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无言天地间
4月30日,我们按计划离开L。
早上6点半起床,7点出发。
天色未明。院子里还很安静。Q将军和另外一拨人暂时不走,故还在安睡。我们的计划是(准确的说是C大校的计划),在返回错那的路上,在波山口与另一组人汇合。然后翻过波山口,去著名的边防点X。
终于要离开这个美丽的山沟沟了。真感谢它,它让我得以休养生息,“重振雄风”。离开这里,就意味着离开充足的氧气了。真有点儿舍不得呢。
但实际上,我们走的时候一点不舍之情也没有,我早已“好了伤疤忘了疼”,把什么高原反应丢到脑后了。人是最善于忘本的。我完全是高高兴兴走的。路过生产班的小木屋时,C大校告诉我,几个兵少一张床的事已经解决了,床已经送去了。我很高兴,想象着这些小家伙安睡的样子,在晨曦中默默的为他们祝福。
汽车上山,经过我们昨天突袭午饭的地方,再往上走,很快就见到了雪山。那么一会儿功夫,我们已经把郁郁葱葱的山谷丢在下面了。我们已经从井底爬上来了。天阴着,气温骤然降低。路边的灌木丛全是秃枝,一点绿色都没有。也许再过些日子,它们就会泛绿,就会花红柳绿,鹰飞草长。
忽然,也不知是谁第一个发现的,我们看见了路边的野鸡,不是一只,是一群,彩色的羽毛,轻盈的身姿,让冰冷的雪世界忽然变得鲜艳生动。一车人都激动得大叫,连忙停车拍摄。
这种时候,我就羡慕C大校的照相机了,那么长的镜头,可以把已经跑上坡的野鸡拉到他的眼前,我就不行了,我那个小相机,怎么都够不着,镜头里看出去灰蒙蒙的。还不如我直接用肉眼去看呢。
转眼野鸡就不见了。看了一下车上的海拔表,3815米。一片雪原,真不知野鸡们吃什么,冷不冷。
我们接着赶路。不想没出几里地,又遭遇了一群野鹿!
连在西藏跑了十多年的小李都忍不住说,今天运气真是太好了!
C大校权威的说,那不是野鹿,是岩羊。
不管野鹿还是岩羊,它们都是高原的野生动物,都是稀罕的尊贵的生命。我们能遇见它们,真是我们的运气。岩羊们受到汽车惊吓,迅速撤离公路,奔向山顶,动作敏捷迅速,漂亮极了。等我钻出车门,拿出相机,就只剩影影绰绰的剪影了。
啥也没拍着。
听C大校的动静,他起码拍了二三十张。我想,以后问他要两张吧。不是自己拍的,至少也是自己亲自看见拍的。放下架子吹捧他两句,他肯定很乐意给我。
可是走着走着,忽然听见C大校大叫一声,啊呀!
虽然他那声“啊呀”很沉闷,不似我等小女子那么尖利,我们还是听见了,吓一跳,问他怎么了。他不说,脸色很难看。我们哪里肯罢休,一再追问,他极不情愿地告诉我们,昨天他拍照时,把相机的速度调到了20分之一秒,刚才拍的时候忘了调回来。
20分之一秒?拍个狗屎啊!那还不全虚了!Y大声说道。
C大校脸色难看的说,不要再讲了!
Y偏说,你这个臭手,怎么犯这种低级错误啊?
我知道她是替他惋惜,但就习惯这样说话。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
我是暗中偷乐,不是幸灾乐祸,是看他那个沮丧的样子忍不住。乐过之后假作好人安慰他:没事的,以后你还会遇到它们的。像你这样经常下边防的人,想不遇见都难,我们可是不容易了。
瞧瞧,多会说。可是没用。C大校还是生气,气他自己,恨不能把相机扔了,脸色跟在DM边防连骂人时差不多了。
看他真动气了,他们只好不再提,继续赶路。
安慰他一下,给大家看两张他拍的小鸟。
(照片:C大校拍的小鸟)
又一个小时后,我们到达了波山口,海拔4175米。这里是真正的雪山了,不要说绿色,就是褐色的灌木丛也无影无踪了。漫山皆白,连山口的五彩经幡都是白的,它们已经冻成了冰幡,硬硬的,悬在山口上方,像一把把匕首似的。跑了那么多的山,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经幡呢。
(照片:山口结冰的经幡)
再向上,到达丁丁拉山口时,路边出现一大片湖水。
C大校虽然沉浸在自己失误的“悲愤”中,也没忘了导游的职责,他马上给我们介绍说,吉伍湖。海拔4700米的高原湖泊。
湖水静静的,静到没有波澜,静到一丝声息。我们下车仔细一看,原来湖面早已结冰,像一面镜子似的,安静地镶嵌在雪山脚下。不知湖下是否有鱼?不知夏天来临时,它能否涌起涟漪?不知它在这高原上存在了多久?也不知它还能存在多久?会不会有一天,它也只存在于民歌中?
有一首藏族民歌里这样唱到湖:
不住湖的下方,湖的下方住着金眼小鱼;
不住湖的上方,湖的上方住着黄色天鹅;
不住柳林里面,柳林里面住着小小画眉;
不住草坪上面,草坪上面住着棕色小鹿。
多么和谐的人与自然的关系。选个住处,都生怕打扰了动物们。让我为今天那些大肆破坏自然环境的人汗颜。只是有一点我不明白,为什么是黄色的天鹅?是远古时天鹅就是黄色的,还是雪太白了,天鹅屈尊称黄?
天很阴,阴到湖面发黑,我知道照出来相来不会好看的,还是照了两张做纪念。结冰的湖,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记得有年冬天我到北京,路过北海公园时见湖面结冰了,很多人在上面滑冰,热闹,喧哗。给人的感觉一点儿不冷。而这个湖,是永远不会有人在上面玩耍的,连停留都不可能。它仿佛不是人间的湖。
(照片:结冰的吉伍湖)
这时,我们与另一组人马汇合了,他们由山南分区一位副司令带队。C大校立即抛开他的“20分之一秒”悲剧,与全体人员一起,在预定的地点展开工作。
我和Y就远远看着。
白雪皑皑的山坡上,灰蒙蒙的天地间,一群军人立在那里,他们手拿地图,指点着,研究着,思考着。绿色的军装在白雪的映照下近乎黑色,于是眼前的图像就成了水墨画,写意的水墨画。
天还是阴的,雪山连绵,天地寂静。最远处的山顶有一抹亮白的光,Y说那是太阳。我知道,太阳在挣扎,想从乌云里钻出来,想摆脱乌云的束缚,想放开手脚大声歌唱,想让世界知道它的存在。而在它的下面,那些小而又小的人群,却从没想过要大声歌唱,他们习惯了默默无闻,习惯了寂静。
由于雪的强烈反光,我有些睁不开眼,也忘了拿出墨镜来戴,就那么虚着看雪坡上的人影,心里,却洋溢着实实在在的感动。Y和我一样,我从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感动,看到了敬意。
其实,目睹他们工作已不是第一次了,这些天不是一直在目睹他们工作吗?但这一刻,却涌起了感动。也许是寒冷的气候?也许是博大的寂静?也许是今天这个日子?
4月30日,五一节的前一天,在内地,我想,无论是人们的心里,还是街头巷尾,都已充满了节日的气氛。可在这里,这些人还在工作着,还在毫无色彩的冰天雪地里站着。
Y拿着摄像机要我谈感受,本来我想开玩笑的,可是一开口,还是忍不住说了我最真实的感受。我说,当很多人对我们这支军队失望的时候,很多人对现实牢骚满腹的时候,我知道,我们的军队里始终有一群人在踏踏实实的工作着,贡献着,支撑着,负责着。他们不是没有想法,不是没有怨言,不是没有困惑,但责任感让他们无法混日子,让他们只能坚守。
就说C大校,父亲22日住院,他23日进藏。不是他不想尽孝心,他是出了名的孝子,是真的不能两全啊。因为这次这个工作计划,是早就定好了的,他没法不进来,他是带队的。他不进来,就牵扯到许多人改变计划,更重要的是,这次工作非常重要,必须按期完成。
这就是责任感。
好在,今天,当我写到这个地方的时候,C大校父亲的已于顺利进行了手术,而且让人高兴的是,化验结果最终确定为肺结核(而不是先前所怀疑的癌症)。C大校喜出望外,跟医生护士们好好的喝了一顿酒,然后很仔细的在父亲床前护理了6天,一勺勺的给父亲喂稀饭喂汤。在父亲拔掉身上的管子的第二天,确定没什么危险后,他又进藏了。
从6月11日到6月26,他为父亲在成都呆了半个月。
他跟我说,我父亲这辈子太苦了,我想他晚年好好享受一下。要是他就这么走了,我会后悔到死的。我平时为他们做的太少了。15岁就离家当兵,基本没管过他们。
我说,我也为父母做的很少,可我们有我们的工作啊。
他说,不管有什么理由,我们这样都是不对的。
我没话说了。
(照片:雪山上的军人)
和Y在那儿“互相采访”完毕,忽然记起今天是星期六,该给父母打电话了!这几天天天在山沟里呆着,忘了日子。
上到一个山口时,手机很给面子,一下有了信号,我趁大家下车方便时,赶紧站在雪地里给父母打了个电话。
当然,我没说我在西藏。
28、千山万水传遍
关于电话,在西藏有太多的故事了。
我第一次进藏时,不要说手机,就是有线电话也很难打。除了在拉萨勉强可以用军线和家里通个电话外,其他地方几乎不可能。所以一进藏,我就和家里不再联系了,直到回去。好像那个时候也没那么牵挂。电话不通,信也很慢很慢,我在西藏给儿子写的明信片,都是我回去之后才收到的。一走二十多天。
关于信的故事,在西藏也多得不行,可以写上几万字。我从拉萨发个信都要半个月,你想那些在边防的,得多长时间?有时信到了团部或营部,因为大雪封山,送不上去,所以很多边防连队经常半年收不到信,一收就是几麻袋。但是,许多事,许多情,在收到信时,都已成为过去。由此发生的悲剧,数不胜数。特别是像墨脱那样的地方,情况更为是严重。墨脱是中国2100多个行政县里,唯一不通邮的县。不通邮对当地百姓来说可能不是个什么问题,但对从全国四面八方去那里当兵的人来说,就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了。因为通讯障碍,发生了多少心酸悲痛的事情啊。
我就不说悲剧了,说几个特别的例子,有个新兵,在几麻袋的信里都没找到属于自己的,忍不住哭鼻子了,当兵离家,本来就有些不习惯,又在偏远的哨所,又与外界隔绝。好不容易盼来了信,却没有自己的,是我,我也会哭一场的。排长和班长轮番来劝他,安慰他,都没用。他就是难过。最后,排长想出个办法,动员那些信多的战士,每人贡献一封出来送给新兵看,而且指定要那种“好看的”,即情书一类,须知有的人一下收到几十封呢。战友战友亲如兄弟,那就贡献呗,几封甜甜美美的情书,总算把新兵给逗乐了。
在西藏连队,情书公开是常事,我都参与过。1998年去查果拉哨所时,我曾给战士们读过排长李春的情书,李春不但不生气,还幸福得脸色黑里透红。
还有个比较奇特的例子,发生在哨所军医志翔身上,当他得知他要去的哨所通信困难时,就事先写了数封交给在山下的战友,让战友每月帮他发一封,其中包括关于妻子晋级的,关于孩子教育的,还有给父母贺寿的内容。他的家里一直没有察觉,直到后来妻子进藏探亲才知道真相。
更有甚者,一位叫许光富的副指导员,在封山的半年时间里,给妻子写了一封长达7万5千字的信,妻子收到后,读了7个晚上才读完。我不知道这可不可以进入吉尼斯记录?
现在,都市里已很少有人写信了。听邮局的同志说,现在写信的主要是两类人,一类是打工仔,一类是士兵。打工仔还有可能买个磁卡往家打电话,而士兵,尤其是边关的士兵,写信仍是他们与家人保持联系的重要方式,仍是他们情感世界最重要的支撑。
1990年我在采访西藏女军人时,得知她们感到最最痛苦的,不是生活艰难,工作辛苦,不是寒冷缺氧,而是精神的寂寞,感情的寂寞。只要一进藏,基本就不能和家里联系了。特别是做了母亲的女军人,把幼小的孩子丢在内地,常常因为想孩子而痛哭,哭得撕心裂肺,也不能打一个电话。有的女军人为了缓解思念之情,就在探亲的时候,把孩子说的话和哭声笑声录下来,带回到西藏,在失眠的夜里一遍遍的放出来听,边听边流泪。可以说仅仅因为这个原因,就令很多人难以在西藏坚持下去。
后来有了卫星电话。那个电话有很大的回音,你讲一句,必须停顿一下,等电话里回响一次你的声音,你再讲下句。很慢很慢。即使如此,也很难打通。通常要拨无数次才能通一次。那个时候在西藏的邮电局里,用以打长途电话机,最先坏的总是重拨键,因为人们要一遍一遍的按它,直到按通为止。
1998年我和一些作家办笔会到亚东时,我在亚东的街上给儿子打电话。电话通了后,我刚讲两句就断了,以后无论我怎么拨都不再通了。想着儿子在那边着急的样子,真恨不能对着老天喊两嗓子。可是一看旁边还有好些人在等着呢,我只好放弃。那次我深深体会到,电话对于在西藏工作的人来说,多么重要。我毕竟才呆十几二十天,打不通也就罢了。人家是长年累月啊。
当然那个时候,内地的电话也不甚普及,不是家家都有。特别是一些年轻军官,成家不久,家里没电话。或者家在农村,连周边都没有电话。为了能通上一次电话,他们想了种种办法。比如先写信,约好时间,约好地点,在亲戚家等,或者在村长家等,然后再由西藏这边打过去。打电话成了他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
一位连长告诉我,他曾和妻子约好,中秋节打电话。可是到了中秋那天,连里有事,他怎么都走不开。他妻子一大早就去亲戚家等了,从早等到晚,到吃晚饭时间还没等到,实在不好意思坐下去了,只好离开。等他忙完工作赶紧跑去打,妻子已经走了。他就跟亲戚说第二天再打。第二天妻子又来等,他总算有了时间。可是线路不好,怎么都拨不通,他妻子在那边等得忧心如焚,他在这边拨得忧心如焚。天快黑时总算拨通了,他妻子喂了一声,就开始止不住的哭,一直哭到他放电话。
有很多军人告诉我,他们打电话,听到最多的,是妻子的哭泣。
由于通信联络的落后,造成了许多夫妻间恋人间的误解,还有家人的担心和惊吓。这还不是主要的,最主要的是,一些部队与上级的联系都很困难,只能靠电报。我曾采访过一个炮团,团里只有内部电话,没有与外界联系的电话,给工作带来很大的不方便。
自从1997年兰西拉光缆工程完工后,这一切就改变了。西藏终于也有了光纤电话,也有了移动电话。所以那年我和施放采访兰西拉光缆工程时,真的很激动。只有经历了过去,才会对今天的变迁有深刻的感受。
人们把兰西拉光缆线称之为西藏的第三条生命线,我想是当之无愧的。(第一条生命线是川藏、青藏公路,1954年开通;第二条生命线是格拉输油管道,1976年开通。)它们的确赋予了西藏高原以新的生命。
现在的西藏,不仅到处可以看到直拨电话,还有了移动电话。不止是大城市,只要不太偏远的地方,都可以通电话了。连孤岛墨脱,都可以通手机了。有了光纤,上网也渐渐普及,你可以通过座机上网,也可以通过无限网卡上网。今年6月我们班了个业余作者培训班,西藏军区来了好几个作者,几乎个个带着手提电脑。其中冉启培的手提电脑就可以上网,比我这个呆在大城市的人还先进,后来我还是在他的帮助下,才安了无线上网卡的。
真是今非昔比,变化巨大啊。
不过,在一些边防连队,边远哨所,打电话依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我曾在《我在天堂等你》里写到过一个情节:欧晓峰请假外出去县城,就为所有战友带电话,这是真实的事情。在那些偏远连队,不管到了什么时候,不管花费降得多么低,不管自己在内地的家有多少电话,他们想和家里通电话依然不容易。所以才会有那样的事,一个战士去县城,其他战士就把自己家里的电话号码告诉他,他拿着写满电话号码的纸条和需要告诉家里的事情,一个一个的打,逢父亲接电话就叫爸爸,逢母亲接电话就叫妈妈,哪怕这爸爸妈妈从未见过。
那样的情形,我想起来就想落泪。
什么时候,哨所的声音,也能万水千山传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