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重回长乐坡

作者:浴火胡杨    更新时间:2015-03-18 18:06:47

                                        765.转环


    转眼间,就到了正月十六。

    这天一大早,李白单骑疾出东门——他刚听说,老张盖已于昨日傍晚离京回扬州。自那天夜里从养牛场回家,他就病了。那天,他在“逍遥楼”本来伤得不轻,后来养牛场硬扛完颜初子,人一下虚脱了;更倒霉的是,之后没多久,宵禁的鼕鼕鼓刚停,养牛场就被闻讯赶来的御史台的宪兵包围。李白与老张盖等人随吴川溃围别走。亏得吴川对地头熟,领着大伙四散潜入那好友的偏僻别业。这长安城的西南角,地势较低。除了养牛场,四周还夹杂着好几家贩卖牲口的生意人大院和一个京城最大的棺材铺。弄得到处污水横流,脏乱不堪、潮湿异常。这天气候由晴陡转为阴雪,尤其是入夜时分,更是湿雪没完没了地兜头抛下,寒气席地卷起,如刀如锥贼一般满街满巷乱钻。这屋子的主人本来好客,见一大帮朋友雪夜来访,豪情天大,赶紧升火备酒。那日重伤于身的李白,又耗了一晚劲与神,来别业的路上惊惶中又着了风寒,倦得只想歇息。拼不过主人的热情,只得硬了头皮与大伙经竟夜斗酒赋歌。这一来,阳气不振的李白,哪再抵得住。因而,凌晨还没歇下,就在那人家炕边发起高烧。倒头睡下后,不久竟昏昏然说起胡话。吴川见状,慌忙着人找那请来给陶老三瞧伤的郎中。幸运的是,郎中还没走,赶来把脉察颜、疾疾熬了一济重药灌将下去。折腾了整整一上午,总算将凶险的病势,暂时压了下来。

    晌午,闻讯赶来的陆府老管家董述,找来一辆轿车,把李白接回了宝昌寺。病起得急且凶,退得却很慢。混混噩噩,李白一连三天都没怎么清醒过。直到昨晚,才挣扎着起身。斜在炕头,他把丹砂找来,问起逍遥楼的案子是如何了结的,这几日外间有何消息。丹砂倒干脆,就回一句“不晓得”。即便被李白臭骂了一顿,依然傻笑不语。李白恨得直磨牙。不过,他最终还是从来瞧病的小一了那儿,得知十六老张盖一早启程回扬的消息。听到这消息,他惊得张大嘴半天没合拢。依他的脾性,当晚就要搬他们处去。一来,要打听前两天闹出京城满天风雨的事儿,到底是如何了结的。再一就是为何着急走人,按理等月底诸事妥帖再回不迟。丹砂当下搬出大和尚普润,硬压下了他的念想。他掐指一算,估计老爷子一行今儿中午在长乐坡打尖。所以,趁了庙里早课的杂乱,溜了出来。结果,还没出山门,就被丹砂截住。其实,丹砂明白最终没法阻拦他跟老张盖会面,当夜托庙里的知客匀出下两匹驮货的老马,找出一副特松软的鞍子,寄在山门前的牲口棚,准备李白一早急用。李白大喜,打发丹砂打前站,速速赶到长乐坡,号下一大酒店,随后歪在马背上出了城。等一过官道与漕渠的交汇处,他就催马飞奔。无奈这老马力衰性温,任他怎么折腾,就是不紧不慢踱着走。鼓捣了两三回,他只得死心,由着老马的性子跑,就指着丹砂把老张盖一行栓在酒店。

    今儿的日头有点毒。他一路逶迤东去。尽管脑袋颠得要炸了死,还时不时眯了眼,朝前面打量。

    马蹄敲在硬实的雪地上,的的地响。

    人在马背上晃。于是就见太阳也在半空晃。漕渠下游,水面空荡荡的晃。

    妖妖的晃动,分不清上下。


                                        766.精灵


    似曾相识的小屋。

    李白的精灵穿过甬道,直奔这屋来了——李白这人还没长成、人魂捏不到一块儿。这些日子更是没个正经,成日价或东或西,颠三倒四,魂灵跟皮囊总在干仗。这两天,皮囊瘫了,可把魂灵这家伙憋坏了。一有机会,就满世界跑。他刚跟陶老三聊过。陶老三死了,就像一条不小的船儿,玩翻在了阴沟里。那魂灵见了他,也是灰头土脸、只顾得叹气、不愿多说一句话。眼下就苦巴巴地等着阎王爷一声令下,重投人生去也。歇了一会儿,他又翻身去找元丹丘。不巧正撞见冯处澄和颜初子,被这俩不解人情的妖人揍了个满脸开花,灰溜溜地转回家来。他有点丧气,想了半天。

不过,好处是让他消停了大半天。

也使那皮囊恢复了点元气。


                                        767.王毛仲


    爱折腾才是真李白。

    尤其是他的魂灵,特爱折腾。你瞧,刚喘了口气,就又出窍而去。这回是想找冯处澄或颜初子单挑。结果踩着颜初子的身影来到开府仪同三司、内外闲厩监牧都使、霍国公王毛仲府邸。结果又一个不留神,把颜初子给跟丢了。

    这是王府后院一栋茅草覆顶的小屋,深深地埋在王府高大的厅堂斜下方。

    到过王府的王公大臣们,没有一个人注意过这屋子。偶尔也有熟人奇怪,堂堂霍国公王毛仲府邸,高爽华丽的楼宇鳞次栉比,哪会容得下这么一栋怎么瞧都颇为寒酸的茅屋。而王毛仲却对它十分眷恋。不管别人怎么瞧,王毛仲都不在乎,依然时不时地钻进小屋,一待就是半天。眼下,王毛仲就像得道高僧一般席地而坐,垂了头在沉思。你还别小瞧了他,这人出身卑贱,生得却面净骨匀,该白处白,该黑处黑,甚是不俗。见过他的人,对他颔下那颗有一缕黑须的黑痣,记忆极深。捧之者说是福痣;抑之者道为妖痣。他本人自视极高,毫不在意别人怎么说道,向来我行我素。有时不奈烦地对手下人道,这痣就是上天特地告诉人,他本非凡人。此刻,他斜后方,有一个大铜炉,上面炖了半锅红烧羊肉,在冒着热气。而近身旁的食床上,是一个大青瓷碗,里面还剩半碗上好的剑南烧春。再里边,是一堆早以冻成跎的残羹剩汤。

    夜深了,却没人敢来打扰。李白很好奇。他估摸着,今儿,王毛仲的心底是想着有人来看看这小屋里的霍国公王毛仲的,但是没有。

    李白道:

    “王国公可是这般想?”

    “是哩”王毛仲答道。是他的魂灵在说话。如果有常人就在现场,绝不会觉得竟还有这段对话。因为王毛仲嘴没动。半晌,他大概觉着有点儿冷,伸手把面前的半碗酒“咕嘟咕嘟”一口气灌下肚去。

    李白的好奇心被吊得三丈高。他问这是咋回事?王毛仲那魂灵叹了口气,懒懒说道:近来,皇上对他颇为冷淡。这要放在前些年,他并不在意、甚至于很感激。因为他从中瞧出的是一种视之为自家人的平淡与从容。眼下不同了,他感觉到的是厌烦和猜疑。

    是的,大家李隆基对他一直以来都是优宠有加。诛灭诸韦,他一时腿软当了逃兵,主子李隆基并没有怪罪。反倒对他格外看重,令他又疑惑,又惶恐。此后,他扶摇直上,没多久,一个家奴,竟坐上了位居三品的北门禁军的大将军宝座。铲锄太平党,他更是被晋为辅国大将军、霍国公,实封五百户。不能说他无才。别个儿搞不定的活儿,比如马场养马,他没费多大劲,弄得溜转。他是有唐以来,在马政上的顶尖高手,不晓得多少学富五车的能人,都败在了他的脚下……

    “且慢,且慢!”李白道,“您老——这话让后世再说罢。”

    王毛仲顿然住口。


                                        768.老实人


    李白黯然。

    “可惜。”王毛仲道。他懂李白的意思。这王爷显然已明白,好日子到头了。这话一出口,他便呆了。继而,就见他身子一歪,潸然泪下。这一瞬间,他的魂灵与肉身揉在一块了。他不再是不可一世的辅国大将军、霍国公,又成了芸芸众生中一凡人。李白同情心顿生,暗道:其人真可谓心比天高、命如纸薄。半晌,他幽幽道:

    “可惜……忠而被衍,古来如此。”

    “是么!”李白闻言大吃一惊;想了想,才接口道,“大将军倒是可以跟皇上讨个说法的!”

    “不必。其实人活一世,真的如草木一秋,尽管快意于清明冬至便罢。我能顺势而为,也能随遇而安、法天知命,何必喋喋不休。政治就像一潭开了锅的凉水,规矩人人可定,玩得转是你的本事;玩砸了也别怨天尤人。只是,后人搞不懂这里边的弯弯道道,以为王某人坏。写历史的都是一些个酸人,写出来的都是或好或坏的屁话。那太史公忒大好名声,若不是被汉武帝阉过,刘家皇帝恐怕不至于跟着倒了大霉。其实谁说了都不算,老天才算。古往今来,哪有好人坏人,只有能人怂人。还有大大小小的妖人。我大概算是个小小的妖人。我断定,连你也会说我是个妖人。”

    “是的”李白道。

    “你忒老实!”王毛仲笑道。


                                        769.还魂


    李白老大不高兴。

    说他老实,就跟说他幼稚一般,简直让他抓狂。好笑。李白能幼稚,能不懂政治么?他可是以天下为己任,时刻准备着出将入相的哦。他正想辩几句,不料他那皮囊在唤他回来。

    唤得要命的急。

    于是朝王毛仲瞪了一眼、悻悻然转身离去。


                                        770.又遇善嫂


    这边的李白特亢奋。

    原来,迷迷糊糊间,有人拦下了他的马。他睁眼一瞧,竟是“泰和”货栈掌柜的楼长善婆娘、麻辣善嫂。她身旁,是先前他在长乐坡结识的小小老板娘。这小娘羞羞地拉在善嫂身后,见李白朝她瞧来,怯怯地一笑。今儿善嫂打扮得极妖娆。她笑嘻嘻地告诉李白,丹砂让她俩来传话,说张盖等人雇下的快船,本来已过长乐坡。被丹砂截住后,答应逆流而上、午间与他在长乐桥脚下的“隆盛”客栈碰头。丹砂特地关照她俩,请李白先找个地儿歇一会儿,等他来接。听完她这一番话,李白喜不自禁。他抬头一瞧,发现右手边一棵奇大的老槐树下,有座垒就的大火炉。炉里窜出的火头足有一尺高,瓦蓝瓦蓝;一个瘦高个儿的老铁匠,搭档一壮硕后生,正就着一半人高的大树墩上的铁镇,叮叮当当打着一把烧红的剑。一时间,老铁匠手里的一把铁钳,将坯料送进退出、翻起摊开;两把一大一小的锤子你来我往急如飞镝;爆起的火星飞溅出去煞是好看。边上有一群人一边嗑着瓜子,一边围着他俩嘻嘻哈哈地说笑。这垒就的大火炉和壮硕的老铁匠,李白都似曾相识,一时却又想不起是何方神圣。忽然,有条缺了半只耳朵的大黄狗径直朝他扑来,绕着他欢天喜地直叫。这下,李白来了精神。只见他“嘿”地一笑、滚鞍下马,大踏步闯了过去。

    善嫂也笑;笑得很媚。

    随后,她一把拽过小媳妇,跟了过去。


                                        771.老铁匠


    见来了客,围着老少铁匠瞧热闹的乡亲,纷纷后退。

    他们身后,现出一家唤作“姚记”的颇具规模的铁匠铺子。此时,那正打铁的后生感觉奇怪,抬头瞧了瞧。这一分神,下锤的节奏便有点乱。结果被老铁匠熊了个满脸开花,赶紧恭谨地埋头干活。没多大一会儿,老铁匠一锤落下,抽回坯料。

    “好活儿!”李白笑道。

    老铁匠没理来人,只是扬起手里色暗如橘的剑坯,左右仔细端详。半晌,他才歇手回头。见来人是李白,又不禁愕然,连道“怠慢,怠慢。”一边说,一边搁下剑坯,将双手在围裙上擦了两擦,转身恭请李白入内。李白也不客气,躬身还了个礼。随后他朝老铁匠摆摆手,翻身在火炉旁的一半截树墩上坐了下来。随后,他唤来小媳妇,从怀里摸出一串钱,请她乘了他的马回店里,弄几样菜、一坛酒来。老铁匠忙唤“不可”,正要去拦小媳妇,却被她扭身闪过,一溜烟走了。老铁匠转身,朝小媳妇走过得方向嚷了句“带一坛好酒便罢”,然后解下围裙,扔给一旁的后生,示意他找来老伴备菜待客。那善嫂见状也想走人,不曾想李白大大咧咧,一口一个“善嫂”,硬是把她的脚给拌住了。就在此刻,外出串门的老铁匠的婆娘匆匆奔回。老铁匠朝她一板脸,又对呆立一旁歪歪嘴。那婆娘会意,将善嫂她一把拽进了西边简陋底矮的厨房。

    李白脸一苦。

    而老铁匠却仰天哈哈大笑,歪着走回、倚在老槐树上,狂吼秦腔。

    那后生一旁偷乐。


                                        772.赵客缦胡缨


    这老铁匠又是演的哪一出?

    原来,他跟李白并非初交。自李白头回来长乐坡,他俩就相识了,简直就是一见如故。铁匠姓陈,本乃赵邯郸贵族,汉末迁并州。这陈氏富家儿早年是并州乃至三秦出名的游侠。十九岁那年,因在京城任侠与人械斗负伤,被追杀一路逃到长乐坡,要不是当年“姚记”的主人、他后来的岳丈将他藏进地窖,早没命了。此后,老头不仅出面将这场祸事摆平了,还把宝贝女儿嫁给了他。他后来歇影江湖,就在长乐坡待了下来,以打制贩卖农具为生。他有两大好,一是喊秦腔;二是铸宝剑。活儿再忙,只要来了兴致,非丢下活,十天半月去,找乐,也就是外出寻访曲艺高人,或埋头铸炼宝剑。我前面说李白寻访民歌手,指的就是此人。那天,老铁匠与李白煮酒夜话,说起早年游侠往事。李白豪饮之余,趁兴赋诗《侠客行》。诗道:,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闲过信陵饮,脱剑膝前横。将炙啖朱亥,持觞劝侯嬴。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眼花耳热后,意气素霓生。救赵挥金锤,邯郸先震惊。千秋二壮士,烜赫大梁城。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诗成,惊得老铁匠涕泗横流。

    话说初六出事时,碰巧他回老家并州。回家陪已是初十一午后。听说老朋友兼主顾、“恒昌”的铁器商行的陶氏兄弟和李白都裹入其中,陶家老三丢了性命,李白也受了重伤。明日,单身携剑入城找他。结果,百般打听,四处奔走,就是没遇上,也没打听到任何消息,悻悻而返。

    不曾想,今儿这李白却还活蹦乱跳,自个儿送上门来,还不乐坏了。

    他见妖娆的善嫂凑上前来,生怕她把李白垄断了去,或败了今儿他与李白的兴会,于是干脆让老婆子给劫去厨房。


                                        773.老少聚


    李白唤来那后生。

    听说他很想让后生老铁匠继续打他的宝剑,老铁匠不乐意了。他没好气地撵走那后生,一边高声嚷着叫老婆子手脚麻利些,先弄一个火锅端来;一边转身拽过李白的手,回到屋里。他将李白安顿在炕头,又找出一酒坛、俩土磁碗,顿到李白面前。李白“嘿嘿”一笑,接过俩碗,顿在案上,倒上酒。

    俩人相视一笑,端起碗一口干了。


                                         774.放歌


    老铁匠探身要问。

    没等老铁匠开口,李白便抢着把这几天的事儿和今儿的来意,兜底告了他。老铁匠眨巴着细眼,半天没吭声。末了,听说李白今儿此行是为送张盖,老人惊得脸色刹白、半晌合不拢嘴。李白以为老人是为他的伤势担忧,特意忍痛抬起左胳膊,晃了两晃。老铁匠瞧了一眼李白透出浓浓药味、被裹得严严实实的左肋,叹了口气,道:

    “你太较真。”

    李白笑道:

    “没事儿——喝酒。”

    今儿太阳真带劲,一直斜探到炕前半步。李白兴头特高,一边频频劝酒,一边用掌轻拍炕沿,高歌《侠客行》。而老铁匠,却垂头瞧着日影儿,懒懒地喝酒,想起心思。

不一会儿,善嫂乐呵呵地跨进屋来。只见她一手托了个陶制的圆碳炉,盘底是小山般燃着的松碳;一手提着个大竹篮,放了几个时鲜乡间疏果的盘子和两双筷子。她的身后,是端了一铁锅盛满白菜罗卜烧羊肉的铁匠婆娘。善嫂先将碳炉安在炕头,然后麻利地安顿好盘子和食具。这边,铁匠婆娘忙不迭地拿铁锅顿到碳炉上。没等这儿刚手忙脚乱地忙完,老铁匠一边招呼李白下箸,一边挥手将她俩撵出屋子。


                                        775.锦上添花


    李白好一阵乐。

    没多大一会儿,就听门外传来“嘎吱,嘎吱”的担声。李白抬头瞧去,是小媳妇店里的小伙计手提一只小木桶、快步跑了来;他后头,跟了个挑担的腼腆庄家汉后生。担子一头驮了个半人高的大酒坛,另一头,是一大摞店家送餐的食盒。那小伙计来到老铁匠身前,恭恭敬敬地搁下小木桶,奉上桶盖上叠了几块白毛巾,翻身来接身后的挑担后生。

    老铁匠朝厨房瞅了一眼,“哼”了声。

    李白应声而起。这回,轮到李白照应了。

    他明白,老铁匠有点恼。铁匠婆娘本应闻讯奔来帮忙,却没见。善嫂也没了影儿。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