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以后,大坡地人上演了一场悲歌一般的雄壮大戏,不可抵挡的千钧之势,能推到一座山。
当毒辣辣的太阳无可奈何地收去它最后的燥热难耐,来自太行深处凉爽的风开始涌遍四野,大坡地的秋天也踏着蹒跚踉跄的步伐趔趄着来了。这是一个遍体鳞伤满目疮痍的秋季,也正应了“子不嫌母丑”的那句话,疲惫不堪的庄稼主儿和往常一样,无怨无悔不离不弃地紧握住季节的手,扑进了大地的怀。
云变白天湛蓝的八月,不死的“硬谷”将缩减了三分之二的穗子,奉给了这个羞涩不堪的季节。这个苦熬苦盼的秋天,庄稼主儿的收获不及平时年份儿的五分之一。
收获的第一批粮食全部上缴国家之后,晚上就在后谷场的皂角树旁召开大会,大会通报了全国的灾情:去年上半年黄河以北大旱,西南大旱,受灾面积达二千三百万公顷即三亿多亩土地;下半年东部、东北部涝灾,二百万公顷近三千万亩农田被淹;蝗灾、鼠灾、粘虫灾建国以来前所未有。
瘦三娘在台下哭咧咧地说:“狠心的天呀,你打摆子还是发高烧?旱的旱、淹的淹,叫人咋活呦!”
今年的灾情更严重,且百年以来少有:华北、西北大旱,黄河断流,华南大旱,除西藏之外全国没有一块湿润之地!受灾面积近四十万公顷!
收获的第二批粮食要上缴之前,大坡地村能行动的人几乎都到了后谷场上。在大会之前,人们看到满大街“打到美帝”“打到苏修”的标语就纳闷儿:美帝不是在朝鲜早就叫打翻了?还打啥?苏修到底在哪边儿?是不是比日本人还坏?
大会之后人们才知道,苏修是一个比日本人强不了多少的“嘎货”,比被枪毙了的李小赖还坏!——在人揭不开锅的时候强逼陈年旧账!
——苹果和鸡蛋要比着圈子套,大了不要小了也不要;
——大米白面要拿着镜子一布袋一布袋地照,太白不要太黑也不要;
——小米和棒子要拿着戥子一粒一粒地戥,太饱了不要太秕了也不要;
……
这还不算,怕中国造出原子弹它就打不进来了,就突然撤走了它的人——干了一件先搭台后抽板的恶心勾当,为首的叫个“葫芦小妇”,葫芦?啥葫芦?——还不就是个明光葫芦!呦!呦!呦!原来是个秃头娘儿们!娘儿们向来就干不出啥好事儿,有念想的时候儿比狗贱,没念想的时候儿比狼毒!一旦翻了脸,跑都跑不及,整治人的时候儿像捣蒜泥,连屁三都深恶痛绝!
散会后有人给安社长说,标语上的“苏修”两个字该打上红叉叉!安乡长激动地说大坡地群众的觉悟就是高。群情更激昂。
第三次大会的主题其实是抗灾自救的动员会,工作组的郝队长拿着一角钱二两粮票,流着泪讲了他亲历的一件事。
那天,他在大北沟里昏倒了,大坡地一个老太太和她的孙女把他整回了家,他稀里糊涂地喝了老太太两碗菜糊儿,有了精神后就悄悄地掏出一角钱和二两粮票,放到了老太太的门墩儿上,出门儿的时候才看见老太太的孙女,正在喝那个洗了锅的水……
后来,这一角钱和二两粮票老太太共给送回来三次……
郝队长后来把老太太请到了台上,她是瘦三娘,他给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后,说:“抗灾不完,俺就不走,打今儿起,俺一月三十四元工资,把一半捐给大坡地生产大队,苏修美帝打不倒咱,苏修美帝更卡不死咱!”
后来林先生郑重其事地给郝队长写了一幅字:沉重的灾难扛过去之后,就是一部掂不动的民族历史。
秋收时节,东到山东、北到东北、南到广东,几乎全都暴雨成灾,淹没农田村庄无数。大坡地人虽然轻松地种上了冬小麦,但这年秋季分到各家的粮食连春节都维持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