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这一年夏天,我国淮河流域的汛期提前到来,迅猛异常,暴雨连续下了将近两个月,安徽七十二个市县,降水量在600至800毫米的就有16个,800至1000毫米的有33个,1000至1500毫米的有11个,凶猛的暴雨在江淮大地肆无忌惮地横行了两个月后,整个安徽的江、河、湖、库水位急剧飙升,多次在淮河上形成洪峰,使安徽成了自新中国成立以来最为惨重的损失。作为一支有着优良传统的军队,解放军早就做好了抗洪抢险的准备工作,很多师、团级单位制定了不止一套预案,只等命令一到,立马出发。
命令是在一个暴雨如注的下午,通过电话下达到达“猛虎师”各团的,此刻天地间一片漆黑,一个个骤然炸响的雷电不时把巨大的天幕撕开,随即又严丝合缝地闭上。在下达命令之前,军里就要求各师、团,按照紧急情况预案,成立抗洪抢险指挥部,由军政主官亲自挂帅,二十四小时战备值班,并组建紧急情况突击队,成员必须是游泳能手,队长要由各级首长指定,报上级机关备案,马汉专门找到团长政委,争取到了本团救灾突击队的队长。
经历过烽火硝烟的马汉,到了抗洪前线才知道,跟炮火连天的战场比起来,抗洪救灾一点也不轻松,甚至它的凶险程度远超过真正的战场。在这里,他们面对的不是飞速袭来的子弹,也不是呼啸而至,骤然炸响后四散的弹片,而是那些打着旋窝儿的浑黄的激流,别小看这些平时极其温柔的水流,一旦聚集起来,它的力量随时都可以将一切瞬间吞没,马汉从抗洪前线的情况通报中得知,有的抗洪部队已经有战士在抗洪抢险的战斗中,献出了年轻而宝贵的生命。
马汉他们团驻扎在险情最突出的淮河王家坝一带,一车车的沙袋从堤坝上运来,官兵们再一袋袋扛着送到坝上。刚开始的时候,战士们都是小跑着运送沙袋,因为那种情景,任谁都会有一种时不待我的紧迫感。几天下来,官兵们个个成了泥巴人,这时候别说跑了,就连走动都几乎迈不开腿了,何况还有成群结队的蚊子整天围着他们,有一次马汉下意识地用手朝着脖颈拍了一巴掌,结果闻到一股强烈的血腥味儿,他伸过巴掌一看,满手掌都是鲜血,都是那些穷凶极恶的蚊子从他身上吸出来的,由于过度贪婪,膨胀的身子来不及飞走,就被马汉一巴掌歼灭掉了。
在一般情况下,突击队跟团里其他营连一起抢险,而一旦什么地方出现了险情,那就要看他们的了。马汉知道,这样的情况肯定会来的,只是在什么时候来到跟前,就要看老天的了。
然而谁都没有想到,它会挑选一个看上去抗洪已经获得阶段性成果,大雨也开始减弱,战士们可以就地躺倒在现场的泥地上歇缓一阵儿的时候到来,事情过后,马汉回忆起当时的情景,依然感觉到它的诡谲,后脊背仍在冷不丁地冒凉气。
魔鬼的声音有时候一点也不可怕,甚至听上去像天籁一样动听,那天晚上,这样的歌声马汉听到了,马汉手下的突击队员们也都听到了,虽然大家都非常非常疲惫,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一个人踏踏实实地睡过去,可以说都是睁只眼闭只眼,所以,当那个美丽动听的声音一传来,大家听得心惊肉跳,竟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马汉第一个从行军床上跳起来,大吼一声“有情况!”就箭一般冲上河岸,战士们也没有落后,只是再没有什么人发出第二声喊叫。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堤坝里侧几米处,有一个巨大的黑洞,黑洞周围的水流呈螺旋状在迅疾地旋转,随着黑洞的转动,大地在颤动,堤坝在颤动,而堤坝外侧几十米的地方,正有一股猛烈洪流涌出地面,它正是堤坝的天敌,眨眼间可以造成堤毁人亡的管涌!
一时间大家头脑一片空白。
凑巧的是,坝上停着一溜装满沙袋的卡车,司机都在驾驶舱里瞌睡,马汉打开车门,拽出又瞌睡又疲惫的驾驶员,自己发动着卡车,一个倒挡离开车队,等倒出一个短暂的加速带后,就踩足油门,挂上快挡,下山的猛虎一样朝着那旋窝儿冲去,在大家的一片惊叫声中,马汉和卡车瞬间消失在旋窝儿中。
团指挥所快速组织部队填补管涌,人们流着泪,不时地有人还哭出了声,即便这样,一条条沙袋还是通过几道由人体组成的传输带沉入管涌处,等旋窝儿平复,远处的水流消失,沙袋渐渐露出水面,才有人放声大哭起来。
那是一个令人窒息的不眠之夜。
第二天,师、团两级指挥部里气氛凝重,他们失去了一个在自己部队成长起来的英雄,一个两度参加战斗的英雄,敌人的枪炮没有伤到他的一根毫毛,却被看似温顺的洪水吞噬得无影无踪,虽然英雄牺牲得壮怀激烈,但一想到这么个生龙活虎的大活人,眨眼间没有了,从此在他们中间销声匿迹了,从师首长到全团上上下下,都弥漫在一种强大的悲痛情绪之中。师里明知道马汉本人跟卡车一道沉入了河底,垫在了无数条沙袋下,仍一边组织搜寻队沿沙河两岸搜寻,一边安排师、团两级的笔杆子整理材料往军里报。
铅云低垂,细雨绵绵。大堤上躺满了几乎与泥土混成一色的官兵们。只有团抗洪抢险指挥所里,偶尔传来一线抗洪分队通过无线通话器,向团指挥所汇报防区查巡情况,除此之外,只有值守的人员在桌前,静静地挥笔写着什么。
上午十时左右,兄弟部队突然打来一个电话说,说他们在河边巡察时,发现一个被洪水冲上岸来的人,经过紧急抢救,人已经苏醒,那人自称是你们团的人,请马上派人核实,属实后将人领回去。团长闻讯,亲自带人赶到十公里外的那个部队,只见马汉囫囫囵囵地、安静地躺在医疗队的帐篷里,睡得正香。
你个龟儿子呀!一语刚出,团长的泪水也同时流了满面。
原来,马汉在驾驶着卡车冲向管涌的同事,打开车门,在卡车即将沉入水里的瞬间,跃出驾驶舱跳进水里。按说他根本无法逃出旋窝那巨大的吸引力的,是卡车落水时造成的一股冲击波,将他推出危险区域,随着另一个浪头袭来,把他一下子带出十几米远,随后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二十天后,抗洪抢险工作完满结束,还没有等部队撤出抢险区域,军里已经发出一道任命,原来的团政治处主任任本团副政委,马汉由营教导员升任该团政治处主任。
九
当年的秋天,“猛虎师”师部招待所住进了一位特殊的客人,他是一位老军人,来自我生活过的那个城市,老军人走过抗战的烽火硝烟,身上多处留有弹片和永远无法取出的子弹头,刚刚从领导位置上退下来,就到“猛虎师”来看望自己的儿子来了。我这样一说,您可能已经猜出来他是谁了,对,他就是我的好哥们儿兼好战友马汉的父亲。
马汉的父亲下榻师部小招待所的当天,是由副师长作的陪,因为师长和政委分别陪同国防大学调研班,和下基层的军区工作组了。
晚上,接风宴放在了市上最豪华的酒店里,除了副师长,市上的领导,还有马汉所在团的团长、政委及马汉本人,我因为有事儿,没有参加上那晚的宴席。老人的烟抽得很厉害,几乎是一根接一根,但酒却一口不喝,他说自己是天戒。老人说,他年轻的时候,有一回曾经凭着一腔热血,跟人家拼了一回酒,那是在一次野外,一望无际的草甸子上,大家准备了罐头,几瓶什么大曲,刚开始他是不喝的,可同来的人中有个人不干,说就又不是毒药,怕个什么,你只管喝,喝死了我偿命,这话太重了,他再也无法张不开嘴了,结果,几杯酒下去,就出现了状况。席间,他在警卫员的搀扶下到几棵树林后头小便,刚刚开始,他的大脑就随着尿液的排出,一下子什么都没有了,失忆了,整个人“噗通”一声摔倒在地。警卫员吓坏了,赶忙喊来几个战士,七手八脚地把他弄到地毯上。还好,躺了一会儿他就醒过来了。醒来后,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躺在这里,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感觉周围几个人的脸色煞白,他问大家出了什么事儿了,他们谁都没有告诉他出了什么事儿,只是一个劲儿地劝他多喝水,并收拾东西往车上撂,嘴里还不停地催促着说,回回回,赶快回!
车子回到部队,他们立即把他送到单位医院,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出了当时的情况,医生根据大家的描述,对他进行全方位的检查,血液呀,心脏呀,血压呀,等等,该检查的地方都查了个遍,结果什么都没有查出来。最后,医生给出的建议是,戒酒,坚决戒酒,最好滴酒不沾。
其实,老头真正怕的还是红酒。刚当兵的那阵儿,一次,部队打了一个漂亮的歼灭战,消灭国民党军一个整编旅,当天部队举行庆功酒会,炊事班炖了一锅又一锅的猪肉粉条,酒是从国民党那里缴获的,红酒白酒一大堆。他光知道自己不能喝白酒,觉得喝点红酒还是可以的吧,就要了一杠子红酒。酒瓶上写着外国字,到底是德国产的还是英国产的,搞不清,他跟大家碰过杯后,张嘴就是一大口,酒刚刚咽下去,他就觉得脸上的皮肉和脑仁儿“嗡——”地一下,炸开了,人当即昏了过去,那次醉酒他躺了两天两夜。后来,他到了领导岗位上,他的保健医生要他每天在饭前饭后,最好能饮一杯红酒,他也采纳了,可是,他只要喝点酒,最怕的就是上卫生间,而最危险的一刻就是解小手的那一瞬间,要么,必须靠在墙上才能解决问题,要么憋回去,休息一会儿再上卫生间。
听了老头儿的介绍,再敬酒的时候,别人都用酒,老头儿则端白水。一开始,马汉有点过意不去,要替代老人喝白酒,还是被副师长挡回去了,你喝好自己的那一份就可以了,副师长说,大家会把握分寸的,老头子看了马汉一眼。
后来几天,马汉专门抽出时间,陪着父亲到当地几处著名景点转了两天。老人虽说年纪大了,但精神足,劲头大,这些地方走了一遍几乎没有说累,尤其是记忆,格外清晰。
那天马汉陪父亲参观了市上刚刚建成的博物馆,回到招待所天已经黑了,用过晚饭,马汉要父亲休息,自己准备回团里,却被父亲留住了。那是父亲跟马汉说话最多的一次,基本上都是父亲在说,马汉竖着耳朵在听。父亲从自己在战场上被俘,加入到gcd的队伍中来开始讲起。马汉不觉一震,这是他第一次听到父亲曾经是国民党部队里一员的说法。父亲看了他一眼说,你不要吃惊,那会儿我刚刚被抓壮丁没几天,连军装还没穿一水呢,就过到新四军这边来了。新四军的一个干部在参军登记的时候,对马汉父亲说,算了,你到我们这边来,从头开始吧,就不把你当作一个俘虏对待了,所以,档案上根本没有父亲曾经参加过国民党部队这一条。我真该感谢那名新四军的干部啊,要不然这几十年的每一场政治运动我都逃不过,最起码会不好过,也想象不到能走到今天这个地步。父亲长叹一声,人生在世,要知道什么是知足,什么是自知,更应该知道什么是感恩。这些年我一直在寻找那位新四军的干部,可我一直没有找到,也许他在后来的战斗中牺牲了,但我一直不相信他会牺牲,因为他是个好心的人,一句话改变了我的命运,这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做到的,只有好心的人才能做到。马汉知道父亲的话含有别的意思,至于是什么意思,马汉暂时还弄不明白,但马汉一定会弄明白的,这样的经历马汉在上中学的时候就有过,是父亲锻炼他思考的一个方式,也是父亲独有的表达方式。可惜的是,他几乎是马上就把父亲的话丢到九霄云外去了。
父亲还讲到,在“文革”的时候,有一次,红卫兵在广场上焚烧从博物馆和寺庙里搜来的“四旧”,批斗市上的“保皇派”。被斗的市领导年纪不小了,是国内战争时期的老党员,老红军了,身上多处负伤,膝盖还被炮弹掀掉了一块,走路都靠一根拐杖,但因为他在**手下工作过,其罪名当然非常吓人,这样的人谁敢站出来替他说话呀,没过多久,这位市长就死在黑屋里了。当时父亲是部队支左工作队的副队长,完全有权力制止红卫兵的行为,可父亲怕站错了队,没有加以劝阻,因为当时政治运动如火如荼,父亲怕引火烧身。就是这一次,多年来父亲从来没有原谅过自己,他觉得如果当时自己是那位新四军的干部,他绝对不会对这样的事情无动于衷,哪怕引火烧身,也会站出来制止的。
那晚父亲讲了很多,马汉没有记住多少,这是马汉后来告诉我的,直到他跟父亲告别,在回单位的路上都在思忖着,父亲他到底什么意思。
马汉父亲来的时候,我刚好不在单位,是到总部争取一个项目去了,马汉的父亲跟马汉讲述自己当兵的经历那晚,我乘坐的飞机正在机场跑道上滑翔。一到家我就给马汉打电话,马汉在电话里对我讲了这个,我的回答是:急什么,等吧。
第二天刚好是礼拜五,单位直属队要到野外进行野炊,政治部的崔干事是我的好哥们儿,我把自己的想法跟他说了,他说,副处长你就放心吧,多大个事儿呀,这事儿就包在我身上了。
我的意思是,老头儿多年来一直在领导岗位上,什么好东西没有吃呀,恐怕早就吃腻歪了,也恐怕没有多少机会跟基层官兵呆在一起了,就是偶尔下基层一回,也是在参谋干事和部队领导的包围之下,一点选择的自由都没有。这一次,我要让他真正地跟基层的官兵过一个周末,尝尝现代战士们的野炊水平,战士们亲手烤的羊肉串儿,跟这些来自五湖四海的小伙子们照张相,合个影,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彻彻底底做一回平民,完完全全放松一回。马汉非常支持我的想法,表示一定参加这个活动,我拒绝了,我说别介哥们儿,你一来,就难免暴露老爷子的身份,那样一来我的一切心血就都泡汤了,他就不是我的远房叔叔了,而是大名鼎鼎的英雄的父亲了,就会像《英雄儿女》里面王城的父亲那样,被大家敲锣打鼓,身披大红花,夹道欢迎了,弄不好再一暴露他的真实身份,战士们还野炊什么呀,恐怕连放哨的人都不够了。
我的夸张说法逗得马汉在电话里一个劲儿地哈哈大笑,但他不得不承认我的话有一定的道理,才心有不甘地答应自己不过来了。
那天是老头儿过得非常开心的一天,这一点不用别人说,我就能看出来,因为老头儿在跟战士们在一起的天真顽劣的一面,让我充分肯定了自己的判断。那是在吃过烤羊肉串以后,他和两个四川籍的战士玩儿扑克,玩的是“斗地主”,他之前虽然不会,但老头儿非常聪明,战士说了一遍玩牌儿的方法,就知道怎么玩儿了。有一把老头抓了两个“炸弹”,却不知道对手也有两个“炸弹”,而且比他手里的“炸弹”要大得多,于是,他像个土老财一样,信心十足地就把“炸弹”甩出去了,结果,那战士跟着就炸了他,老头儿一下子就觉察出了问题,说自己出错牌了,非要把自己的“炸弹”再拿回来,那战士不依不饶,还振振有词地对老头说,你就是再没当过兵,也该知道炸弹都爆炸了,是没有办法再收回来的。这稚嫩却不无道理的话,加上对老头身份的不解,逗得我和老头儿,还有一边的崔干事,笑得差点岔气。同时,我也感觉到一点点那些身处高位的领导者的悲哀。
天将黑的时候,我开车送老人回师部招待所,马汉已经在那里等着了。一下车老头儿就对马汉说,今天是他多少年以来最开心的一回,这回来算是来着了,话里的夸赞颇叫马汉嫉妒,马汉一脸醋意地说,不行的话就叫他给你当儿子算了,我不够格儿!
你、你、你呀……老头儿高兴地哈哈大笑。
我走后,这爷儿俩就进行了一次长谈,这是马汉后来告诉我的,也就是在那次长谈里,老头儿暴露出了想叫马汉转业的想法,他的话让马汉很不舒服,以致马汉很久很久都没有想通,几年以后,马汉父亲在招待所的那番话突然跃现在他的大脑里,才让他想起那句“知子莫若父”的话来。
马汉还说,父亲的话几乎没有走他的大脑,就被他一口回绝了,马汉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话对老人的伤害,马汉对父亲说,我自己的路,你还是让我自己来决定吧。口气有点生硬,父亲当即就沉默了,那样子让人多多少少有点恻隐。从此以后,马汉一天比一天地强烈意识到,自己的话对老人是多么的残酷,也一直不肯原谅自己,也多次寻找机会向父亲道歉,可惜这样的机会马汉一直没有找到,因为就在那次老人来马汉部队回去不久,就在卫生间蹲厕所的时候,突发脑溢血去世了。
十
我和马汉的哥们儿情感受到考验,开始于他任主任的第二年。
马汉他们团的驻地附近,有一家石油单位,是央企。这个单位的副总是个刚刚被石油部下派任职的女子,属于国家重点培养的专业人才,前途不可限量,到公司后,主抓意识形态口子的工作。恰好在她上任的时候,单位的后勤行业从原来的归属上独立出来,成立石化公司矿区事业部,公司决定从完善规章制度着手,实行OFC式管理,建立石油行业的一流矿服水平,并把这项工作交给了这位新到任的女副总。女副总不愧为见过世面的女强人,思路开阔,决定在派出骨干外出学习回来和公司制度建立之前,先对工人进行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教育,这样就为下一步的制度实施和执行夯下了基础。
在开会研究这一决定的时候,有人就提出请马汉来做一场报告,女副总一听,觉得这个名字非常熟悉,脱口就问,是不是以前被树为全国英模的那个马汉,这个人很是吃惊,觉得马汉的名声真够大的,连北京刚刚下来的副总都知道了。女副总见他差异的样子,笑了,说这有什么,当年马汉在清华大学礼堂做报告的时候,她就坐在报告台的下面,那个时候,马汉可是她们女大学生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呢。
说是请英模来做报告,在还没有开始请的时候,部队迎来了自己的节日——“八一”建军节。拥军优属是政治性很强的一项工作,地方政府提前两天就开始了轰轰烈烈的拥军优属工作,这个送成车的西瓜,那个送来鲜活的猪和羊。惟有这家央企这么多年来从没有行动过,虽说离马汉他们团驻地比较近,但以前这个石油单位在成立之初征用土地的时候,两家有过纷争,地方党委、政府从中也协调过,但拥军优属是个自觉自愿的事情,人家不愿意开展这项工作,作为平行单位,又不好下达指示强求他们行动,毕竟石化不属于当地管辖,所以两家的来往并不多。
现在这个情况有了变化。女副总一来到公司就了解了一切,随决定打破这个僵局,就在公司党委会上提出到部队驻地慰问的建议,当然没有什么人提出反对意见,因为在这以前,跟马汉他们团有感情疙瘩的主要领导已经调离了,只是怕老领导知道了说他们搞“修正主义”,才没有跟部队联系,现在女副总既然提出来了,他们也不愿被别人说自己不讲政治,于是会上决定由女副总带领慰问组,买了整箱的北京烤鸭,几台电脑和电视机,开着一辆大卡车送了过去,女副总坐着奔驰行走在前头,卡车栽着慰问品和员工跟在后头。一看从来没有什么关系的石化公司送来这么多慰问品,而且带队的副总以前没有见过,气质高雅,谈吐不俗,这让团里领导觉得必须高度重视,就在市区高档酒店专门宴请了石化的领导,那次宴请,地方党委、政府的主要领导都到了,石化公司的老总们也都到了,宴会气氛格外热烈。大家轮番敬酒,轮到马汉敬酒的时候,那位女副总也站了起来,说不敢当,当年坐在大英雄演讲的讲台下面,就没有想到有一天会再见到自己心目中的英雄,更别提为自己敬酒了。马汉一听,觉得这位女副总太给自己面子了,为表示诚意连干了三杯,然后又同在座的每个人碰了一杯,等这样的一圈儿走下来,马汉就有点坚持不住,躺到旁边的沙发上休息去了。
令马汉没有想到的是,第二天,女副总打电话给他,她要自己做东,请心目中的大英雄吃饭喝酒,女副总还在电话里特意说,既然是喝酒吃饭,也不能太冷清了,至于都叫哪些人,一切听凭马汉自己的安排。马汉就通知我一个人,没有喊第二个。在告诉我这件事儿的时候,一听马汉在电话里的那个得意样子,原本不打算去的我,二话没说就同意了,因为马汉在电话里把这位我还没见一面的女人一通很夸,这激起我强烈的好奇心,非要看看这究竟是个气质多么高贵的公司副总不可!
直到真的见到本人,我在心里直呼这一趟没有白来!
这是一位留着齐耳短发,相貌娇好,但更以气质服人的女子。初看除了五官周正,好似并没有什么惊人之处的一个人,但你只要稍将目光在她的脸上停留,我相信无论是谁,但凡是个男人,你的心里都会怦然狂跳。起初,你对她的只是欣赏,她皮肤如绸缎般光洁顺滑,衬托出她的天生丽质。她的媚眼只能用两个字来概括,哪两个字呢,一个是“顺”,一个是“细”。她的眉毛是细长的,弯曲的弧度就是丹青高手都未必能画的出来,丝毫没有后天加工的痕迹;她的眼睛不是特别大,却细长细长,眼皮双得也不是很夸张,就如同用画笔那么细细地描了一笔似的。她身材高挑,凹凸部分也都恰到好处,一身质地高档的咖啡色西装裙,衬衣是海蓝色的,领口打着领结。
事后我一直反思,自己在看到她的那一刻,是不是有过黏稠的停顿,如果有,是否被她觉察出来了。
当时马汉坐在包间门口,背朝着过道,不知正跟女副总扯着什么,见我来了,就一把把我拉到身边坐下,给女副总介绍起我来,什么大学同学啦,最好的战友啦,过命的哥们儿啦,来自一个城市的挚友啦,等等等,听得女副总最后咯咯咯笑了一阵,然后站起来伸出手跟我拉了一下,大大方方地做了自我介绍,说她姓顾名然叫顾然,上的是清华大学中文系,还是在大一的时候,就听过马汉主任的英模报告,对英雄崇拜得五体投地,因为内心怯懦,最终没有敢于跑上讲台请马汉主任签字留名,多年来深以为憾事。大学毕业后分到国家石油部,原以为再也跟那个英姿飒爽的战斗英雄无缘相见了,没想到天随人愿,跟大英雄在这里相遇了。上苍如此眷顾自己,她怎么可以不了却多年前的那个心愿,好好地敬英雄一杯酒,和英雄来个亲密接触呢!
马汉一边抽烟一边摆着手,要顾然别说了,再说他可就要钻桌子底下去了,说着就将脑袋往桌子底下探,逗得顾然又是一通咯咯咯地大笑。
那天我们三个人整了两瓶五粮液,而我和马汉两个人喝的加起来也不敌顾然一个人喝的多,等第三瓶酒喝得底朝上的时候,我和马汉才知道什么是好酒量,俩人根本不是人家顾然的对手,只好以部队有纪律为借口,总算把多次要酒的顾然给拦下了。
在我们面前,顾然没有摆公司副总的架子,相反,完全是一副小鸟依人的样子,在吧台签了字之后,提出要马汉请她和我到KTv包间去唱歌。马汉正求之不得呢,自然非常高兴。进到一家豪华唱歌房里,唱了没几支歌儿,顾然的酒劲儿上来了,看马汉的目光已经显出粗励和急迫。我假装没看见,抓着麦克风不放,对着液晶显示屏里的歌词,唱了一支又一支,最后瞥见顾然已经把嫣红的脸蛋扑到了马汉的怀里了,我推说头疼,和马汉一起开着顾然的车,把她送回公司里去了。
第二天,我打电话给马汉,旁敲侧击地提醒他,注意不要成为别人口中的“盘中餐”了。马汉自信地说,哥们儿是什么人呢,那么容易被别人俘虏呀!哥们儿我是柳下惠,坐怀不乱呀。
我说这就好。便放下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