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7.入世老僧
这会儿接着说李白。
李白主仆俩一路北来,不禁奇怪。——宝昌寺座落在“广济堂”北面,紧贴天街的胜业坊。清晨的坊道既宽畅,有极冷清。不一会儿,李白一马当先来到天街。出门时,他俩是顶着“唰唰”有声的大雪片。刚才天街这边,还见雪片翻飞,没个歇晌的影儿;可突然间,老天开了眼,放了个透底晴,连一点先兆都没给说故事的人预备。
“今儿老天爷是咋的啦?”丹砂直嚷嚷。
好兆头,李白心想。托福,宝昌寺就在眼前头。他对宝昌寺原有一个极好的印象。这好印象,就从下面这故事来的。——话说唐景龙四年六月,当时的临淄王李隆基,发动了有名的诛灭韦后的政变。那年六月二十日,原本依附与韦氏集团的兵部侍郎崔日用,把韦皇后要在两天后血洗皇室、登极称帝的消息,告诉与他极友善的宝昌寺知客僧暜润和尚。他托暜润转呈临淄王李隆基,因为他知道暜润是李隆基一个靠得住的友人。暜润把消息透露给当时的临淄王府太监高力士,请李隆基来宝昌寺主持一场宫廷政变。于是,李隆基与表弟、武则天爱女太平公主前夫薛绍的儿子右监门卫将军薛崇简、苑总监钟绍京、尚衣奉御王崇晔、前朝邑尉刘幽求。利仁府折冲麻嗣宗及一批万骑果毅在宝昌寺与僧暜润等定下了诛灭韦后的政变计策。这夜,这伙人发动了一场成功的政变。事后,虽也没料到,这位凭了一腔铁血,追随李隆基参与此役、厥功至伟的宝昌寺三十才出头的知客僧暜润和尚,却悄然引身而去。这一节,当年很不为人理解。若干年后,又深为后人击节称善、推崇备至。这个偶然的机会,顿然该变了历史进程、也该变了宝昌寺的命运。从此,宝昌寺一跃而为京都佛堂中的一宝,有道是风光唯有这边独好。可随了时间的推移,如今的宝昌寺却不再被人看重。
好在老暜润宠辱不惊,并不把这放在心里,依旧我行我素,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对这段掌故,李白自是了然于心;对如今的暜润老和尚还特别向往。只是前些日子忙于俗务,无心去宝昌寺一瞻尊容。
408.破庙
迎面而便是一抹黄墙。
黄墙后面,是一座拔地而起的宏大的楼宇,就象是海岸线上平空移来一个小岛子。李白想,这就是宝昌寺山门了。于是不由地精神一振,赶紧勒住马,仰脸去瞧。这天虽说已放了晴,只是晨霭里的宝昌寺山门却仍是白莽莽灰蒙蒙的;倒是有几处檐角缺失零乱,枯草乱动,愈发显得山门破败不堪。
这就是宝昌寺?
等看到了这寺院残破的山门,李白不禁更奇怪了。他万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宝昌寺,竟是一座破庙。其实,这寺院所处的地块,可谓是闹中取静、得天独厚,颇占了些地主之利。按理说,它就该有一些个别人家都有的佛国风光。可偏偏不是。走近这宝昌寺,首先跳进眼里的是屋颓垣残、满目苍凉。如今的长安城里名刹如林,宝昌寺几乎淹没无闻。可如果历史倒转,回到景龙(公元707—710)年间,宝昌寺却是名副其实的门庭若市、声名与香火俱盛极一时。本来,长安城,轮不到小小宝昌寺出人头地。
李白心里一酸。
409.知客僧
略一沉吟,李白催马径直朝山门东面的旁门疾去。
好在这一行还没过宝昌寺山门,早已有一小弥洒迎上前来。问明是李太白居士,便不由分说,把这些个人引入大殿后一条小道。穿过小道,到得一大片林子前,他遥指林子深处一单栋大茅屋,说了句“就在那”便翻身自去。原来,暜润老和尚,却早已备下一处癖静僧舍,独自一人焚香打座、等侯着他的心仪已久的施主、青莲居士李太白。
李白暗自心惊。
虽说老管家董述已与宝昌寺知客僧安排陆申棺柩入寺的事儿,却没跟那知客僧谈起李白过访宝昌寺。因而,对老和尚的神秘莫测顿然起了一股子莫名的敬意。谁知到得那僧舍客厅粗粗一瞧,却是个空屋。这屋子也怪,门大窗高。明处特别亮堂,暗处又极幽静阴冷、令李白顿然有出世之感。李白愕然。再一瞧,见屋子幽暗的角落里有一位个儿不高却极肥胖如弥勒佛一般脸色红润、显得极俗气的中年僧人,正扶膝趺坐在草席上,闭了眼默诵经文。
李白环顾四周,并不见他人,以为走错了地方。
于是扭头便回。
410.俗弥勒
“敢问——施主可是青莲居士李太白?”
这一声端的是内力十足。那股绵劲如大潮涌动、生生不息,把李白的棉袍一角卷了起来。李白顿住脚,抽身回视。只见那和尚已摊开双手以示意客人留步,但却还是闭了眼、垂了长长的眉。圆胖的脸貌似安祥和善;嘴角一动,却若隐若现地流露出一丝孩子气的坏笑。李白一愣,随即也“嘿”地笑了。他猜出此人就是暜润老和尚。难怪他与俗人不同,而李白无意与一个老顽童似的僧人争锋。于是抬起双手,掸了掸襟前的浮灰,顺便提了把绵劲的内力,把被和尚卷了起来的棉袍一角生生压了下去。随后他双手合十一拜,道:
“哦——感情您老就是暜润大和尚?”
和尚笑了。他睁眼瞧过李白,双手合十回了个礼,随后一指对面李白身旁的的一只蒲团,道:
“阿弥陀佛,恕贫僧无礼。——请太白施主入座。”
李白道:
“蜀人李白,请教大和尚了。”
说罢一撩棉袍,就顺势趺坐在了身旁的蒲团上。
411.智者
他奇怪。
刚才,他明明瞧见的是个年不过五旬的中年人,怎地摇身一变就是该有六十多高龄的老和尚暜润?若说得道高僧便该是如此,他李白南北各地的寺庙也到了不少,名声比暜润大多了的高僧,没少拜谒过,情形却并非如此。看来世外高人也确实还是有的。这么一想,便又抬头朝老僧瞧了一眼。老僧微微一笑,扶膝起身,朝早已沏好茶、端到他面前的桌旁后垂手而立的小弥洒瞥了一眼,慢声柔顺地道:
“施主如今在长安城可是侠声不小,诗名鹊起哩——贫僧早年漫游剑南道,曾受教于峨眉山光相寺怀一长老。施主可曾与怀一长老谋面?”
“晚生七年前曾聍听过怀一大和尚的教诲,——”
“果然不出所料。怀一长老可是近百年来难得的内家高手。也怪不得施主有如此好的内力。”
“大和尚见笑了。”
“长老如今可好?”
“当时老人家已一病不起。听好友仲濬和尚说,大和尚此后不久便悄然圆寂。”
“可惜,可惜。怀一身后可曾留下甚东西?”
“只是托仲濬和尚赠晚生一部《陈子昂集》。”
“哦——”暜润沉吟片刻,漫声道,“怀一长老当年曾教贫僧道:传佛语心法,始自达摩,至于惠能。惠能之化,行于南服,流于天下。大抵以五蕴九识十八界皆空,犹镜之明也,虽万象毕呈,而光性无累;心之虚也,虽三际不住,而观觉湛然。得于此者,即凡成圣。”
李白微微一笑,道:
“大师得之,一言宗通,深入无碍。”
“贫僧往年自以为得其心要,如今看来,长老是至死俗念未除。如此说来,长老成圣乎?贫僧倒不甚了然啦。”
“李白可代怀一大和尚答曰:心本清净而无境者也,非遣境以会心,非去垢以取净,神妙独立,不与物俱。以《中庸》之自诚而明,以尽万物之性,以《大易》之寂然不动,感而后通,则方袍褒衣,其致一也。向使师与孔圣同时,其颜生闵损之列欤。”
老暜润一惊,把个眸子咬定李白,半晌才道:
“阿弥陀佛。俗话说,后生可畏。看来贫僧倒真的是怠慢了太白居士。如之奈何?——罪过,罪过!”
412.入定
李白大笑。
他长身一拜,谢过大和尚的好意。寒喧一过,李白把近日起自长乐坡止于昨晚的故事,如实一一道来,并把他和老管家董述的意思和盘托出。也只三言两语一说,老和尚便会意。沉吟半晌,才慢声说道,如今看来,诈死一节恐怕已走漏了风声。既然陆申觉得他暜润和尚可靠,愿意趁着眼下小敛三日已满,今儿一早便棺与人一齐先移入宝昌寺,他暜润和尚可凭宝昌寺众僧之力,可保陆申安康。而且,他也会择机查清此案,为陆申伸张正义,还社会一个公道。李白此时其实已经认同和尚的意思,只是没得着陆申的指令,不好擅做主张。沉吟片刻,他满口应承,就看陆申的怎的安排。于是,老和尚令人取来一套旧袈裟,交给了丹砂。随后,他朝李白斜了一眼,做了个坐的手势,便又闭起了眼。
李白见状,赶紧拜谢一过;随后与丹砂耳语了几句,便打发他先找寺里的知客僧弄点儿吃的,然后就在那里等他的消息。他明白,老和尚还有话跟他说,只是不愿当着小丁三的面罢了。于是大口一连喝了三口热腾腾的苦丁茶,如老和尚一样趺坐一旁,体验起打座的感觉来……
丹砂转身便走。
413.武者德也
李白这一等就是半天,却没等出结果。
就在李白安心放松身体和心情、一门心思学这老僧打座时,有人悄悄来到老和尚身旁,与和尚咬了好一阵耳朵。只听老和尚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此后,偌大一座屋子,就再没一点儿声响。等李白坐出一个“经”的轮回,挣开眼来,身旁已空无一人。——岂止是这老和尚呆的屋子,整个庙宇如今也难见到一个人。李白吩咐丹砂到处打听,竟没一个人知道暜润和尚的去向哪儿、何时归来!
堂堂皇城根,竟然会出了这等怪事,简直令人匪夷所思。
李白无奈,只得带了丹砂,快步来到山门旁寺庙知客的僧房,找到一临时管事的中年和尚。据这和尚说,他也不知道暜润和尚的去向哪儿、何时归来。只是在临走前,已关照他收辍好一处安全僻静的院子,供一位多年的老友在此养病。说完,便要带着李白主仆二人去看房子。李白听罢这话是气不打一处来,抬脚猛然一顿,翻身便朝外走。众人再瞧他踩过的脚下,原本方方正正的花岗石,裂成了三块。这一手,惊得丹砂脸色大变。他生怕眼前这管事的和尚一怒之下摔手走人,把好不容易促成的好端端的一桩善事给办砸了。就在他诚惶诚恐地扭头去瞧李白的去向,不知是该去追还是不去追。那和尚已就地双手合十,闭了眼安祥地颂起经来。
丹砂心里一松,慌忙给和尚鞠了个躬,扭身去追李白。
这李白打小就是个性情中人,如今虽然年届三十,刚烈冲动的秉性依然如故。然而,经过近日长乐坡一案,他的自控力已是高了不少。眼下他怒气冲冲地在小道间走了十来步,已然心平气和。只见他摇摇头、扭过身来。
放眼瞧去,那和尚还在原地垂首颂经。
414.活用
李白惊异之余,不禁有点儿惭愧。
就在此时,那和尚翻身朝李白行了个礼、慢吞吞走来。李白哪里还敢拿大,赶紧快步上前。那和尚见状,伸手朝身旁的一条叉道一指,然后自顾前去。李白与丹砂相视一笑,赶紧跟了过去。李白朝刚才他跺脚的地方瞥了一眼,吩咐丹砂去瞧一下,如被踩坏了,就地平整平整。那小子去了一会儿,就返回来了。原来那和尚早已将碎成三块的石块挪了位置,中间填满了细沙砾。整个地块平坦如初。这种脚头的硬功夫,惊得丹砂半天合不拢嘴。
李白听罢他的一番绘神绘色的说辞,也不禁暗自叹服。
415.“怀恩堂”
这李白主仆二人跟着那和尚七拐八绕,来到一座名为“怀恩堂”的三面环水、被百年大树遮蔽的严严实实的品字型的瓦屋前。
这里已有一老一小俩和尚守在一旁。李白四下里一瞧,认出这屋子唯一的通道旁,就是老暜润呆的那间茅草覆盖的怪房子。这位置,在整个寺院的东北角,既是风水环境绝佳之处,又应该是防守最为严密的地方。他深为暜润大和尚的良苦用心感动,不由地连连点头。那和尚随后又给李白等介绍了多达七、八个僧兵防守的位置,都极妥帖周到。至于屋子内的布局设置,他知道李白不在行,所以只顾带了丹砂前去,而把李白安顿在客厅、由一癯瘦的老和尚陪着喝茶。从这和尚嘴里,李白知道那给他主仆俩带路的和尚,原来是暜润大和尚的大弟子、寺庙副住持恩检。此人正值壮年,无论佛学还是武功,都是长安僧界最为高妙的。暜润大和尚交代,陆申住进来后,就由他负起饮食起居和防守职责。
李白听罢,这才一颗心落了地。
时光悠闲不缠人。转眼间,就到了卯时。太阳高高挑在头上,实在有点儿晃眼。当这恩检和尚带着丹砂看完安顿陆申饮食起居的屋子、回到客厅时,正赶上远处林子边有个小弥洒匆匆走来。只见他一面走,一面挑起脑袋,象是只大白鹅似的伸出好高,在朝这边焦急地眺望。恩检朝他点点头,回问李白是否还有什么事要他去做。如果没有,他得先走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