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大晴天,秋日的阳光纯金般的灿烂,映得河岸边的树木庄稼碧蓝生翠,照得斜泾浜里的波纹都发出了亮闪闪的光泽。两只船在爆竹声中启动了,孩子们在两岸赶着跑,河面上绿色的涟漪一圈一圈地荡开,如同人们怒放的心花。
俞嫂坐在船头,她是压阵的将军。
“秋芳,阿是到泉根家去?”突然,蒙在红头巾下的金铃发出痴痴的问话。
“就是”俞嫂大声地回答。
船上还有些年轻人,是阿福那边来迎亲的。摇船的是俞嫂的丈夫。
秋风轻轻地吹拂着每个人,整个田野都被一层温暖的微微发紫的霞光包围着。在这样的霞光包围下,那黄澄澄的水稻,那绿茵茵的番薯藤,那一望无边的棉田里,云一般密集的棉花和枝梢上残挂着的粉红鹅黄色鲜花,看起来都变得象仙境般的美丽。使人仿佛感到,只要一上岸,便可以进入一个迷人的充满幸福的乐园。这时俞嫂只觉得,头顶上的蓝天和脚底下的绿水,都随着她心的涟漪在兴奋地颤抖,世界向她展开了芬芳的花瓣。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摸摸头上那新烫的发卷,就象当年抚摸那只陈阿兴送给她的粉红色的发夹一样。
“喔唷,你们看,俞嫂倒真象新娘子哟!”不知哪个小青年象发现新大陆似的叫嚷起来。
“呸,我要做新娘子,还要到红脚桶里去翻个身呢!”俞嫂装作生气地把薄薄的嘴唇一撇,实际上,心里舒服得象吃了蜜真的,在她的同龄人中间,有谁比她更能挽留住自己的青春呢?
不过,在俞嫂高兴的时候,她的倒霉的丈夫也不能自在,她发泄高兴的一种常用的方式就是骂这个可怜虫,只不过骂的声音中听一些。果然,船微一摆,她就破口骂开了:“死人,摇只船也晃东晃西,象你脚一样摆不平!也不想想今天是什么日子!”
年轻人哄地大笑起来。船在笑声中平稳轻快地向前滑行,引得岸上的孩子们拼命追赶。忽而俞嫂又把眉毛一挑:“死人,摇那么快做啥!慢点好了就是给人家看的嘛。”
船真的慢下来,渐渐驶到杨泾河口。
正要穿过杨泾河,朝西拐入龙湾,向阿福家驶去时,俞嫂忽然大声叫起来:“把船掉过头来,朝东,笨货,朝东!”
“为什么要朝东?”这一回,杨大华眨巴眨巴眼睛,壮着胆子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因为朝西穿过龙湾过去,河道又宽,路又近。
“白活了这一把年纪,亏你问得出!”俞嫂哼了一声,“要从上方进,懂吗!上方进!”
其实,所谓从上方进也就是从阿福家的南面进,这样,船就又得折回来重新沿斜泾浜,从村庄穿过去,然后向南面迂回。
于是船又慢慢掉转了头,回到斜泾浜。两岸的杞柳与合欢,在狭窄的河面上投下仙网般的阴影,长长的绿叶时而垂挂到船上,轻柔的枝条拂出一阵阵笑浪;一片一片的水葫芦花开得正盛,紫色的花瓣里藏着嫩黄的花心,被一些木勺般肥硕油绿的叶子托出来,显得娇艳美丽。
一阵风吹来,合欢树上粉红的绒花扑簌簌地落下,有几朵飘到了俞嫂的头上。她伸手去拈,并用刚刚养成的习惯摸了摸头发,满心希望小伙子们再开她一个玩笑,可是突然间,她一抬头,远远望见了龙湾的晴空下,苦楝树黑森森的树影,恍惚间,一阵无名的惆怅向她袭来。她茫然地一松手,绒花被风吹去,忽忽悠悠地飘了一阵,最后落到河里,打了几个转,不见了。
“咦,怎么又回去呢?泉根家不是已经到了吗?”金铃突然撩开红头巾,睁大一双眼睛,迷茫地望着那在一片细细青青的竹林子后头,一间黑糊糊的草房,正随着船的飘移而向后退去。
秋芳没有回答,只是把她的身子更紧地靠近了她的好朋友,一颗小虎牙在嘴唇上咬出了印子。
“金铃呀,你不要急,这是规矩。”俞嫂尖声尖气地叫起来,“现在先绕村子转一圈,等一会还要过来的。”
不知道金铃有没有听清俞嫂的话,她的脸上没有表情。随着船的向前移动,她的身子便朝着相反的方向扭转,散漫的目光在草棚聚拢,仿佛那里是希望的焦点。唉,在她模糊的神态中,究竟看到了什么呢?也许是春天的田野,油菜花似飘浮的轻云;也许是夏天的苍穹,彩虹跨向理想的天国;也许都不是,只是泉根,活生生的泉根,他在向她召唤要不,她为什么因为自己专注的凝视而旋转自己的身子呢?
小秋芳含着泪,把金铃的头巾轻轻一拉,头巾滑落下来,盖住了她的脸。
天上的秋云,在风的推送下舒展着各种形状,可是小秋芳的思绪跑得比云还快。一切都好象是在昨天不,就好象是在早晨才发生的一样:同样弯弯的小河,同样尖尖的小船,可那里载着洁白的蘑菇菌种,载着无忧无虑的玩笑,还有……哦,还有什么呢?
她抬起头,看见了太阳夕阳的光芒镶嵌在苦楝树疤痕斑斑的枝干和新发的绿叶之间,象一颗抓不住的宝石,象一朵摸不着的金花,象……象她的希望,象枕在白雪上的梦。这景象是奇特的,但同时又是亲切的和熟悉的她记得那时朝阳也是这样镶嵌在苦楝树的枝叶间,似乎与现在并没有多大的区别。
秋芳低下头去,又想,如果人生不可能是这一条潺潺的安静的溪流,那么就让它象杨泾河水一样奔腾吧!
送亲船穿过一片疏疏的竹影,岸上的合欢树又茂密起来。阴影感受着光的激动的微颤。秋芳心中的计划越来越成熟,此刻,她已经镇定得象一个临危不惧的将军了。
“噼噼啪啪!”突然一阵鞭炮声响起,淡淡的火药味弥漫在合欢树乱红飞舞的花絮间,倒也平添了几分喜庆的气氛。秋芳抬头一看,原来前面就是阿福家了。岸上挤满了看热闹的大人和孩子,阿福娘穿着一身青灰色的新衣服笑吟吟地站在门口,还有一堆火在熊熊燃烧。
秋芳奇怪地望着火堆这是一个竹枝搭成的火棚,上面还挂着鞭炮,当火烧起来的时候,鞭炮就噼啪炸响。她好奇地瞅了几眼之后,心里暗骂:活见鬼!
正在秋芳嘀咕间,船已系稳,俞嫂第一个跳上岸,还灵巧地从火棚上跨了过去,也不怕烧着了她崭新的料子裤。
“跨呀,跨呀!”俞嫂站在火棚对过,拍着手嚷叫,秋芳偏不肯跨,拉起金铃,绕过去了。其实她还不知道,这火棚是阿福娘根据她奶奶的关照特设的,因为是冲喜的缘故,这样跨一跨可以去掉新娘带来的晦气。不过秋芳不肯,阿福娘也还算开通,就不再勉强了。
因为金铃有病,婚礼的许多形式都免了,只是由俞嫂代理,见过支书家的三姑六舅表亲戚,并一一收了见礼钱。
晚上,阿福娘与俞嫂商量:“你看,是不是还要陪夜?”根据这里的风俗习惯,新婚的第一夜,新娘应由女方的傧相陪伴睡觉,新郎是不准进入新房的。但是阿福娘急于要“冲喜”,她提出这个问题的意思就是希望不要陪了。
俞嫂很明白这一点,马上接着说:“我看,秋芳不肯就算了。”
“谁说我不肯?我要陪的!”秋芳突然来到了她们面前,小丫头这样的执拗,她们也拿她没办法。
到了夜里,小秋芳把人通通赶跑,阿福在门口不停地张望,她“嘭”地一声将门关死了。本来,一些近亲和好热闹的小青年按规矩是要闹新房的,但他们探头探脑地张望了好几次,见秋芳的气色不对,而且知道新娘有病,也就知趣地散去了。
秋芳服侍金铃睡下以后,她就把阿福的妹妹叫了过来。
“我现在要去给村里的一个病人打针,你陪她睡一会儿,我马上就来。”秋芳这时对这个胖呼呼的小姑娘说。
“我一歇就来啊!”她走到门口又说。声音很响,好象故意说给外面的阿福听。其实她是要去找娃娃脸金铃阿哥到现在还没有回来,她不能眼睁睁地坐着等待了。
当她一口气跑到娃娃脸家,激动地把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之后,娃娃脸也震惊了他没有料到事情的发展竟是这般迅速,他多么希望在这时能得到父亲的支持啊!然而父亲不在他去县城开会去了。就在这万分焦急中,平时父亲经常说过的一句话突然在他耳畔响起:“孩子,年轻人的气魄,应该象海一样大,永远不要让旧习惯的灰尘,蒙住你锐利的眼睛。”是的,在这一场特殊的斗争中,他应该做一个冲锋的勇士如果父亲在,也一定会支持他这么做的。现在,时间是这样的急迫,向组织反映,上法院告状,都来不及了,但是他要竭尽他的全部力量,乃至于生命,去捍卫人世间善良的和美好的东西,决不让邪恶的灰尘玷污这一切。于是,他想了想,便毅然对秋芳说:“我们用小船把金铃接到这里来。这条水路我知道,出阿福家的后门,从水桥那边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