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老鸹沟的野菜花园里的地(6)

作者:张金良    更新时间:2015-01-19 09:02:39

村北蓄水池里的水已清清楚楚地看见了底,官井里的水已开始浑浊,抗旱点种才停了下来。

当满天的乌云向大坡地的上空涌来的时候,庄稼主儿一个个真想哭,他们担水点下的种籽正在伸胳膊蹬腿地悄悄发芽,但那怒涛一般翻滚的云,张张扬扬地呼啸一阵后就倏然不见了影踪,满天的星星和那轮皎洁的月亮,又把沉重的苦难播撒开来,点种时食堂里仅存的一点粮食也几乎用光,除了去磨盘沟修水库的人,棉桃壳粉和玉米芯粉也成了稀缺的救命之物。

石碾街上跌跌撞撞不愿睁眼的人们,开始想起犁红薯的魏老大和晒红薯片儿的张雪梅,他们都想起了那丢弃满地顶饥又解渴、当粮又当菜的红薯,那才是粮食!粮食!——可惜叫自己糟践了,那真比撅起屁股往吃饭的锅里拉了一泡屎还要十恶不赦!

至此人们才知道,魏老大自小就在庙里吃庙里住,他才是大坡地真正的一个未卜先知与神相通的能人!当他们再见到魏老大的时候,就有人恭恭敬敬地问:“老大哥——这,咋办哟,不能活了——看,腿都肿了,家里的腰也干④了,老大哥,咋办,说说?”魏老大狠狠地跺了几下大脚片儿,说:“记得鬼子围小窑头村不?别都挤到一团儿,四散分开跑,活路就多!”

时间不长,赵起升就给公社汇报,说支大锅浪费火,再烧上些日子,西山上的树恐怕要砍光了。听汇报的人未置可否,大坡地的人却由原来的悄悄开伙到公开支锅了。

尽管各自支起炉灶,但只点起了灶下的火却没有下锅的米。饥饿能击垮所有活着的生灵,一个个庄稼主儿的身心变得薄如蝉翼脆弱不堪,生活的基本规则把他们对今天和明天的把握,进行着残忍无比的再修整,苦不堪言的民众最终把他们的命和土地连在了一起。于是天天盼着下雨,他们一如既往地把生的希望钉在苍天之下大地之上。

人们把庙里的神像抬着满大街转了个遍,在无数期盼之后终于换来了几个零星的雨点,愤怒的人喊:“老天爷,你就打个喷嚏吔,咋就舍不得给尿泡尿?”

有人说四二三年的时候,赵老拐往龙王爷的屁股后面撒了三泡烫手的黄尿天就下雨了,好几个人就嚷嚷着叫老拐再尿泡尿去,老拐说早尿了五泡了,人一上了年纪,啥东西都不好使了。有人问尿的尿烫不烫,老拐说烫得很哩,蛋都烫红了,可就是不管用。

浑身浮肿和突然晕倒的人日渐增多,万医生成了人们的救命菩萨。

万医生还是来时的那般模样,笔直的身板细腻的皮肤,轻盈秀美的步伐,永远的正颜厉色不苟言笑,没有亲近也不见疏远,漫天的秋风一般,不冷又不热。

抗旱结束后,盖狗剩和工作队的同志们都参加了医院的工作。其实多数人并无大碍,多数急于诊治的病号,严重的饥饿和营养不良是主要病因,急病号输上葡萄糖,再吃上几顿粮食做的稀软饭,只用一两天就能出院了。

多数的老百姓都不懂其中的原因,割舍亲人的巨大恐惧使他们陷入一片不理智的狂乱中。医院里到处是东倒西歪的人,哭叫声、乞求声、吵闹声,把所有的冷静都变成了烦躁不。,忙的时候,万医生叫人拉拽着来回跑,因为只要一松手,那救命的菩萨就不知道又叫谁给请了去,所以,有效的组织安排又成了头等大事。

瘦三娘不知吃了些什么不好的东西,胸口刀搅一般的难受,嘴里流出的酸水也像带着刀子,把嗓子都拉得火辣辣地痛,老太太到医院去了几次,刚挤到跟前就又叫人给挤了出来,后来就坚持不住,痛得满地打滚。盖狗剩给万医生说了说,万医生给了瘦三娘一小瓶白药片儿,喝下去后当天中午见轻,当天晚上就好了。瘦三娘逢人就说万医生的神奇,万医生就更加被大坡地人称颂。

赵老拐或许是想住进医院吃两顿病号儿饭。那天,他把不装就有的毛病和装起来更像的毛病搞了个浑然一体之后,就挤挤撞撞地找到了万医生,万医生给听了听,翻开眼皮看了看,又叫伸出舌头来瞅了瞅,摇了摇头就急急忙忙地喊“下一个”,赵老拐却就是不走,或许是碍了赵起升大队长的面皮,万医生最后给老拐打了一针,赵老拐揉着屁股走了。

第二天又来了,万医生又给打了一针,打了第三针后到了第四天,万医生问:“打的那三针管用不管用?”对于万医生的医术,能说出不肯定字眼的人,在大坡地一带恐怕还没有生养出来。赵老拐一仰头,煞有介事地说:“管用管用!真管用!轻巧多了!”“那三针打的都是蒸馏水!就是消了毒的水,要打就再打一针。”

赵老拐先是一惊,惊过之后就急忙往外走,一边走一边和众人摆着手说:“万医生的医术,那真是牛头垴上的皂角树,高!就是高!俺个大老爷儿们就往后靠靠,先顾旁人!先顾旁人!”万医生将两只手插入白大褂的兜儿里,两个嘴角向上一翘,胸脯就一震一震地颤——大坡地的人终于知道了,万医生笑的时候最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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