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不少人在回顾往事的时候,常会产生一时的忏悔心理,但几乎没有人真能写成一部忏悔录的。所以,本书主人公罗良的忏悔录也只能是空白的。冬至刚过,遇到这种阴霾的天气,人们就会想到雪。还是下一场雪的好,至少可以打破这沉寂和凝固的气氛。冬天的头一场雷多少有点新鲜感。
罗良走下公共汽车,站在人行道上。他看看天空,把羽绒衫的领子用拉链扣扣紧,甩开手,往前走去。
罗良身材魁梧,气色很好;深深的双眼皮里的一对眸子,还是黑而亮的;鼻子高高隆起,厚嘴唇线条清晰。上苍还让他在这样的年龄,没有脱发,也没有白发。也许因此他从来不戴帽子,无论天气怎么冷。这个星期天,罗良刚过五十岁生日,进入了知天命之年……
罗良继续跨着大步往前走。这虽然是一条热闹繁华的街道,但和南京路闹市的风格不同,这条街道偏西的一段,有着四十年代的欧洲风味。店铺的装饰很雅致,但有几家店铺改装了茶色玻璃橱窗,便也颇带点时代气息了。人行道上,光秃秃的法国梧桐,树干粗壮,在这阴沉的冬日显得庄重、肃穆。那家颇负盛名的西餐馆,橱窗里早几天就摆上点缀着白絮、闪烁着彩色灯泡的枞树——圣诞树。画在木板上的圣诞老人背着个大包袱,包袱里漏出礼品的华丽的包装纸,弯着腰一欠一伸;另一头是一对同样画在木板上的肥胖可笑的火鸡,做着同一个蹒跚而笨拙的动作。预定圣诞大菜的广告做了好几天了。赫然入目的价格是:甲种每位十八元,乙种每位十四元。行色匆匆的路人,偶尔驻足,稍稍一看,便走过去了。今天西餐馆比平时热闹了,里头传出柔和的音乐,伴着也许是烧火鸡的香味,还有那种克制的、属于文明和高雅的喧声。音乐是熟悉的《平安夜歌》,是从旧唱片上录制下来的四十年代著名好莱坞影星平克·劳斯贝唱的。罗良也能用英语完整地唱出来:“si—lentnight!Ho—lynight!Alliscalm,allisbright!……”听到这个歌便想起了今晚是圣诞夜。这个歌早就不完全是宗教音乐,列入了世界名曲,而平克·劳斯贝又是用着当时的流行歌曲的唱法。罗良倒有点动心,想进去感染一下节日的气氛。可是今天恰恰破例在工厂食堂吃了晚饭,因为手边有点工作没完。再说享受圣诞大菜的人们,都是一家子,或成双作对,自己这样形单影只的,和这节日的气氛很不和谐。
他在西餐馆的门前站了一会,跨过宽阔的大道,拐进一条僻静的横马路。这条横马路有长长的一段是挨着一座公园的围墙,然后是几幢楼房,又到了一个丁字形路口。罗良感到有一点冰凉的东西飘在他脸上,果真下雪了。他仰起头作了一个深呼吸,好像从空气里感受到了什么异样的气息。
空间隐隐传来优美的庄重的赞美诗歌声,他面前是那座礼拜堂了。这是他每天必得经过的礼拜堂。从上小学开始,他便熟悉了这座礼拜堂,不过他却从来没有进去过。小时候在混沌中,对礼拜堂有点畏惧心理,虽然母亲是教会学校毕业的,但她不信教。上中学以后,很自然地接受了无神论的思想,很长时间大一统的思想主宰了他和其他所有的人,礼拜堂也早废弃了。此刻听到的这首赞美诗的歌声,他却是熟悉的。因为,他小时便常常在圣诞夜从礼拜堂的围墙外听到这歌声。他知道这是一支《齐来崇拜歌》,是圣诞夜必唱的。这支歌唱完了,灯火通明的礼拜堂忽地静下来,静极了。静了一会儿,又扬起了《平安夜歌》的歌声,这歌声和刚才西餐馆里放的平克·劳斯贝的录音可是大不一样的,那歌声包含着多少慈祥,多少真率,犹如歌词中叙说的,爱的皎洁的光普照着平安而圣善的夜。不知为什么,这一刻这支歌有一种独特的感染力,使罗良眼睛湿润,感情冲动。……他停下了脚步。
罗良突然决定要进礼拜堂去。听说是要凭入场券的,可是门口没有人阻拦他。礼拜早已开始,院子里有点幽暗,大厅里的灯光这一刻也熄了,望进去,只有大厅的台上有光。他蓦地发现静悄悄的院子里,原来挤挤挨挨站满了人。院门和大厅之间的甬道已经无法通行。罗良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这么多人如果加入进闹市的人流中,或者就在刚才的公共汽车上,会组合成何等嘈杂的音响,而现在几乎像不存在这个人群。何况天空中已经开始飘起雪花了,一朵又一朵,而他们都站在没有遮蔽的院子里。
罗良慢慢向前移动着脚步,挤进了大厅。这一刻大厅的灯亮了,他看到大厅里不仅坐满了人,也站满了人。他向左右看看,发现身旁站立的一个少年,捧着一本赞美诗的歌本。他侧过头去看那歌本,可是大厅的灯光又暗下来了。台上(也许那便是圣坛)合唱队开始合唱,有人领唱,他知道那是唱诗班,现在叫圣乐团。台上的烛光在摇晃,他的眼光凝视着烛光,变得朦胧了!心灵也像这摇晃的烛光,变得朦胧了。大厅的灯复亮了,又全场合唱,他不知不觉和那少年合着一个歌本。他不会唱这歌,只胡乱哼哼,而旁边那少年却用着极其虔诚的神气高声唱着。他的声音很好,完全能和着台上圣乐团的歌声。罗良不再哼了,他开始用心听,直到歌声停息。牧师讲话了,用简洁的语言,悠扬的声调:“……天父为了拯救人类,把他的独生子耶稣降生到人间。……”牧师念经文了:“……生命在他里头,这生命就是人的光。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那光是真光,照亮一切生在世上的人。……恩典和真理,都是由耶稣基督来的。从来没有人看见神,只有在父怀里的独生子将他表明出来。……”牧师的语言很清晰,但他不甚明了。似乎不是语言的内涵,而是语言本身,有一种无法违抗的感染力。歌声又起,应和着经文,唱着:“美哉!圣洁榜样!谦卑又温和,仁爱而善良……”
那歌声渐渐宏伟、高昂,仿佛来自天庭,来自至高无上的天穹,天地间不再存在其他的东西,只有这尽情赞美的歌声。罗良的灵魂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摇撼了,他的内心强烈地感应着这歌声。他恐惧地、悲伤地捕捉到一种他从来所没有的东西——那就是“爱”!
他忽然觉得仿佛真有一个神明——不论是上帝还是耶稣,在他头顶上面,在他肉眼望不见的地方,严厉而慈祥地注视着他,要把那神圣的光亮射进他心灵的角落。他的心被一双神圣的手掰开了,从掰开的心瓣中,迸出痛苦的悔恨的火花。虽然他完全不能意识到他痛苦什么,悔恨什么,只是似乎比之于那圣洁的,至善至美的,爱的灵光,他应该掏出他心中所存有的万种罪恶和歉疚,匍匐在地,以祈求爱,祈求怜悯和宽恕。……
他突然泪如泉涌。
大厅里一下子灯火通明,全体起立同唱。那少年的歌本又伸到他眼前,然而他泪眼模糊,看不清那歌本上的字。他的身体微微颤抖,那少年的歌声也在颤抖。他忽然感觉他们的心互相碰撞了一下,他们一定同样感受了神明的召唤!……
人们很有秩序地往大厅外走去,那少年收起了歌本。他无意中看了他一眼。他,十七八岁,戴着一顶米色的绒线帽,杏形的脸,有一对稚气的大眼睛,他使他朦朦胧胧地联想起一个人。他随着人流走出大厅门外,那少年消失在人群里了。
在礼拜堂院门外的人行道上和马路上,人人脸上几乎都漾着善意的纯真的笑。
罗良的耳朵里还填满了歌声,眼睛还被眼泪湿润着。他要寻求什么,但又说不明白,他迷乱到竟至不知自己该往哪儿去。
他终于本能地向家的方向走去。飘舞的雪花越来越稠了,织成一片雪网,路灯的光晕照出那些小精灵的晶莹和俏皮。罗良被团团裹在这雪网中,那些小精灵不断向他身上撞击,它们积聚在他头发上,肩上,甚至跳进他的脖颈,融化在他的温热的皮肤上。而他似乎什么知觉也没有,只被那不可名状的,莫名其妙的感情所控制。他想放声大哭,向谁倾诉,又想向那茫茫的天宇张手呼喊,他甚至希望有人拥抱,有人诚心诚意地来听听他内心的呼喊,虽说他仍然不甚清楚,他想倾诉、他想呼喊的究竟是什么。
弄堂的大门已经关了,只留一扇小门。各幢楼房有些窗户已经黑了,有些还亮着,不过隔着窗帘显得幽幽的。雪下得越加紧了,空间像笼着一层雪雾。罗良家的这幢房子,窗户全黑着。小院的桃树的枯枝上已经积雪了,还有蒲扇似的棕榈,积雪和没积雪的部分层次很分明。他没有从院门进去,院门很久没开了,他折到了后门。他打开了门锁,从后门走进厨房,楼下没有一点声息。他小心翼翼走到二楼,在二楼的房门口站了一会,侧耳听了一下,门里也没有什么声息。他按着胸口,步履艰难地走上三楼。
罗良打开了三楼的房门,没有开灯,呆立在房间中央,那狂乱的异常的心情,又像潮水那样漫过他的全身。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他扑倒在床上,一声悲鸣从胸腔升到咽喉,又哽住了,他只想号啕痛哭。他不知在床上扑了多久,直到那感情的浪潮渐渐平伏,这才站起身来,摇摇晃晃,走到书桌边,扭亮了台灯。
台灯的幽微的光照,使周围的墙壁和家具都处在模模糊糊似明似暗中。他不堪卒看那隐匿于幽暗中的一切熟悉的摆设,它们都仿佛冷冷地在觑着他,等待他去透过它们看到一个又一个重叠的印象,让往事无情地去咬啮他的心。
“啊,……万能的上帝啊!……请你把那无数的众生叫到我跟前来!让他们听听我的忏悔……”他忽然从胸腔里迸发出一个无声的呼唤。这呼唤原出自卢梭的《忏悔录》,而他不知怎么的,在曾经草草翻阅过的旧书书页里,找出这一声呼唤。
他坐到书桌前,急急忙忙打开抽屉,想找出一本没有用过的日记本。他没有写日记的习惯,但不知怎么,他想从今天开始写点什么下来——他终于找到一本。他打开本子,拿起笔,他要写上他的忏悔……他也要像卢梭那样题名为“忏悔录”,也许写得更坦率,那是永远不会公之于众的。可是……纷纷扰扰的往事,汹涌而来,像一群脱缰的野马践踏他的心,他的脑,……他掷了笔,双手抱头,在这茫茫的飘雪的无边无际的暗夜里……
嘭嘭嘭,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在深夜里,令人心惊肉跳。是谁?是谁会在这个时候来敲门?罗良一个踉跄,奔跑到楼梯口。叩门声越发急了,整幢房子被这叩门声震动得摇摇摆摆,像发生了地震。罗良几乎是从楼梯上连滚带爬,跑到了楼下。他不知将会发生什么事情,战战兢兢把门打开……
啊,原来竟是那位在礼拜堂捧着赞美诗歌本、和他站在一起的少年。“你……?”罗良惊讶地望着他。那少年泪眼婆娑,满脸忧戚,不发一言,拉着罗良的衣袖便往外走。罗良愕然了,迟疑了一下,“到哪儿去?……你又从哪儿来?”“快快!……快!……”少年用着颤抖的声音,断断续续,语不连贯。罗良身不由己,跟着那少年跑出弄堂。今天这扇弄堂的大门,过了半夜,却还没有关上。
罗良莫明其妙地跟着那少年在街上狂奔,雪成团成块地从空中降落。街上积起了厚厚的雪层,脚踏上去如踩在棉絮上,没法跨开步子。可是那少年扯着他的衣服,一味催他快走。那少年看来孱弱,力气却很大。罗良跌跌撞撞被他牵着往前走,心里装着一团疑云,他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去?我和他素昧平生,仅仅在礼拜堂里见了一面,他凭什么把我带到一个不明不白的地方去?不,得问清楚。罗良挣扎了一下,可是那少年毫不松手,以罗良的魁梧竟无法挣脱他的手……
眼前到了一座白色的建筑物,在白皑皑的雪地里,只见一片素白,白得洁净、耀眼,高墙上嵌着一个红十字。呵,这是一座医院。为什么到医院来?不容罗良有思索一下的余地,那少年紧紧扯住他走向医院的大门。铁门无声地为他们打开了。积雪的院子里杳无人迹,医疗大楼的门也敞开着,走廊里灯火通明,只是不见一个人。那少年把罗良拖到走廊的尽头,那一间不知是手术室还是特别病房的门开了,里面拥了一房间的人,好像整个医院的人都聚在这里了。罗良心中暗暗纳闷。那少年推开众人,众人回过头来,看见是他们,纷纷让在一边。罗良越发感到奇怪,心里七上八下地走近前去,走到那病床前。
那是个垂危的病人,一位妇女。啊……,似乎刚刚咽气。少年猛地伏到她身上呼号哭叫:“妈妈,妈——妈——!”她的眼睛还睁得很大。虽然生命已经从她身上褪去,那眼睛却还顽强地射出凝固的光华,像两颗没有生命的闪光的宝石,定定地注视着已经不属于她的世界。那眼睛美丽得惊人,是他毕生所未见过的。那眼睛又明明是他所熟悉的,曾经属于他最亲近的人。啊……罗良认出来了,那是他的前妻。“斐南,斐南!……”他一边惊呼,一边纵身跃到她的床头边。那双没有生命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越发显得光彩夺人,紧紧地盯着他,像要把他的灵魂摄去,摄入她那没有生命的躯壳。罗良心里一阵阵发毛,他悚然而恐怖,“斐南!斐南——!”禁不住又一声哀号。少年回过头来,他蓦然吃了一惊:那少年并非是他在礼拜堂相见的、刚刚把他从家里拖来的那少年,而是他的儿子!是的,他是自己的儿子。
一切都那么意外!使他惊慌失措,灵魂出窍……
咚咚咚,地板被什么物件重重地叩击,叩得震天价响,仿佛叩在他心上,产生出相应的回声。他回过头去,一个策杖的老人,伴着一位牧师,向床边走来,他一眼认出,那牧师,便是刚刚在礼拜堂念讲经文的,此刻正捧着圣经,庄严地走来。那老人似曾相识,而又一时记不清在何时何处见过。牧师身后跟着一队圣乐团唱诗班成员,还穿着刚才在礼拜堂唱诗的礼服,捧着赞美诗歌本,唱着那至善至美的歌……歌声渐渐由低而高,响彻屋宇,那双美丽的眼睛在歌声中渐渐闭上。罗良感到灵魂的剧烈的震颤,他虔诚地匍匐在地……
忽然,罗良眼前一黑,那老人向他迎面击来一杖,他慌忙躲开。这才认出那老人是他前妻斐南的父亲。他方躲过一杖,第二杖又下来了,那手杖竟如雨点般劈头盖脸而下。那少年——儿子也突然变了脸,大声叱骂:“滚,滚出去!滚出去!”罗良茫然四顾,众人都怒目而视。在羞愧惶恐中,他向门外逃去。
罗良逃出门外,慌乱中撞着了一个人。他抬起头来,面前站着一位衣着典雅、神情庄重的女性。他讷讷地想说声抱歉,却张口难言,怎么也说不出话来。那位妇女的眼中流露着忧伤和痛苦,他们面对面相峙,眼对眼相望。那妇女一言不发,和他擦肩而过,走入刚才他出来的房间。“啊,李耶……”他忽然喊出了她的名字,可是那门已经紧闭,而他是被逐出门外的。
他走到廊上,医疗大楼的门已经关闭,沉重如铁,费了好大力气才推开门走到院中。雪霁了,一片白茫茫,无边无际。院门也已关闭,他又花了九牛二虎之力将铁门推开。雪阻塞了道路,使他辨不清方向,又不知来时的方位,他站在街心。正在左顾右盼之时,一辆汽车迎面驶来,眼看要撞到他身上,却在离他仅仅一步的距离,戛然煞住,好险哪!
罗良惊魂甫定,车门却打开了,走下一对颇有风度的中年男女。罗良又蓦地一惊,啊……!此时此地他更不愿见到他们。他掉头便跑,跑得狼狈,脚下一滑,重重了一跤,在雪堆里,一阵彻骨的寒气……
啊,窗户不知什么时候被风吹开了,风吹在他的冷汗淋漓的身上,使他如掉入冰窖,颤抖不已。原来他枕着那本空白的日记本睡着了。他回忆梦境,历历如真,他的魂魄还在悸动……可是,为什么偏偏母亲没有在梦中出现?母亲啊!……第一章
“良良,醒醒吧,时间不早啦,该起来啦!”母亲轻轻拉开窗帷。窗外是一片灿烂的阳光,窗前的柳梢绽着新绿,在阳光下呈现着葱茏的春意。一个多么美好的晴明的春日。
“哟!妈妈,你怎么这时候才喊醒我,我昨晚不是同你说好的吗?今天早晨学校里有一场球赛……。”罗良看了看床边柜上的小闹钟。闹钟是从来不起作用的,必得妈妈喊,可是妈妈也从来就不肯准时喊他。罗良一边穿衣,一边咕咕哝哝,“今天这场球赛关系重大,非比寻常……妈妈你常常误我的事……。”声音里带着撒娇的成分。
“误不了的,看你那么好睏,舍不得喊醒你……你赶紧梳洗,我给你把早饭端上来,一定误不了……。”母亲边说边走下楼去,走到半截,大声往厨房里喊:“小张妈,你把牛奶热一热,煮两个鸡蛋……。”“我手里没空呢,我在洗鱼,手龌龊得很……。”楼下回上来一个脆脆的声音。“楼下还有别人么?良良他爸爸,你在做什么?你替良良热热牛奶,我要给他去找一件干净的衬衫。”
“他大学快毕业的人,换一件衬衫还要你妈妈管吗?”父亲的声音。他从书房里走出来;嘟嘟囔囔往厨房走去。
今天是星期天,父亲在家。
“妈妈,算了,今天不换衬衫了,早饭来不及,我到外面去吃。”
“那怎么行,球赛是大运动量,消耗体力,营养要充足,我给你马上端上来。”母亲径自下楼往厨房里去。
罗良喝了母亲端上来的牛奶,吃了面包和白脱,再加两个煮鸡蛋,带上放球衣的挎包下楼去。母亲忽然拦住了他。“良良你忘记啦?……”
“我忘了什么?”罗良停住了脚步,用询问的眼光看着母亲。
“真的忘啦?”母亲的眼光有点暗淡。
“噢……,忘不了,今天是你过生日,四十五岁也算大生日,这么大的事,我怎么会忘记呢!我今天一定早点回家,你不是还请了慧姐的朋友吗?他第一次来我们家……。”
“给你……。”母亲高兴了,递给他一张纸单。“我替你定的蛋糕,你回家时去取回来,别太晚了,下午三点以前一定回家。”
“好妈妈,Happybirthdaytoyou!”罗良用英语唱了一句祝贺生日歌,向母亲扮了个怪脸,朝楼下走去。母亲的生日,却由母亲用儿子的名义订了蛋糕,罗良有点感动。他走入厨房,打算从后门出去。因为父亲在前面的书房兼会客的起居室里。从院子里出去,就一定要和他打照面,罗良很想避免这一点。
母亲跟在儿子身后,走到后门外,站在门口看着儿子的背影,高高的身材,宽宽的肩膀,魁梧、健壮。看得她痴痴的。
儿子走出弄堂口了,母亲正想走进厨房门去,却见一号里的大张妈迎面走来。一号里的大张妈和五号罗家的小张妈是同乡人,又是同一个村子同一个姓,不是本家也是本家了。弄里的人家为区别这两位张妈,按年龄大小,又按形体大小,年纪大的张妈正好胖乎乎的,年纪小的张妈瘦伶伶的,分别称为大、小张妈。
罗良的母亲知道大张妈是来帮忙杀鸡的,和她打了个招呼便回楼上去了。
厨房里留下大小两位张妈,只听得一阵咕咕惨叫伴着扑打翅膀的声音,接着便安静下来了。两个张妈两双手浸在热气腾腾的水池里一起剔鸡毛,一边又絮絮地说起悄悄话。这悄悄话总离不开关于罗家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