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作者:毕化文    更新时间:2015-08-17 13:02:26

十一

有关马汉跟华瑞的感情危机,事后来看是这样一步步演变过来的。

顾然到石化任副总的当年冬,华瑞来部队探亲。在这之前,团里盖了一栋家属楼,分给团首长居住,空下来的几套公寓,作为临时来队的干部家属使用,钥匙在管理员手里掌握着。华瑞和女儿虽然远在另一个城市里,马汉还是占了一套二楼,长期使用着。去年夏天的时候,华瑞带着禹禹来队,就住在这套楼里头,而这次禹禹却没有来,她被外婆外公带着,到外地旅游去了。

华瑞端庄娴熟,有非常好的修养,但这并不说明她不能有一个过于**的神经,和过于敏锐的嗅觉,说句不好听的话,她的嗅觉简直比警犬还要厉害,从她刚刚进到二楼的房间门口,还没有到达客厅里面,那股陌生的气味就被她捕捉到了,这在以前她来队时是没有过的。她微微地颦颦眉头,什么都没说,把拉杆箱往墙角一竖,声称自己有点晕机,到那间小卧室里躺着去了。

马汉以为华瑞真的累了,关上门就到办公室去了。

似睡非睡中,电话铃声响了,是个女的,确切地说,是个品味相当高的女人打来的,这一点华瑞能够听出来,这是她的一个独门经验,跟人打交道,仅仅听这个人的声音,华瑞就知道这个人可以不可以交,怎样交,交到什么火候,这点华瑞非常自信。一听对方的声音,华瑞就知道自己的危险已经来临了,往后的事情可能不大好办,尤其是对方那沉稳、自信、说话的方式,表达的语气等,让华瑞在气势上先输了一局。她被对方牵着说话的方向,乖乖地承认了自己是马汉的爱人,来部队探亲,刚下飞机。对方说好的,既然是嫂夫人大驾到了,她就要为嫂夫人接风洗尘,华瑞不肯,说自己有点晕机,胃里难受,晚上不想出去,并客气地对对方的热情表示感谢。对方说,早就听说嫂夫人很优秀,只是无缘见上一面,现在机会来了,她怎么可以白白放弃尽早见到嫂夫人的良机呢。她没有再给华瑞说话的机会,说声给马汉主任打电话商量,就果断地撂了电话。

华瑞再次躺到床上,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预感再次被证实,她的大脑刮起了十二级台风,剧烈的翻江倒海让她的脑仁儿生疼,就仿佛被金属耙子无情地划拉着一样。

华瑞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迷糊过去的,等她被一阵汽车的自动报警声叫醒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西天空中的火烧云激烈灿烂,正在给一天的结束进行辉煌的总结。她来到窗前往楼下看,楼下的水泥地坪上停着一辆越野“牛头”,无言却又十分霸气地占据着一大片地方。车门打开,最先从车面走出的是马汉,华瑞知道这肯定就是中午打电话的那个女子的车了,因为马汉他们团里的小车最好的才是“三菱”,像这样的车,一般的单位开不起。正想着,一位风姿卓越的女子从驾驶室里打开门跳到地上,她在用手捋自己柔顺短发的时候,扭头朝华瑞站着的窗户瞄了一眼,幸亏在她下车的瞬间华瑞往里面退了一步,否则,两人的目光正好就对接上了,如果真的那样,她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处理,是探出身子并伸出手来假装欢迎呢,还是像所有第一次见面的人那样给一个矜持的微笑呢?

但时间已经不允许华瑞做过多的设想了,因为一前一后,马汉和那位丽人已经开门走了进来。

这是顾然,石化公司的副总。马汉说,这是华瑞,我的贱内。

简洁的介绍再次印证了马汉和这位公司老总的关系熟悉的程度。

华瑞伸出手,和顾然的手轻轻地碰了一下,就迅疾地移开了,华瑞并不想暴露自己的真实想法,但她的手出卖了她,她想挽回但来不及了,顾然莞尔一笑,这一笑笑得华瑞的眼前金星乱舞。

我自然受邀参加了接风的晚宴。看来每个人都是有着属于自己的缺点的,以华瑞的聪明睿智,她完全可大度一点,装作对马汉跟顾然的情况毫无察觉,毕竟马汉与顾然之间并没有什么自已可以让她无法忍受的地方,至少目前没有,退一万步来说,就是她真的发现了什么蜘丝马迹,也可以借助酒劲儿装疯卖傻,给两人一个警告,不说为了自己了,就是为了天真可爱的禹禹,为了家庭的完整,也值得这样一做,而不是别的。可是,华瑞没有这样做,整个酒席当中,她一直没有放下脸子,虽然马汉一再解释她这是因为晕机,情绪受了影响的缘故,华瑞都没有配合马汉,而是以冷峻的表情漠然以对,这几乎是等于不给顾然面子,更甚于砸场子,毕竟这是顾然给她办的接风酒宴啊。好在顾然并不在乎,每次稍有冷场的时候,她都以高超的艺术化解尴尬,她的艺术很简单,就是先是微微地一笑,然后给各位碰杯,而每逢此刻,华瑞的脸上就风云际会,我赶紧跟华瑞拉话,出来圆场。酒席进行有俩小时,我从头到尾充当和事佬儿,累的我汗水淋漓,顾然多次用眼神对我表示感激。

那次接风宴去的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石化公司去了一个副总,马汉他们团去了团长和副政委,如此场面顾然能够撑下来,足见她的大气和涵养,而华瑞的做派等于是给外界早就猜测的事情亮了一个莫须有的答案,也就等于把自己和马汉二人,不,还有禹禹,把这个三口之家推到了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

两天后,华瑞推说孩子身体不好,提前乘飞机返回了,马汉怎么拦都拦不住,最后两人还动了手,可笑的是,两口子每次动手,吃亏的总是马汉,那一次也不例外,马汉脖颈上的那道血印像卧蚕一样扎眼,搞得马汉始终不能穿着十分喜爱的小翻领常服,而是厚重的马裤尼,还要将风纪扣扣得紧紧的。

到了年根儿前,我的那位“小乔”到部队来了。以前,每逢春节,都是我请假回去看她和双方家人,今年她提出要带着我们的儿子来部队看我。她说儿子在幼儿园整天炫耀自己有个当军官的爸爸,尤其喜爱飞机大炮这样的玩具,说等他长大了也要当兵。这回她要带领儿子到军营里来,让儿子长长见识,看看军营到底是什么样儿的,也不枉他是军官儿子一场。

已经是基地首长的老处长,非要第一个为我老婆儿子接风洗尘,连马汉都不得不靠后。那天马汉去了,顾然也去了,席间听说马汉要提升了,大家都端着酒,争着预先祝贺马汉高升。马汉也没有反驳,只是在跟我老婆碰酒的时候,马汉的眼里显出细碎的泪花儿,我的心一沉,感觉他跟华瑞之间很可能出现什么状况了。

十二

就在大家都等着喝马汉晋职酒的时候,马汉的命令没到,我当处长的命令却到了,也就是说,根据军衔与职务相匹配的规定,我的军衔是上校,而马汉还是中校。

尽管我们是铁哥们儿,况且两人压根就分属两个不同的单位,但在我的庆祝酒宴上,马汉还是有明显的失落感。

那是顾然出任石化集团公司副总的第二年,出于单位特殊性质的考虑,老处长把酒席摆在基地内的一家酒楼上。那是一个部门某领导亲戚开的酒楼,设施装修当然跟城里那些豪华星级酒店不能比,但有几道拿手的特色菜却是远近闻名的,除了公宴,单位里的私人宴请,基本上都选择这家酒楼。那天老处长拿出了自己的家底儿:几瓶藏了多年却舍不得喝的茅台,那会儿它才几十块一瓶,现在呢,处长拍拍酒瓶上的红丝带,一千多块一瓶呢。处长冲我眨巴着眼,像个孩子似的调皮地笑着,说今儿个我赔大发了,小子,你说该怎样来报答我吧!

马汉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处长倚老卖老,大英雄少抽点儿,没看见在座还有几位女士吗,二手烟的危害更大,还是少抽点儿。马汉赶紧掐灭抽了一半的香烟。

那天马汉喝的最多,几乎是来者不拒,顾然在一旁用眼神制止他,他装作没有看见,直到舌头转不过弯儿来的时候,还争着要酒,嘴里呜呜啦啦地说,今天是我兄弟的好日子,我高兴,谁不让我喝谁就一边稍息去。看着马汉迷离的眼神,顾然显出了不忍的神色,不过也就是我能看出的那种层次,别人再没有一个能看出的了,这一点我敢肯定。老处长也觉得马汉今天发挥失常,有点郁闷,我正好有个电话出去接了,回来的时候就宣称单位有事儿找他,半真半假地把老处长推出包间门送走了。

白酒是不能再喝了,顾然提议上几瓶啤酒,我就喊来酒店老板,让他又上了几瓶青啤。

喝到后来,我老婆和其他女宾都提前退场了,只有我和顾然在舍命陪着马汉。酒虽然多了,但马汉的神志是清醒的,他也觉得再待下去太说不过去,就连声说自己失态了,给哥们儿丢人了,起身就往外走。

你终于知道自己的做法不妥当了,顾然说,这表明你仍不失英雄本色嘛!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顾然用这种口吻跟马汉说话,话语里面有责备有挪谕,只是我弄不清楚是责备的成分多呢还是挪谕的成分多,就装作什么也没听到。开始下楼的时候,马汉还能配合我跟顾然的搀扶,等下到楼梯口一半的时候,或许是凉风的作用,马汉的两条腿就开始打架,有一次马汉一脚踩空,差点把我们大家都坠下楼梯。等我跟顾然好不容易把马汉塞进顾然的奔驰,两人早已是汗水塌湿衣背了。

小车在夜幕里悄然驶进家属区,执勤的战士看见里面坐着马汉,敬个礼就放我们进去了。进了房间,安排马汉躺到卧室的席梦思上,顾然从卫生间里取出毛巾,打开热水龙头把毛巾弄湿,来到马汉跟前为他擦脸。马汉一把夺过来自己擦,顾然看着我笑了笑,没有说别的。华瑞自从去年那一次生气匆匆走了以后,除了跟我电话联系过几次,一次也没有搭理过马汉,马汉也肯定知道华瑞跟我打问过什么事情,但我既不会跟华瑞说出马汉的什么情况,也绝不会向他透露华瑞来电话的信息,这样的窘境和尴尬马汉心里是知道的,也在内心感到对不住兄弟,可是,他知道我是自己的好哥们儿,这点担当根本算不上什么。

楼上亮着灯,那是公务员在打扫房间,看见我们回来了,小伙子腼腆地一笑,下楼去了。

一切安排好后,我安慰马汉多注意休息,就要开门回去,马汉突然跳下床拦住我,说这么晚了,你又没有开车来,怎么回去。我说打的,现在正是人少的时候,满大街的的士跟无头苍蝇一样乱转悠,巴不得有人出现呢。

那不行!马汉说,顾然你先回去吧,我们哥儿俩好久没有说过体己话了,今儿个好好唠唠。那好,顾然还是颔首一笑,你们哥儿俩就好好摆龙门阵吧,但要适可而止,明天还上班呢。说着一阵香风刮过,带上门下楼去了。很快楼下传来“牛头”自动开门的电子响声,随即一阵微弱的蜂鸣声,声音渐渐远去,很快就没有了。

说是留下来说话,真正要说的时候了,俩人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又从何说起,而我的眼前则满是顾然与华瑞的样子,两个人交替出现,如同在我眼前玩儿走马灯似的。马汉呢,则仰面看着房顶的吊灯,好像要防止吊灯掉下来砸着他一样。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马汉下床走到壁柜跟前,从最底层的一个小抽屉里取出一个本子,虽然我意识到了那会是什么,但当它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还是大大地吃了一惊,那是一个离婚证书,是马汉和华瑞的,它来的是如此出人意料,真的让我不知说什么好。我默默地捧着这个普普通通的离婚证书,心里如同打碎了七味瓶般充满了酸甜苦辣咸,一个曾经是多么令人羡慕和幸福的家庭啊,怎么就这么经不起一点点儿风吹雨打,说散就散了呢?华瑞,一个多么高洁的女子,多么聪慧的现代知识女性,难道就因为太过高洁,太过聪慧,就一点承受能力也没有吗?那么,先前的幸福和完美呢,难道是镜中花水中月吗?还有,那个机灵聪明的小禹禹,从爸爸妈妈领取这本蓝色的小本本的那一刻,就注定了要从此过上一个残缺的家庭生活,这对她是多么的不公平呀,这一点大人考虑过了吗?而且,从我通过各个途径得到的信息来看,顾然曾有过短暂的婚史,前夫是国家机关里的一个副司长,因为患上了抑郁症,在寓所里用领带上吊自杀了,顾然这次被派到石化公司来,既有重点培养的意思,也有换换环境的用意。当然,顾然是优秀的,可以称得上是一名非常优秀的女子,但通过这么长时间的接触,谁也不能判定她有跟马汉走到一起的意思,或许是只为打发单身生活的孤单与寂寞,要不就是她内心的那份英雄情结使然,但不论怎么说,眼下毕竟都这个时代了,那些陈腐的传统的伦理观,早就不能成为束缚人们交往的羁绊了,难道华瑞真的还依然活在过去的那种思维方式里没有走出来?这不可能的,你就是说出大天来我也不信。

那么,只有一个理由可以解释马汉与华瑞之间的分歧,那就是,这俩人压根就没有感情,顾然的出现只是给俩人制造了一个公开矛盾的借口而已。如果真的那样,顾然蒙的冤可就大了。

忽然,一声呜咽吓了我一跳,它来自不知什么时候深深埋在被子下面的马汉的嘴里,看起来,这番委屈在他那看似潇洒又伟岸的身躯里已经憋了不止一天两天了,这个看起来什么都拿得起放得下的汉子,这个曾经如一颗璀璨明星一样耀眼的大学生军官,这个面对炮火硝烟连眼都不会眨一下的铮铮男儿,这个可以开着卡车冲进洪水旋窝儿眼都不眨一下的英雄,在面对情与爱的撕扯纠葛中,却显得筋疲力尽,无可奈何了,最后也不得不选择了以泪洗面这条凡俗之路了。

哭吧,朋友,让泪水好好冲洗内心的委屈与惆怅!哭吧,朋友,让泪水尽情荡涤这个世俗社会带给我们的无情和无奈吧!

哭吧,朋友,尽情地哭吧!

我悄悄走出卧室,越过客厅,打开房门,进入静谧的夜晚,我深深地进行了一个深呼吸,还扩了几下胸,静谧的夜空下,无数的星星在尽情歌唱……

十三

接下来发生在马汉身上的事情,真正印证了那句“人若倒霉了,喝口水都要塞牙”的俗语。在经历了一系列感情的波折和职务迁升上的打击和挫折,等组织上决定任用马汉的时候,一桩意外事故使马汉头顶曦光乍现的天空,顷刻间又被厚重的幕布严丝合缝地拉上了。

就在师里经过研究,将马汉提升为正团职干部任用的报告送到军政治部,准备上军党委会的前夕,一起严重的安全事故发生在马汉的这个团里,这起事故简直可以说是天意,因为它发生得是那样稀奇,那样诡异,那样的不是时候,似乎它早已准备好了,就是冲着马汉的前途来刻意搅局的。

那是个冬天,一个寒冷的礼拜天,两个公务员被团里指派,到市上出跑一趟公差,为宣传股买一些办公用品,并准备顺便买些日用品之类的东西。出了营房大门口就是条国防公路,营房大门的斜对过有个公交车站,每隔几分钟就有一次公交车开往市里,两个战士就站在站牌前面,一边说话一边等公交车的到来。大约等了不到五分钟的时候,从右手方向开过来一辆重型大货车,轰隆隆地向前飞驰。谁都没有注意到,大车一侧会有一只轮子突然挣脱束缚,并且被巨大的惯性驱使着,朝两个站在站牌下说话等车的战士无情地碾压过来,两个正值青春年少的小伙子,就这么一瞬间命丧轮下。

部队那阵儿对安全工作抓得正紧,可以说安全压倒一切,甚至有些单位为了防止发生事故,宁愿不动大型车辆装备,以牺牲部队的战斗力换取生命财产的安全无事故,而对那些出了生命财产安全事故的单位,上级追究起来简直到了无理可讲的地步,不管你是否有无直接责任,统统挨板子,受处理,这种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锅烩的做法,使很多有想法能干事的人被弄得灰头土脸,不得不早早转业走人。

可惜的是,这样的事情让马汉赶上了。

结果可想而知,马汉他们团里上报的几位预备提职的人员被统统“帕斯”掉了,军里责成师里组成工作组,到马汉他们团蹲点严查事故原因,将调查结果上报,区分责任,该处分的处分,该降职的降职,其他的一切工作都为该项工作让路,无论什么事情,要等到这个问题处理完毕,有了结论之后再说。

那几天,全团上下被一种低迷哀愁的氛围统治着。两名战士的遗体放置在一间专门腾出来的活动室里,房子里摆放两张行军床,铺着崭新的被褥,两个人就像训练得疲劳了仍在休息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活动室门口设有哨兵,身着棉皮靴棉大衣,荷枪实弹,二十四小时轮流执勤。

团里成立了事故善后工作小组,由马汉及两个战士所在营、连的副营长、副连长数人组成,马汉任组长。所谓善后工作小组,确切地说就是为了解决死者家属来队后的情绪稳定,精神安抚,吃喝拉撒,以及方方面面的协调工作。

其中一个战士姓肖,来自河北保定,高高的个儿,紫红的脸膛,平时在连里就是训练尖子,在战士中间威信很高,高中的时候参加高考,以五分之差被阻挡在了大学的校门外,他的家人原本要他复读一年准备再考的,可他决意当兵,到部队后考军校更符合他的心愿。团里为了替他创造良好的学习环境,以利于他参加军校的考试,特地把他从连队调到团部,这样优秀的小伙子突发意外,谁都会为他扼腕叹息的,何况对孩子抱有无限期望的他的父母呢,在得知这惊天噩耗的时候,姓肖那个战士的母亲一路都是哭着到部队的。

团里把死者家属,及其随同家属一并到团里来的民政部门的人员,安顿在附近一个兵站里,一有时间就跟家属用语言沟通,还要参加各种协调会,讨论善后的具体问题。马汉从来没有到过保定那个地方,加之家属是地地道道的的农村人,说的地方方言让马汉几乎一句也听不懂,可是为了安慰家属,马汉躬身附耳,无论对方说什么,他都点头表示尊重或赞同。这当然都是一种姿态,他听得懂听不懂都无关紧要,因为她真的有什么要求,都会经过民政局的同志跟马汉他们协商的。

经过马汉他们和民政上的同志好几天的劝抚,开导,加上团里在上级的研究准许下,俩战士最终以因公牺牲的名义,部队给了一笔补偿金,为家属办理了抚恤优待手续,颁发优抚证的那天,看到家属的情绪终于稳定下来,并在准许火化书上签过字后,马汉再一次跟那位善良的肖姓母亲聊天时,他觉得再也没有必要装下去了,所以在交谈的时候,全靠了那位地方民政同志的“翻译”才进行下去的,因为听不懂,有时候他还显得有点着急,一个劲儿地追问她说的什么,啥意思。于是,那位战士的母亲恍然醒悟过来,不满地对马汉牢骚说,我说这几天跟你说话,你不是点头,就是一个劲儿地好好好,心想这位首长脾性咋这么好呢,原来你对我说的什么压根就不懂得,全是在打着哈哈忽悠我的呀!

这位淳朴善良的母亲到底明白过来了,也多少体谅到了一些马汉的难处,不过,事情至此差不多就算过去了,说其他的还重要吗?

记不清是第二天还是第三天的时候,顾然到兵站来看望马汉,那阵儿马汉忙乎的焦头烂额,哪里顾得上跟顾然多说,他也压根儿就没有听清顾然都说了些什么,就把顾然粗鲁地支走了,等稍稍清闲下来,回想起顾然临别时的面部表情,和那句五味杂陈的“对不起,再见”的话,这才弄清楚,顾然调到某个石油指挥部任副指挥长去了。

一时间,巨大的空虚和失落,几乎将马汉在一瞬间击垮,好在他有一个强壮的体格,和超强的心理素质,才使他最终没有垮塌下去。

作为最好的战友和哥们儿,发生在马汉身上的一切,我全都看在了眼里,但急是没有用的,这是别人无法可以帮助的事情,更是不能用好言抚慰就能解决得了的问题,这是命运的安排,是冥冥之中那个无形的力量在支配着,非人力所能及——这就是生活,严酷的生活啊!

等团里因这起事故而导致的忙乱尘埃落定,马汉整个人也瘦了一圈儿,脸上隐隐可见熊猫圈儿。在这起事故中,团长受到行政记过处分,到年底转业走人了;政委受到党纪处分,仕途也基本定格。马汉因为在这起重大事故中没有直接责任,看上去也是平稳地度过了这一非常时期。可实际上,别人的损失都是显性的,惟有马汉的损失是隐形的,巨大的,原本就被耽搁的提升之路,又因为这次事故的波及而显得越发前途未卜了。

十四

两年时间说过去很快就过去了,两年里,要发生多少的事情啊,就说我们单位吧,老处长离开了我和基地,调到某个军分区任司令员去了,我呢,也升任基地的副职。按说,这是个值得庆贺的事情,可是我却无法跟我的铁哥们儿一块儿分享,因为我怕伤了马汉那强烈的自尊心,只能在电话里轻描淡写地告诉了他。马汉呢,不失为英雄本色,还是在顾然请我们吃饭的那家饭店摆了桌子,为我庆贺。眼下的我和马汉的情形跟几年前一样,只是翻了个儿,那会儿我是副连他是副营,中间差了两级,而现在,他是副团我是旅级,中间还是两级,但是,此两级非彼两级,中间的分量孰轻孰重,是不言而明的。以前,当别人用羡慕的口吻说到马汉进步快的时候,马汉总是用那句“一泡狗屎拉在了金銮殿上了”的话来自贬,那么,在马汉的眼里,我是不是属于那泡金銮殿上的“狗屎”呢?

席间,马汉跟顾然通了电话,把这个消息告诉给了她,顾然要马汉把电话交给我接听,电话里,顾然首先祝贺我的高升,但接下来问得最多的还是马汉,顾然特意嘱咐我,多在感情上关照马汉,她说,看上去马汉大大咧咧,其实内心非常柔软,有时候简直就是个孩子,尤其是当下,正是对感情上格外需求的时候,要我空闲的时候,多跟马汉聊聊天,帮马汉排遣一下内心的焦虑。我怕马汉看出异样来,一边接电话一边来到隔壁的包间,在那里把电话打完的。

还好,就在马汉被晾得没有丁点脾气的时候,上级机关终于又想到了这个昔日的英雄来,只是这个迟到的团职任命,与其说是对马汉的重用,还不如说是对马汉的羞辱,因为这个命令将马汉从一个甲种部队的“猛虎师”,一竿子给戳到某个预备役团任团长去了,习惯带兵,爱跟战士混在一起的马汉,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光杆司令,最要命的是,到只有一副架子的预备役团,马汉就成了一只落到平川的猛虎,几乎等于宣判了马汉一生追求的那个梦想的破灭,所以,那天马汉在电话里哽噎着对我说,早知道是这样一个结果,我他妈干嘛非要熬到今天,就在当年老爷子劝我转业的时候,拿腿走人就得了!

但是,军队就是军队,命令就是命令,马汉还是乖乖地去预备役团报到去了。

不久后,军区在某野战师召开安全工作现场会,交流各单位在安全工作上的经验和成果,战区内所属团级以上单位的主官都参加了这次会议,马汉自然也去了。你应该想象到,自打从“猛虎师”调到预备役团,命运的坎坷使马汉骨子里的那种天生的英雄禀赋,此刻正在朝着某个不确定的方向剧烈转化,因为这时的马汉对什么军规纪律什么的,有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抵触情绪,而恰恰正是这种以往给他带来不尽荣誉的禀赋毁了他。会议刚报到的时候,马汉遇见一个指挥学院时的同学,那同学是某装甲旅的副旅长,也在前线作过战,两人都对开这样的会不以为然,决定开着车到附近的一个景点去转转,于是,就擅自下了山,事故就是在翻过山下那个垭口的时候发生的,因为垭口处有个陡坡,陡坡边上也有个警示牌,上面写着过坡的注意事项,也许俩人聊得太热络了,根本没有看见有个什么警示牌,速度也自然没有降下来,结果,小车一个趔趄,打着滚,朝着那条跟哑口一百多米深落差,翻滚着浪花的河里摔了下去。

几天后,我给马汉定做了一个黑紫檀木材质的盒子,请好探亲假,把马汉安放在我的挎包中,时刻贴胸挎着,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并给顾然打了电话,约好正在北京开会的顾然,在北京会面后,一起把我们共同的朋友马汉,送到他生活过的那个城市,送回到他已经安息的父亲母亲的身边!

火车一声长鸣,徐徐朝前开动。

走吧,哥们儿,我默默地对马汉说,就让我,还有等在北京的顾然,大家最后再陪你一程,愿你在天国里继续风风光光,生是人杰,死亦鬼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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