖小区拾破烂的。床被折成几部分,堆放在垃圾箱旁,摆明是不要了。几乎还和新的一样,上好的木料,原木色的油漆,露出红橡木本来的纹路,床头是用上等的牛皮包裹。是一张舒适的双人床,足有两米长、一米八宽。一起被扔出来了的,还有个丝绒面的大床垫。

朝晖小区,一千零八户人家,算是个中等的小区。范西搬着指头算过,旧区又叫北区,一幢楼六层四个单元,一单元十二户,共四十八户人家,有六栋这样楼。新区又叫南区,小高层一幢楼十二层,六单元,一单元二十四户,一幢楼就有一百四十四户,不大地方挤了五幢楼。在小区中心,有个花园,花园中心是个八角凉亭,围着花园和凉亭,四幢独立的两层小楼,带前厅后院的小洋房。这一片原是一家化肥厂,曾经一半是厂区,一半是家属区。八、九十年代,像这样的国营企业倒闭了一批,厂区卖给了朝晖地产公司,就建成了一片住宅区。

每幢楼前有两至三个垃圾桶,全小区共有三十四个垃圾桶,每个桶要装满垃圾少说也得五六十斤,一天下来这个小区产生近期上千斤各种各样的生活垃圾。范西的工作是从清晨五点钟开始,他要守在垃圾房前等清运车将上千斤的垃圾运出小区,然后再将三十四只装了头一天垃圾的垃圾桶清倒干净。简单的吃过早饭后,将整理出能回收物品装上板车送到六、七里以外的城郊废品回收站。下午他在垃圾房整理分捡垃圾,埋头俯身在成堆的、散发臭气的垃圾里,腐烂饭菜和水果、长了虫的米面、婴儿纸尿裤、女人用过的各类纸巾、沾满口水的烟蒂、废弃的稿纸、破旧的家电家具、成团的人和畜的毛发、动物的尸体,在里面寻找还能回收的啤酒瓶、饮料瓶、报纸、纸箱、废铜烂铁、还有一些半新不旧的衣物。这活儿一干就是三年了,如果有一天耽搁了,小区垃圾箱里废弃物就像是爆开的“米花”溢在四周,垃圾箱就成了野猫、野狗、老鼠、蟑螂、蝇虫的天下。范西想:城里人就是能“造”、能浪费,吃得、用得远没有扔得的多,多好的物件也不珍惜,多好的物件也会被抛弃,比如这红橡木的床!

本来范西是个体面的建筑工,在往前说范西就是个地道的农民,其实往前追溯八辈,范家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如果不是一时冲动犯糊涂,范西应该还是个守了几亩田地,守着老婆孩子,过安生日子。少说他也应该是逍遥自在的农民,中国十亿农民中的一份子。靠土地过日子,不丢人,虽然排在末尾,却是个上九流。读过几年私塾的范老爷子总是这么说。现在范西是一个成日蓬头垢面,拿着暂住证,住在地下室,从垃圾里捡生活的城市流浪人,就如同一只围着垃圾箱找食物的流浪狗,流浪猫。

九十年代是范西命运的转折点,因为那时代正赶上了中国城市房产开发的黄金期。朝晖房产的老板——范朝晖,是范西家一个亲戚,就是在这个年代发家致富的地产商。

九十年代在什家沟乡流传着范朝晖的传奇故事。一个扛了铺盖卷外出打工的农民,没几年就摸出了门道,自己带了人组了包工队,后来就有了自己的房产公司,再往后就成了有几家分公司的大老板。每年冬天范朝晖都去老家什家沟子乡招工人,他短小肥圆的身体穿着崭新的西装、粗脖子上扎着鲜艳的领带,滚圆的手腕上戴块亮闪闪的金表,胳膊下夹了个皮包包。村里人都看见了,包里全是蓝、粉色的百元大钞票。有了钱撑腰杆范朝晖走路姿势比县里下来的干部还牛气,在村里走一遭,不用太多言语,各家各户青壮年劳力就动了心思。春天,南风才把白龙山顶上的云吹散去,露出一小片一小片睛空,柳河边的土地上才泛出星星点点的绿,什家沟子的男人拍打了身上的黄土,撂下整片等着耕耘下种的土地,告别父母、妻小,扛了铺盖卷急吼吼去城里盖房子去了,去发家致富,去追求梦想。范西就是其中之一。

范西和朝晖是亲戚,如果论起辈份,朝晖管着范西叫表舅爷,但是范西知道这个年头谁有钱谁是爷。范西一家在什家沟过得没什么地位,辈份虽高人丁却不旺,到了范西这辈他成了单传,好不容易才结了婚,如今上有二老高堂,下有一儿一女。本来范西一门心思只想贴着墙根走路,压着身子种庄稼,好歹混个平常日子。

范西不想离开什家沟,除了舍不得媳妇和一双儿女,更重要地是他觉得自己舍不了家里这十几亩土地。什家沟是块风水宝地,村东面临着柳河,北面靠着白龙山,一年四季时令分明,土地肥的攥一把就出油,不用掏大力气,十几亩地里夏天收一茬麦子,秋后又收一茬花生和地瓜,一家人一年的嚼谷就有了,再养点家畜,平日闲了上山挖点草药贴补家用,生活虽不富裕,却也过的几份自在和踏实。再说一双老人也让他放心不下,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

人比人,心里就少了份平静,多了几份躁气。眼看着村里同龄的男人都外出打工,几年下来就翻盖了房,有人还给媳妇稍回了金项链,媳妇小曼嘴上没说什么,眼睛就往人家脖颈上瞭,心里羡慕的不行。范西一颗安分的心动荡起来,自己都三十多了,要不趁这几年出去闯一下,以后更没机会。这么一想,圣人的话也抛在了脑后,夜里躺在热腾腾的炕上就睡不着,自己翻腾了一阵子就狠狠踢了踢躺在一旁扯呼噜的媳妇:“说多少回,少添些柴,少添些柴,这炕烫得啥一样,能烙熟饼子。”

媳妇小曼,闭着眼睛一笑一翻身就把暄腾腾的热身子覆在范西身上:“热死你个熊人,睡不着,还能想个啥!”

“你下去,沉的像个死猪,热死人,烦人!”范西一改往日的好脾气,一下将小曼掀到一侧。过一好阵子,范西才对身边赌气的小曼说:“你说我是不是也跟他们去城里盖房子,村里壮劳力去了大半,过了二月二就走,去平城,大城市,盖楼房,挣大钱。”口气是商量的,心里已经铁定了,范西就是个嘴上不多说,心里做事的人,主意就这么定了。他躺在滚烫的炕上,心里就开了锅,仿佛在黑暗中看到一座城池,密密麻麻,一幢幢高楼,望不见边,就像成熟的玉米地、高粱地,一丛丛密不透风。

“种房子和种地也就是一回事,都是地里刨食”,朝晖夹着鼓鼓的牛皮包,挥动着戴金表的圆滚滚的手腕说:“新房起来,旧房就得拆,就像旧庄稼割了,种新庄稼,一个道理,总之干不完的活,挣不完的钱。我挣了钱了不能忘了乡亲,跟我干能有啥不放心的,除了开工钱,管吃、管住,管往返车票”。

朝晖说得形象,他把盖房子说成是“种房子”。范西觉得有道理,一边想着,一边又搂过小曼的身体,小曼身上比炕上还热,绵软的很,舒坦的很,女人就是男人的炕,就是男人的地,但范西决定去城里开垦一片更大的地,去“种房子”。

二月二一过,村里十几个青壮年就上路了,车票是朝晖给买好的。范西带了一套被褥和几件换洗衣服,被褥是小曼新做的,范西劝小曼不要做新的,干活的工地上能住得好,新被褥就糟蹋了。小曼不同意,说白天干活受罪,晚上就得睡好。说这话时还扑在范西怀里哭了一鼻子,范西差点就被这个女人哭成一滩泥水,哭得迈不开双腿。无论如何他也得出去闯闯,范西下决心混个三五年,回来给爹娘翻盖一下老屋子,给小曼打一套人前能带出来晃瞎眼睛的金首饰,然后就安安稳稳地伺候地里的庄稼,反正这庄稼地没长腿,那儿也跑不了。

火车快进站时,范西就看出了平城气派不凡,铁道两边一座楼挨着一座,一座工厂连着一个工厂,一个个高烟囱大口大口吐了青烟,只是太拥挤像是没有人住的地方,宽路窄巷里都是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车。等火车“哐哐镗镗”停稳,坐了两天一宿火车的范西支楞了一头乱发,抬着麻木的双脚跟同村几个下了绿皮车,接着几个人就像一罐牙膏似地被挤上站台,挤下通道,挤出车站,周边蚂蚁一般的人群,各种吆喝声此起彼伏,搞得范西晕了头,气都喘不匀了。好在同行的人里大多数都是两三年前就出来打工的,熟门熟路,范西挑着行李紧跟着一步都不敢慢下来。出了人挤人的车站广场,他们又上公交车。公交车行驶了十多站,才到了范西他们打工的地点。

范西去过县城,一年总要去几回,开春买种子,买化肥,领着老娘瞧过几次病,带着小孩还有小曼一起照过一张“全家福”,过年时去买点“年货”。县城就够大,人多、车多、楼房多。平城就更大了,坐公车十几站路,从西头还没走到东头,听着范西“啧啧”咂舌,同伙中有人说这也就走了平城的一个角。平城有几十个县城大。难怪朝晖在这儿“种”了好几年的房都没“种”满。

工地快有十几亩地大,四周用铁板围了起来,去年挖好的地基裸露着,水泥、砂石、钢筋堆了一地,打桩机、卷扬机、升降机、搅拌机像饥饿多时的怪兽一样立着,等待苏醒,等着发出身体里的嘶吼。

工地一角两排简易的砖房就是工人的宿舍。范西钻进工房心里就凉了一半点,床是用碎砖块和烂木板搭起来的,一间大通铺能躺二十几个人。汗味、臭屁味、臭脚丫味、馊泔水味充斥四周。小曼,一床新被褥算是糟蹋了。

范西见过这张床,虽然范西是个朝晖小区收垃圾的,但好东西他见过,在城里混这些年,就算“毛”没落下,见识还是长了些。尤其是这张床,他认得,中院别墅区,二号楼独门独院两层小楼里的丢出的物件。那女人住进来时,添置了不少高档家具。这件橡木床,四个搬运工抬着上了二楼的卧室,范西帮忙抬了几个小件物件,稍带着收了家具的包装箱。住户是个三十岁上下的女人,妖娆的有点憔悴的样子,瘦窄的脸孔,睡眠不好的面容青白色,大大的眼睛下是一片青晕,身上穿了绸缎的黑色旗袍,绣着水绿色荷叶和淡粉的荷花,脚蹬一双金色的亮闪闪的高跟鞋,那衣服放在农村只有戏台上能穿出来。女人扭动着瘦小腰跨,站在楼梯上一遍遍吩咐搬运的工人要小心,不要碰坏了一屋名贵的家具和摆设。整幢屋子装修的富丽唐璜,客厅里闪着水光的水晶灯映在另一面墙的大镜子里,范西瞄一眼,有个衣衫破烂,头发蓬松、胡子拉碴老男人也在镜子里。好一阵子范西才发现那是他自己,按说也不到四十岁,镜子里的男人少说也五十了。那张床被搁在二楼一间朝阳的房间里,房间铺了厚实的地毯,猩红色金色图案的窗帘垂在地上,窗外是一个宽大露天阳台。那女人让进门的搬运工每人脚上套了两层塑料袋,范西踩在厚厚绵软的地毯上,还是感觉到一丝暖和。外面是个雪天,范西的脚上的鞋是从垃圾堆里淘来的,左脚一侧开了线,浸了冰雪。

那是两年前的事了,那女人搬来时也是冬天。

今年冬天,范西还是没回老家什家沟。一个人在城里,住在朝晖小区租来的一间地下室里。

范西连着三年没有回老家过了年。每年,同村的小增回老家之前都来看看他。腊月十九,再过两日是小年,小增买了第二天的火车票。

半下午,小增在冰冷的垃圾房里找着范西时,范西正在分捡“破烂”。天空下起了下灰扑扑的小雪,阴沉沉的,太阳仿佛提前下了班。小区里淘气的孩子将点燃的炮竹扔进垃圾桶,炸的破烂飞出好远,吓得一只正在垃圾堆里刨食的野猫,像灰的烟雾一般贴着地面溜走了。范西忙完,在垃圾房的水龙头那儿洗了手和脸,带着小增到小区门口的饭馆吃了一顿羊肉饺子,然后又买了两瓶酒,一包卤煮和一袋花生,回到地下室,两个接着喝酒聊天。见到小增,范西高兴,要不是小增来看他,他都没意识到快到年根了。

当年同村一起出来打工的十来个人,小增、范西、林水三个人走得近些,他们分在一个班组,做过模板工、泥瓦工,做过木工,工程一开始他们支模板,拆模板,后期做门窗、刷油漆。范西多少有点手艺,会看图纸,就成了木工队的小领班,主要负责做门窗,刷油漆,活儿轻巧些。小增和小林当时还是模板工,每日在大太阳底下支模板、拆模板,最累最苦,挣得不多。时间一长,在范西眼里两人人品就分出个上下,小增人老实也讲义气,范西让他跟着自己做门窗,传给他点木工手艺。林水是个油浮不牢靠的人,范西始终对他有了戒心,另外范西还知道林水有赌博的坏毛病。

范西离开后小增是建筑队里木工头了,有技术,待遇也好了起来。小增自然不忘师傅的恩情,一年总能探望几回,特别是明天要回老家了,来跟师傅告个别。小增知道范西今年又不回了。

范西住的地下室原来是个仓库,面积不小,有一个朝外的小气窗,透着点光亮,房里生了一只煤火炉,铁皮烟囱就从小窗探出去。屋子里有一张桌,一只柜子,都是缺胳膊短腿儿、油腻腻地,不知从那儿捡来的破烂货。房子一角还有几麻袋没处理掉的瓶子和废旧报纸。一张床显眼地摆在屋子里,几乎占据了地下室的一半空间。

“好床,这木头,好东西。”小增摸了摸床头、敲敲床梆,“做工好,油漆也好。哥,你有钱了,趁这好东西了。”小增拍拍床垫小心地坐在床边,又摸了摸床头包裹的皮子。

“好啥,没人要,我捡的。”范西解释道。

“捡的,这么好东西也往外扔?”小增不解地只摇头。

“喝酒,喝酒。”范西把话岔开,往两只不太干净的玻璃杯里倒满酒,用右手残存的两个指头夹起来,递到小增面前。

四年前,范西在工房里干活,被电刨子打掉了三根指头。那一幕就像在昨天,小增一看到师傅的手就不是滋味起来,接过酒杯,连忙抓起一双筷子递到范西手里,范西用两根指头捏起筷子,熟练的夹起一颗花生。

两人聊了点建筑工地的事,算计着朝晖在城里盖了六、七个小区,楼房盖了上千幢了。小增骂朝晖黑了心,今年工钱只发了半年的,要不是大伙吵吵着要回去过年,这点钱都发不下来。活越来越不好干了,朝晖一见他们就哭穷,实际上谁都知道他发了大财了,大小老婆都好几个了,自己的两儿子都送到国外上学去了。

“人一有钱,心肠就硬了,六亲不认,论起来我还是他当家子,这个龟孙,谁都不认了,见人就想喝你的血。人就是这样可以一起吃苦,就是不能一起吃肉。还是你好,离开是对的,如今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小增也是不胜酒力,几杯酒下肚牢骚就多了。

几杯酒下肚了,范西也觉得身上热了起来,望望小汽窗外,几片灰色的雪花打在灰蒙蒙的窗子上,屋里一股潮闷的煤烟味道。他突然想起什么来,起身从柜子的破衣服里掏出来一卷钱递给小增:“过年,给俺爹妈上个坟,烧些纸钱,记住别买面额太大的。上月是俺爹忌日,俺在路口烧了钱,前几天又梦见俺爹,埋怨俺没去看他们,还说前几日烧的纸钱面额太大,没等到他手里,就被半道上的野鬼抢跑了。”

范西眼圈红了一会儿,两个指头夹着杯子和小增的酒杯碰碰,又说:“剩下两钱,要能碰上小曼,给她,就说给孩子买件衣裳。”

小增也喝得有点飘了:“那边世道也不好,大鬼也欺负小鬼哩。”

“咱们出来七个年头了吧,你不寻思回去种地?”范西突然严肃地问小增,接着又说:“我回不去了,爹妈没了,媳妇跟人跑了,俩孩子都姓别人的姓了,你呢?城里有啥混的,城里没有咱们这种人呆的地方,像朝晖这样是几辈子出一个,心够黑,手够狠,你、我能比?这些年我净寻思过去了,还是种地好,庄稼人过的日子,牢靠。”说着环顾了阴暗的地下室,狠狠地咳了口痰。

小增“咕咚”一声咽了酒,辣得直咧嘴,脸涨成猪肝色:“哥,你以为我不想回家,这几年没挣几个钱。人要是运数不好,这儿挣来钱,那儿就有个窟窿等钱来填。朝晖这孙子这些年欠了我三、四万,我走了,还能要回来?再说回去干啥,种地,哪还有地让你种,村里好地都卖给人家盖工场了,剩的不多点地,也种不出庄稼了。县城专家到咱村里化验过,说咱村里地不能种了,污染了,有毒,种出庄稼也有毒。你爹妈为啥得了癌,这几年村里各家都有人得怪病,不明不白就得癌,前几年哪有几个得这些个病,专家说是土地污染了,工厂排出的脏水都有毒。哪儿还有地可以种!回家,你以为你还有家,种地,你以为还有地,你是没见着柳河快干了,白龙山也秃了。”小增咧着嘴角,声音哭了一样难听。

俩人沉黙了一会儿,花生米丢进嘴里像是鼠粪,嚼着也不是个味。小增想起什么,说道:“林水那‘狗东西’回村了,我也是听人说的。那个孽畜遭了报应,在外面赌博输了个‘光沟子’,为了还赌债卖了一只腰子,现在是废人一个。听人说他还给你爹妈坟上磕头去了,管个‘球’用。谁都知道,那两万块钱是他偷了你的!要不你能没了手指头!我这回看见他,要了他的命。”

范西脸红一阵、白一阵,脖子上的血管“突突”地跳动,残疾的手指上疤痕红的发亮,两个指头端了酒杯,颤了一会儿,整个人愣了一会儿。三个断指头,无命指和小指切的光溜溜的,中指只剩了一半。那一下子的痛又像闪电一样打在心上,几乎又嗅到了血腥味,他翻肠倒肚想吐出点啥。当初范西计算着切了无名指和小指还能拿东西,不小心电刨子偏了,中指也削了一半。七级伤残,范西拿到了五万元的赔偿金,偿还了父母治病家里拉下的饥荒。如果不是林水偷了他一年工钱,他找朝晖借不出钱来,他也下不了这个狠心。小曼来信要钱,爹妈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欠了亲戚三万元,没人可以再借了。小曼信上说:就是知道这病治不好,也不能看着老人病着不治。范西攒了一年的工钱两万元,藏在小曼给他缝的被子里,在工棚里林水睡在他右手处,钱被林水偷了去,他染上好赌的坏毛病,输了个净光。钱没了,林水也跑得不见影了。这些年,范西一心想着要再见这个“狗杂种”,就算不要他的狗命,也要他一只手。范西的仇恨在心里长了“牙”,这些年这“牙”每夜都撕扯范西的身体,撕扯他的心肝。

“半死的人了,理他呢,过去了!就算要了他的命,手指头还能回来吗?”范西像是对酒杯和残缺的手掌,说了一句连自己都没想过的醉话。好像梗在心里仇恨的“牙”也就随了这句话吐出来了。他这是怎么了,心里的“恨”啥时间不见了,是因为有了一长床,睡了几个暖和觉吗?

两瓶酒都下肚了。小增啥时候走的,范西有点迷糊。

范西和衣躺在红橡木床上,一时还睡不着了,酒劲上来了,他从身体里往外热,一时间像睡在自己家的火炕上,睡在自家女人的身旁。小曼,这可真是一个宽大舒适的好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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