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作者:裘山山    更新时间:2015-01-21 15:51:14

29、雪山那边

山上的工作结束。上车后C大校说,走,现在我们去X。

山南的副司令说,还不知路搞通没有,连续下了半个月的大雪。路全封死了。这几天推土机一直在上面作业。开通了一段。C大校说,那我们开上去看看,实在不通,再回头。

我真希望路是通的。X是我一直想去的地方。在《西南军事文学》当编辑的这些年,编过很多写西藏的稿子,其中好多篇都提到X。我知道那是一个重要的哨所,也是个非常艰苦的哨所。作家邓一光那年进藏去过那里,写了一篇关于X的散文,题目叫《沿着杜鹃走》。那次进藏,邓一光跟C大校成了好朋友,所以一说去X,C大校马上说,咱们去看看一光是怎么沿着杜鹃走的。

我们继续往上,雪越来越厚。我们的车几乎是开在雪沟里。两边都是雪,什么也看不见。接近格金拉山口时,两边的雪墙已经高过我们的车顶了。就这路,据说还是推土机刚刚才开出来的。

(照片:路边的雪墙)

终于到了开不动车的地方。我们下车来,爬上雪墙,看到远处的山坡上冒着黑烟,一辆推土机正在突突突的作业。据说这推土机已在此作业十几天了,每天只能往前推进几十米。C大校说,去问一下,一小时内有没有可能开通?行我们就等,不行我们就调头。

我们就在雪地里等。我很兴奋,多少年没看见这么厚的雪了,有两米以上那么厚,反正高过了我。大雪让这座没有树木的瘦削的山,变得丰腴起来。虽然进藏次数不少,但见到这么大的雪还是第一次。脚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的响,让我想起了童年,想起了石家庄。我对雪的感情,就是那个时候建立的。打雪仗,堆雪人,滑雪,捏雪兔子,甚至吃雪,雪给我们带来多少快乐啊。

当然我知道,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实在不合时宜。大雪给边防官兵带来的,完全不是我所说的这些快乐,而是更多的麻烦。它阻断了道路,因此就阻断了与外界的联络,阻断了供给;它带来了寒冷,因此让空气更加稀薄,更加缺氧。它还让四周的景色变得单调,它甚至会让官兵们得雪盲症。我相信边防的官兵们是不会喜欢大雪的,他们一定盼望着春天来临,冰雪融化,道路就可以通畅,道路通了,给养就可以送上来,信件报纸就可以送上来;甚至,眼里看到的景色也不再那么单一,空气里的氧可以稍稍多一些……

但这一切,都由不得他们。

X站海拔4470米,与邻国隔着一个小小的山口,分据实际占领线的南北两端,一条弯弯曲曲的土路逶迤而去,那是中印边界东端唯一一条常年相通的大路,如果战争发生,也将是机械化部队唯一有可能通过的道路。

x站的冬天最低气温可达零下摄氏35度,那是滴水成冰的天气,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气不能太急了,如果太急了,从嘴里呼出的热气会立刻凝结成细碎的冰珠,叮叮当当地砸在脚背上。士兵们开玩笑说,在这种天气里,撒尿你得快点,否则尿柱子会把你顶个跟头,而你若是摔倒了就再也别想爬起来,因为地上的冰雪会像章鱼似的把你立刻粘住。零下35度,没有任何取暖设备,士兵们夜里穿着大棉袄,盖着两床辈子,仍然暖不过来。当新兵的时候,总有几个月是彻夜冻得无法入睡的,无法入睡就睁着眼数屋外北风呼啸而过的次数,有时候风过急了,数乱了,就从头开始数。后来就练出了,练出了从容和皮实,风把铁皮屋顶揭掉了,拣过来盖上照样蒙了头大睡。也就是在这样的天气里,观察所的兵们仍然屹立在山头的哨所里,忠实地执行着祖国赋予他们的使命,他们每天推雪上山,像个雪人似的站立在岗位上,荷着钢枪,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边境线的那一头……,

这是邓一光笔下的X。

我们军区的新华社记者刘永华,也给我讲过一个X的故事。

有一年春节前,驻守在X的边防连,派出5人前往团部领过年物资,一个排长,带着4个兵。他们高高兴兴的去了,领了很多东西,还有这一段时间积压的报纸,信件,又高高兴兴的往回走。车到格金山时,大雪把路封死了,车过不去。就像我们今天这样。我们在等推土机开道,他们不可能。他们想,就是30多里路嘛,车过不去就走回去吧,全连官兵等着我们呢,等着我们带回东西一起过年呢。

于是他们四个人就背着东西开始走,不想没走出多远,又一场更大的雪从天而落,风雪交加,天昏地暗,简直看不清道路,气温降得更低了,寒风刺人骨髓。他们走了大半天,也没走出去几里路。一个战士先病倒了,急性肺水肿,发高烧。当时天已经黑了,排长和三个战友就把他放在中间,他们三个背靠背挤着他,暖和他。可是到了早上,那个战士还是没暖和过来,身体僵硬,停止了呼吸。

排长难过不已,立即作出决定,自己和一名战士守着过年物资和牺牲的战士,让另外两名战士回连队求救。两个回连队求救战士,在风雪中跋涉,一天没吃东西,身上一点热量也没有,很快,又一名战士病倒,完全走不动了,他的战友就架着他,拖着他。他知道自己快不行了,他不想连累战友,就推说自己要方便,躲到一个雪坑里藏了起来,任战友怎么喊也不答应。剩下的那一个,就一个人继续走下去,到最后,是爬回到连队的,他的一只脚严重冻伤,后来截了肢。连里的官兵急忙赶到山上去救援,那个藏在雪坑里的战士,已经牺牲……

我不知道那一年X的春节是怎么过的?

而那一年的春节,我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所有的人都一无所知,在欢欢喜喜的过年。

他们守在那里,正是为了让所有的人欢欢喜喜的过年。毫无感觉的欢欢喜喜。

我们在雪地离等待了半小时后,前去探明情况的参谋回来向C大校报告,路肯定通不了,今天之内都不行。C大校说,调头,回错那。

我们只好返回。

小李的技术真不错,在那么窄的路,两边都是雪,一点土路也看不见,他还是很顺利的调了头,返回下山。

我的心里满是遗憾。

尽管我经常吹嘘自己跑了多少地方,但实际上,我跑的越多,越觉得自己没去过的地方太多太多。尤其是边防连队,跑的太少了。可惜年龄越来越大,弥补的可能性也就越来越少了。

庆幸的是,现在,有越来越多的人惦记着西藏,惦记着边关。

在我离开西藏5个月后,9月里,海军女作家卢晓渤去了X。她带着月饼,去那里和官兵们一起过的中秋。她比我更年长,身体很不好,尤其腰椎有病痛。那是一次车祸留下的后遗症。但她在6年前去过一次西藏后,就惦记上了西藏,非再去一次不可。去X之前,她已经跑了很多个哨所了,包括乃堆拉,查果拉。她的腰椎由于连日坐车,已疼痛到了无法坐在座位上、只能趴着的地步。所以她是趴在车上被拉到X那个地方的。

她趴在车上,陪同她的干事和开车的驾驶员,还一起对她进行“教育”:卢老师,我们想给你提个要求,你这次到X,能不能不哭?因为是中秋,战士们本来就想家,你一哭,他们就更想家了。咱们高高兴兴的和他们过个节怎么样?卢晓渤一路都在掉眼泪,每个哨所都没拉下,在查果拉,她甚至哭出了声。听了两个小伙子的话,她趴在那里表态说,好的好的,我接受。可是我这个人眼窝浅,眼泪容易出来,这样,你们到时候就捏住我的手提醒我,好不好?

两个小伙子真的记住了这一点,他们从走进连队,就紧紧捏着卢老师的手。卢晓渤于是调动了自己的全部热情和全部笑容,跟官兵们一起过中秋。当联欢晚会上官兵们要她唱歌时,她竟然唱的是网络流行歌曲《两只蝴蝶》,把官兵们乐翻了天。

第二天,她离开了X,依然趴在车上,当汽车开出连队很远很远后,她的眼泪还是掉下来了。

我知道,她的眼泪一直会流到北京,流进她的书房,渗进文章里。

遥远的X。又一个我没能抵达的边关哨所。我只能在心里,在纸上,真诚的向你们,X站的官兵们,致以遥远的敬意。

30、梦里杜鹃

杜鹃是三大高山野生花卉之一,另外两个是报春花和龙胆花,似乎其名气远不如杜鹃。我们在西藏最常见的是灌丛杜鹃,根系发达,花期长达两个月,是高原较稳定的野生植物,是原生植被的卫士。它们特别适宜在高海拔的山上开放。我几次翻越雪山,到看到杜鹃。而在杜鹃之上,就是终年积雪的山顶了。杜鹃们顶着千年积雪在开放。如果你能飞到天上往下看雪山,一定无比美丽,雪线之上,是皑皑白雪,雪线之下,是灿烂的杜鹃。花海如冠,戴在雪山的额头。

(照片:高山杜鹃)

住在L的两天里,我们来来回回的在山路上走,总能看到路边山坡上大朵大朵的杜鹃,深红色的,在绿色的山野里非常醒目。可惜最好看的时候已经过了。这个地方的杜鹃,大概3月开得最好。而在云南,杜鹃二月就开了,在西藏海拔更高的地方,杜鹃尚在含苞等待。

L的杜鹃虽然花期已过,却依然“映山红”。映山红是杜鹃的别名,它还有其他别名,比如山石榴,但我以为,映山红最符合它的形象。反倒是杜鹃这个名字,不知是怎么来的。有一个杜鹃啼血的成语,讲的是杜鹃鸟的故事,传说中的望帝一心为百姓,化作杜鹃鸟啼叫不止,直至出血。但以我的猜测,是不是杜鹃鸟鸣叫的时候杜鹃花就开了,以至满山如血?

当然,我的猜测很难经得起科学考证。先不说杜鹃鸟什么季节啼叫,就说杜鹃花的颜色,并不都是红的,它色彩丰富,还有白的,黄的,紫的,就是红色也有很多种类。教科书上说,杜鹃在所有的观赏花木之中,“称得上花、叶兼美,地栽、盆栽皆宜。”

杜鹃的品种极多,全世界约有900余种,其中我国就有530余种,占全世界种类的59%,特别集中于云南、西藏和四川三省区的横断山脉一带。这么一说,杜鹃花可以成为我们成都军区的区花了。

(照片:老去的杜鹃)

白居易曾作诗称赞杜鹃:闲折二枝持在手,细看不似人间有,花中此物是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白诗人把杜鹃比作西施,让我挺意外,后来一想,他肯定没见过高原上的杜鹃,他只见过盆栽的秀美杜鹃,所以才会这么比。

其实杜鹃和杜鹃的差距很大。城里盆栽的杜鹃,小巧鲜艳,花瓣如丝绸般细滑,可以比西施;而高山杜鹃,结实粗壮,经风见雪,并不西施的娇媚,要比只能比穆桂英了。

我还知道有一种跟树一样高大的杜鹃,就叫大树杜鹃,其样子大概像攀枝花,开起来天空一片火红。目前世界上所发现的最大的大树杜鹃,在我国云南省的高黎贡山,它高达30米以上,根部树径3米,分成5杈,每杈直径都有1米。花期到来时,满树灿烂,十分壮观。虽没见过,想像一下都很过瘾啊。

但令我情有独钟的,还是西藏的杜鹃。爱上她们,是在1997年那次,我翻越冰雪泥泞的加查山时,竟看到了开满整架大山的杜鹃,深受震动,回来后即写了一篇散文,《梦里杜鹃》:

它们不火红,也不鲜艳,甚至不秀美。它们的花瓣和枝叶上都有风雪蹂躏的痕迹,它们因为高寒缺氧而没有了花的妩媚,但它们的的确确是杜鹃,是美丽的骄傲的大无畏的山花。它们拼尽全身力气,在这海拔5300米的高山上,在这终年积雪不化的高山上开放着。别的花开放或许是为了昭示美丽,或许是为了展现青春,而这些杜鹃怒放,却是在壮烈赴死,是在英勇牺牲,因此整架大山都给我一种惨烈的感觉。我惊得半天都没有说出话来。

我一直想好好的拍一张高山杜鹃,一直未果。翻越加查山那次拍了几张,但因为头晕得厉害,没能走近;翻越折多山拍摄时,正赶上下雨,雨雾迷漫,能见度太差。现在总算有了机会,所以一见到红艳艳的一丛就赶紧爬到坡上去,还为此摔了一跤。可惜,每当我走近她们,用镜头抵近她们时,就悲哀的发现,她们已经开过头了。山沟里充足的氧气和温和的气候,让她们在我们到来之前,就全部绽放了青春的容颜。跟成熟的女人一样,远看还马马虎虎,越近看,越能感觉到其衰老。

当然,不能怪她们,是我来晚了。我只能够想象,想象她们开放的样子,想象她们年轻的样子。

虽然人们总用花来形容女人,我却想说,在西藏,只有那些守在雪山上的兵才配得上杜鹃,他们和那些美丽的花一样,默默的在高海拔的山顶,在最寒冷的世界,在无人知晓的时光,开放着他们的青春,如热血般鲜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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