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之午感觉背上酸软无力,他慢慢睁开眼睛,睫毛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四肢慢慢也恢复了知觉,他这才觉察到他两双手的手指非常疼痛。他挣扎着动了动,才意识到自己趴在一片沙滩之上。他全身的衣服被碱性的海水浸泡过,像木片一样覆盖在他的身上。他顾不得拍打掉身上的沙粒,就抬起头来四处打量,在他面前,是一片茂密的椰树林,而身后则是一片茫茫的大海,海水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一起一伏。他趴在那里静静地待了好长一段时间,竖起两只耳朵,想听到一丝声音——船上的汽笛声、广播声、孩子们的嬉戏声、摩托艇的呼啸声······,管他什么声音,能让他听到一点那该多好呀。可是除了海风穿过椰树林和海浪扑上沙滩,他再也听不到什么了,连熟悉的海鸟的叫声都没有。
他决定不再等了,他站起来,扑打掉身上的沙子,又到海滩边洗了洗自己的脸。然后他决定沿着海滩开始寻找:肯定还会有人和他一样被海水送到这个地方的,说不定妻子和儿子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这样想着,心中开始有些激动,沙滩上他的脚印间距也越来越大。最后他跑了起来,边跑边喊,可是他目光所及之处并没有看到任何人的影子,只是偶尔从椰树林里边飞出几只白色的海鸟。
太阳渐渐偏西,天色逐渐转为蓝紫色。陈之午的手表已经不能工作了,他并不能确切地知道现在的时间,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海滩上跑了多久。但是现在前方已经越来越模糊,海水与椰树林几乎快要融为一体了。他这时候才感觉到肚子饥饿、浑身酸痛。他又望了一眼四周的海滩,转身走进了椰树林。
椰树林长得高大而茂盛,这里似乎更加黑暗,没走多久,他就听到一团蚊子在他周围飞来飞去,又走了没多久,他就看到前方有一棵颜色很鲜艳的植物,在这暗色的环境中显得特别显眼,他走近一看,才发现这是一株香蕉。
树上的香蕉很小,陈之午立即摘下一个,剥开皮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香蕉的味道有点涩,果肉远不如商场里卖的香蕉细腻。
陈之午一口气吃了三个香蕉,就在他准备吃第四根的时候,他看到那一瓣香蕉上多出了一个蒂头,那个蒂头的颜色已经发黑,与他刚刚摘香蕉留下的三个蒂头区别很大。他看了看地上,的确只有三个香蕉皮。他又看了看树上,第一个蒂头跟他的三个蒂头形状非常相像,不像是动物啃咬留下的。
一时间,陈之午异常兴奋,这么说这个岛上还有别人,还有人像他一样吃过这里的香蕉,只不过香蕉还没有熟透,就只掰下来一根。陈之午自己不禁想:我是不是在沙滩上昏迷了很久?这应该是昨天才留下的吧,嗯,说不定就是小同摘的。这样想着的陈之午心情又一次激动起来。
耳边蚊子的声音越来越响,陈之午觉得这里的蚊子也没有那么讨厌。他在香蕉树上掰下来整整一大瓣的香蕉,继续向椰树林里走去,他特地留下了那瓣有四个蒂头的香蕉。
向前走了一段时间,他看到前方有一个浓重的黑影,走近一看,才发现是一个小山丘,上面长满了树木和杂草。枯死的树干横倒在地上,上面长满了青苔和菌类。陈之午准备绕开这个山丘,但是就在山丘的一侧他隐隐约约看见一个洞。洞口的植物构成了帘子一样的遮掩。陈之午把香蕉放在一旁,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走到山丘上的洞口旁,用树枝拨开洞口的植物,对着洞口喊了几声。他又找来几块石头抛进洞里,等了一会儿没发现有什么异样,他才拎着香蕉走了进去,右手还抓着一根粗壮的树枝。
洞并不深,原因是这个小山丘也并不大,而洞口就在山丘上。陈之午进去拿树枝四处捅了捅,大概走到里面五六步就到头了,洞宽一米左右,陈之午在里面要低着头。陈之午在地上清理出一块地方坐下来,再看外面,几乎是漆黑一片了。
陈之午坐下来吃了几根香蕉,不时摸摸放在身边的那根树枝,他看到月亮从树林间投下微弱的光亮,他把头稍微探出洞口,周围的林子黑漆漆的,让他不寒而栗。他缩了回来,手里握着那根树枝,靠在洞内的石壁上。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传来一声异常的响动,惊得陈之午冒出一阵冷汗。那声音像是石头砸过大片的椰树叶子,又像是蓄劲已久的鸟儿猛地扑翅高飞。陈之午全身的肌肉都收缩着,连呼吸也是断断续续的,他再也不敢把头伸到外面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本来他还想出去弄点树枝回来取火,他曾经从电视上看到过怎样在荒无人烟的地方造出火来,现在他也不想动弹了,天知道会引来什么东西,就这样默默坐着就好,黑夜马上就会过去的。他又吃了几根香蕉,把香蕉皮轻轻地放在身后的地面上,然后闭上了眼睛,他多么希望此时他能有一个耳塞呀!
他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儿子,飞机解体的那一刻,他看见妻子被拉出了自己的座位,他又亲眼看见自己的儿子离他而去,他们还活着吗?他们当然还活着,小同还摘了树上的香蕉呢。他一面说服了自己,一面又不禁回忆起以前一家人在一起生活的岁月,一切都是那么清晰,那么温馨,可是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为什么他要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人一个个离他而去?而他自己一个人却要龟缩在这样一个狭小阴暗的山洞中?他用手狠狠地砸向洞壁。他又想起来到澳洲的这段时间,一家人多么开心快乐,忽然他灵机一动,想起来小同在飞机上给他戴上了一条项链。他急忙用手摸摸自己的脖子,果然有一条项链在那里,他用手拿起像飞来骨的坠子,不停地亲吻,这条链子,现在就是他的亲人了。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站起身来冲出了洞口,仿佛要去和外面盯着他的“东西”决斗一般,可是没出洞口几步,他就一脚踩在青苔上摔倒了。他摸索着,那条项链还在他的脖子上。他站起身,四周什么也看不见,他满腔的怒火无处发泄,他幻想着从某个地方蹿出一条猛虎或是狮子,他用自己的双手跟它肉搏,就算被它吃了也无所谓了。可是他等了好久也没有什么猛兽来袭击他,他火热的心情也慢慢凉了下来,他又慢慢摸索着回到刚才他坐的地方。
这一夜,陈之午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他不断说服自己自己不是唯一的生还者,又不断否定自己的这种假设,然后再说服自己相信······这种内心的矛盾不知道持续了多长时间,他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陈之午再次醒来的时候,他看见洞外已经亮了,大概早上六点钟的样子,他赶忙起身,吃掉昨晚剩下的香蕉,拿起那根树枝,走出了洞穴。
他继续往树林深处走去,这里的树木不再完全是椰树了,陈之午也叫不出这些树的名字,有些树上长着黄色的果实,有些树上接着紫色的籽粒。地上藤蔓错综,到处都长着鲜绿的草叶。森林里不是有鸟儿的叫声和扑打翅膀的声音,陈之午又想起昨天的那棵香蕉树,他张大眼睛四处打量着,他几乎确信在这个地方还有别的人。
向前走了大概有半个钟头,陈之午看到了森林之中出现了一块空地,地上的树木像是被人为地清理掉一般,在这块空地上,满地只有一种植物,这是一种像藤蔓一样匍匐生长的绿色植物,有着宽大的、心形的叶子,空地的一旁还堆着拔出来的杂草。陈之午清楚自己的推断是正确的,这地方的确还有别人,这块空地就是一块农田,种的好像是番薯之类的东西。他从地的一边继续往前走,急切地想找到人影。
又往前走了一段路,他看到一个小土坡,从小土坡的那边传来一阵咕哝咕哝的声音,声音很低,随着微风一阵阵飘来。陈之午轻手轻脚地走到土坡边,慢慢弯下腰。在土坡另一边,有五六个人正围成一圈坐在地上,叽叽咕咕地说这话。这几个人皮肤黝黑,上身都裸露着,因为他们都坐在地上,陈之午没法看清他们他们下半身穿的是什么,看上去好像是稻草,颜色是秸秆的那种暗黄色。他们头上都戴着装饰品,有的是羽毛,有的是骨头之类的东西,脖子上也大都挂着项链。陈之午根本不清楚这是一群什么人,他在澳大利亚游玩的时候去过当地土著的村庄,虽然是土著,但很少有不穿上衣的,而且肤色也没有这么深。他再仔细一看,才发现这些人的面部的身上都涂着装饰性的图案,有的用的是白色,有的用的是黑色。地上摆放着几根木棍,一头绑着尖尖的石头,看上去像是矛一般。
陈之午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该不该去跟他们打声招呼,本来他见到了人影应该非常高兴,可是这些人给了他一些不安全的感觉。只见这六个人围坐在一起,又不像是聊天,又不像是在进行什么集体活动,不时地四处张望,说话的声音压得非常低,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们时而把双手按在胸前,时而趴在地上像是祈祷一般,又时而伸出一只手在一个罐子一样的东西上面,好像在依次放什么东西进去。就这样折腾了好长时间,最后每个人都拿起自己面前的一个小碗,把碗放到嘴边喝掉了碗里的东西。然后再从一个大罐里倒出了什么东西到小碗里,他们端起来又喝掉了,他们像这样一直喝了三次,这期间没有任何人说话,陈之午从来没有见过这种场景,他趴在土坡边睁大眼睛瞧着,不敢破坏这个仪式一般的场景。
第三次结束后,他们在原地坐了一会儿,都把头垂下来,闭上了眼睛,有两个人在不停地咂嘴,像是在回味刚才喝下去的东西。一个头上戴着一根长长的羽毛的男子首先睁开了眼睛,开始收拾摆放在个人面前的小碗,他把六个小碗叠成一摞。又从地上拿起了一片香蕉树叶盖在那个罐子上面,用东西把它系紧。在他完成这些活动的时候,坐在地上的五个人纷纷站了起来,一个人帮忙拿着那一摞小碗,那个头戴羽毛的男子抱着那个罐子,六个人一起来到不远处的一棵粗壮的树旁边。几个人从一个坑里面拿出些什么东西,然后把罐子和小碗放进去,然后又盖上了一些东西,最后还填上了土,几个人手忙脚乱地把土拍平踩实。
陈之午耐心地等待这些人干完这些事情后,慢慢地从突破后面站起来,他想开口说声你们好来打声招呼,可是觉得这样的话会有点突兀,也许他们不一定会听懂这几话的意思,他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引起他们的注意。他举起双手挥了挥,可是这群人显然没有刚才那样警觉了,陈之午咳了一下嗓子。
六人中一个头发扎成三个辫子的、手臂上箍着一圈绿色东西男子慢慢转过身,陈之午也减小了双手挥舞的幅度,陈之午首先看到一个戴着黑色耳饰的有着巨大耳垂的耳朵,然后是一张涂着黑色油彩的侧脸,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
那人怔了一会儿,陈之午显得有些尴尬,他又微笑着向他招了招手,那人用手抓住了一个同伴,嘴里哼哼着,几个人马上都发现了站在土坡上招手的陈之午,但是个个都是十分惊慌的样子。陈之午觉得有点不舒服,可能他们把自己当成外星人了吧。他轻轻地发出了一点声音:“嗨!······”脸上始终保持着微笑。
那六个人一阵骚动,第一个发现陈之午的那个人突然跑出了人群,朝着远离陈之午的方向跑开去。眼神中充满无辜和恐惧。陈之午心中充满疑惑,心想自己长得也没有那么恐怖,他都不害怕这些长得像凶神恶煞一般的“原始人”,怎么他们会反过来害怕自己呢?这时那位首领一样的、头上插着一根羽毛的男子低声怒喝了一声,并且走出几步一把抓回了怔住的、想要逃跑的那位。几个人又围在一起低声说着些什么,目光不时从陈之午的身上扫来扫去。陈之午不再招手,但是脸上还是保持着微笑,他脸上的肌肉都有点僵了。没过了一会儿,那几个人散开来,眼睛都盯着陈之午这边,然后慢慢地走向各自放在地上的长矛,弯下腰去把它捡起来。陈之午感觉气氛有点不对劲,他想开口说几句话缓解一下气氛,但是那个胆小的土著已经用他颤抖的手把自己的矛掷向了陈之午。
陈之午的第一反应就是跑,他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这群神经兮兮的人。他听到脑后一阵阵低沉短促的嚎叫声,他在茂密的树林间没命地奔跑,回过头来匆匆一瞥,一根长矛正向他飞来,陈之午急忙躲避,一头擦在了一棵树上,他感到额头一阵疼痛,头皮好像被拉掉了一般。他越过一道又一道横铺着的枯树和宽大的树根,拨开一层又一层的树枝和树叶,像逃离罗网的兔子一样没命地乱窜。他看见前方的森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一人高的茂盛的灌木丛,他毫不犹豫地冲了进去。
紧紧跟在后面的六个人现在只剩下五个人了,另外一个草草地扔掉了矛以后还是逃走了,这五个人都没穿上衣,灌木丛里的枯枝使他们的速度降了下来,陈之午并没有想到这些,他连头也不敢回,害怕自己一回头就会有一根长矛射向自己。他的衣服已经有很多地方被刮破了,肚子上也有几条伤痕,但是谁还顾得上这些呢。
他左前方的一株灌木里蹿出一条身影,一下子将他扑倒在地,陈之午脑袋一下子懵掉了,他想到自己快要死了,对死亡的恐惧使得他不由得喊了起来。
陈之午感觉自己被翻了过来,一双手捂住了他的嘴巴,他看到一张古铜色的中年男子的面孔,花白的头发拢在脑后披散开来,眼角挤满了皱纹,嘴上和下巴上都覆盖着密密麻麻的胡子,胡子也大都变成灰白色的了。陈之午看见他张着嘴巴向自己凑过来,他看见了他嘴里略带点青色的牙齿。难道他想吃了我?这难道就是吃人的人吗?陈之午拼命地挣扎,他的嘴巴已经到了自己的脖子了!
“嘘,别出声。”
陈之午不太确信自己听到的这句话是不是压在自己身上的这个人说的。他试探性地停止了挣扎,接着他又听见了一句:
“跟我来。”
这回陈之午算是相信了,因为他看见这个人已经站起来在示意他应该往哪个方向走。他对这瞬间发生的一切感到莫名其妙,但是时间已经不允许他在躺在地上了,不远处的灌木丛在晃动着,五个人马上就要追上来了。陈之午跟着这个扑到自己的人,从垂直着追击者前进的方向上迅速跑开。
直到看不见追击者的身影,这两人才在一株大树旁停下来。陈之午这才细细打量这位半路上杀出来的怪客,只见他身上穿着,不对,应该是套着一件像马甲一样的东西,像是用棕榈树的纤维和大块的树皮做成的,下身围着一圈长条状的纤维制成的围裙,脖子上没有戴项链,双手的手臂上用红色的颜料画着两个圈圈,好像勋章一样十分显眼,脚上系着两块厚厚的树皮,虽然是两块树皮,但是修整得很不错,上面的带子显得也十分精致。陈之午把眼前这位从头到脚都看了个遍,觉得他的脸型倒很普通,不像刚才追杀自己的那六个土著式的人物,可是他的装束仿佛在说他就是一个土著人,要是他手里再拿着一杆长矛那就更像了。
那人靠在树上,双手叉腰,微笑着看着陈之午,陈之午疑惑的神情好像使他很开心,他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闭上了眼睛又睁了开来,对着陈之午缓缓说道:
“我叫杨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