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水,奇妙的水啊!
这柔软的锦缎,这亲切的怀抱,这无底的深渊,这神秘的坟墓……
也许,懂得水就象懂得生活一样难。
有许多人征服了水。
他们潜入水底,采摘那瑰丽的珍宝;他们搏击风浪,用意志和力量的双臂推开了死神的利爪;他们向着茫茫大海撒下坚韧的捕获的网,哪怕恶浪吞没了同伴也绝不松手……
然而,也有人以另一种方式征服着水。泉根徐徐地吐出口里的气,使自己的身体下沉、下沉……
龙湾的水并不很深,才二米多一点。当然,这对于一个不懂水性的人来说,也足以成为葬身的墓穴;而对于一个会水的人来说,则更是一个永恒的宁静的睡床只要他下了必死的决心。
下沉、下沉……只要再过三分钟,也许是五分钟,那么,他就会吐尽胸中的气,因憋闷而昏迷,由昏迷而死去。无须挣扎,无须喝水,也不会让污浊的泥沙塞满七窍。他将安详、笔直地躺在柔软洁净的水底,好象一座大理石塑像。从此,再也没有谁会惊扰他的甜梦了。
渐渐地,他触到了,触到了这河底的泥沙,细细的、软软的;先是脚掌,赤裸的脚掌,接着便是微曲的腿和腰背。手的感觉似乎并不灵敏,它们机械地向上推着水波,好象沉入水底的大树的枝叶一样,总想离开那牵引着它们下垂的主干而向上飘去,似乎要抓到一点什么似的。乱蓬蓬的头发在水里飘拂,酷似黑色的水草。有几只活泼的小虾在发间蹦来蹦去,大概它们以为这是一丛真正的水草。
他还在继续吐气,缓缓地、均匀地;气泡“突突”地向上涌去,从水底一直延伸到水面,好象巨大晶莹的冰珠,串成了寒光闪闪的、死神脖子上的项链。
他原以为这一刻很快就会过去,瞬息间他就会得到解脱,那轻松的、永久的解脱。然而,他想错了。现实永远不如理想那么美妙,即使连“死”也不例外。想象中的死高尚神圣,可歌可泣,能叫诗人题诗,可供画家作画,古往今来,有多少艺术大师为这一永恒的主题呕心沥血!然而真实的死却并不是一首诗或者一幅画。它缓慢、痛苦,灵魂和肉体的每一瞬间都在地狱的毒焰中煎熬:时间在此凝固,苦难无穷无尽;世界仿佛又变小了,小得象一声呐喊,存在于濒死者的胸腔之中。人世间的一切痛苦,和这一刻所经受的比起来,都变得微不足道了。
事实上,真正由于缺氧而完全窒息的时刻还没有到来。他的水性好,肺活量大,通常的情况下,潜入水底七、八分钟是不成问题的。但是,他现在很衰弱,全身的伤口被冷水一激,突然迸发出一阵剧痛。这剧痛象一把锋利的刀子,在他整个昏沉麻木的身躯上一点点挖着,似乎要挖出一点什么来了。他感到惶恐,感到害怕。他不愿意明白自己意识到了什么。然而一种隐秘的、沉睡在他冷漠的心灵深处的情绪,象冬眠过后的虫蛰一样,由于这利刃刮剜般的痛感的触发而活动起来,试图在他昏昏然的体内掀起一场风暴。他苦苦地与之斗争着。
“再熬一熬,熬一熬吧。”他对自己说,“马上就要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是的,另一个世界……”
一条小小的鲫鱼,从他的身边游过,光滑的小尾巴,温柔地扫在他的小腿上。他不去想它。他闭上了眼睛。
可是,一大片模模糊糊的黄澄澄的颜色又在他的脑际出现。他驱赶它们,可是办不到。他觉得奇怪:这是阴间的入口吗?这是另一个世界的灯火吗?不不,另一个世界不是这个样子……那么,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应该有牡丹,对了,盛开的牡丹;还有冬青,常绿的冬青树;还有自由,还有平等,还有美丽善良的姑娘香玉,是的,香玉……哦,他看见了,他终于看见了然而那不是香玉,而是金铃!也没有牡丹花,没有冬青树,依然是那一团黄色的光,在变幻、在聚集。倏忽间每一丝光线都舞蹈般地扭结起来,越扭越亮,越扭越粗,而且纵横交错、密密麻麻,织成了一张无比坚韧的巨大的网,一下子网住了金铃的身体。金铃在挣扎,在呼喊:“泉根,泉根!”
“我……我来了,我!”灵魂从恶梦中苏醒,好像闪电划破云层,好象碰撞迸出火星,一切发生在刹那间他的身体一曲,然后展开双脚一蹬没有犹豫,没有思索的瞬间他浮出了水面。
一阵清新的水风,挟裹着活泼泼的臭氧,向他扑来。他急迫地呼吸着,肢体象突然注入水份的干枯枝叶一样舒展起来。一个意识清清楚楚地升起:他活着,活着……就象那空中飞翔的鸟,水里游动的鱼,坡岸上丛生的野草一样,他还有生命!
然而,当他的目光投到那在雾茫茫的岸边,焦急地奔走呼喊的金铃身上,他的思绪又跌入了另一种现实之中。这种现实,好象飘浮在水面上的身体一样,明明白白地浮在思想的河流之上。为此他感到羞愧、感到愤恨、感到恼怒。他鄙视自己。他谴责自己的荒唐、软弱和怕死。他想再一次沉入水底。他强迫自己钻进水里。但是他不由自主地又深深吸了口气。
这一次,金铃的形象紧紧追随着他,再也丢不开了。
他想,他死后,金铃会怎么样呢?固然,她能够,她也应该选择比他更好的丈夫。可是,谁又会允许并承认她的选择呢?是她糊涂的娘,还是掌权的浦书记?抑或是能说会道的俞嫂?不不……人与人之间有时太缺少同情、谅解、尊重和爱了,然而却不乏好奇心眼下所发生的一切,足以使这个小小的龙湾杨家村沸腾起来。人们会比吃饭还有滋味,比干活还卖力气地议论金铃怎样看中了一个富农子弟,怎样失身于他,怎样恬不知耻……当然,如果一个人能沉得住气,那么时间会洗涮一切。当新的吠叫又鼓噪起来的时候,被议论过的人尽可以夹在人群中再去议论别人俞嫂就是这样。但是金铃不行。她太善良了。而世界是一个大的狩猎场,强者总是猎人,弱者总是猎物。猎物要逃生,必须为自己穿上用保护色织起的外衣,用它裹紧自己的本来面目,不让自己的一切弱点暴露出来。但是金铃不会。她为他奔走,为他呼救,好象一朵甘愿牺牲的蛇枕头花,为着爱,无私地奉献出自己一颗真挚的心,没有芒刺,没有伪装,世界因此将向她张开密密的捕获的网,毫不迟疑,也无阻拦,一切都顺乎自然人们将聚集一切力量,就象大雷雨前风聚集着乌云一样,把一个孤立无援的弱女子推向生活的深渊。也许,当他在龙湾的波涛中得到永久的安宁后,金铃就会立即被那迷雾中闪烁的眩目的亮光所吞噬……
想到这里,他那金碧辉煌的理想的殿堂,立刻轰然倒塌了。他终于明白,他的死,并不能使金铃得到幸福。他曾愿意作为一颗大雾中的细小的水珠,在太阳升起的时候默默地消亡,但是却不能忍受那雾中出现的灯火,在他死后依然闪亮!
本来,当他拖着伤痛的身躯,蹒跚地来到龙湾边上的时候,那每一朵摇曳的野花,每一珠细瘦的野草,甚至那一阵清风、一声鸟鸣,都引起过他无限的感慨、无限的留恋,但是他用坚强的毅力战胜了它们;然而此刻,生的欲望终于冲破了堤防,从千百条理由中寻找到自己的借口,来阻止他走向死亡的步伐……
泉根第二次浮出水面时,他清清楚楚地感到,好象那流向远处的波涛,他的必死的意志已经逃跑了。水波温柔地推涌着他,使他能顺畅地吸吮那湿漉漉的新鲜空气。望着朦胧的河岸上那个可爱的身影,他甚至产生了一种幻觉,仿佛天地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只剩下了他和金铃!刚才,他一步步走向龙湾,走向死的边缘时,并没有指望有谁为他痛哭,有谁为他呼救。他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亲人,他只能到水下去与他亲爱的母亲团聚。但是金铃来了。为什么唯独金铃会来呢?也许,冥冥中有一种力量,已经把他和她的命运联系在一起了……
突然,一股冲劲,象触电般地传遍了他的全身。他要上岸!他要不顾一切地游上岸去,把她揽入怀抱。他需要她。他为什么不能得到她?他也是人!他有人的感官、人的欲望、人的本能……
这欲望的冲动,使他几乎不能自禁。但是理智的声音在抗拒:“不,不”似乎是为了配合这个微弱的抗拒的声音,他把自己的脸浸入水中,让清凉的水波洗净心头欲望的飓风刮来的炎热难忍的气息。然后,他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不,不……为了金铃,我不应该死;为了金铃,我也不能上去。现在,岸上只有她,我上去了,被别人发现,又要纠缠不清,使她难堪,我不能再连累她……我要活,为金铃,为金铃的幸福,我要用另一种方式活下去……”理智的闪光产生了巨雷般的力量,泉根最后冒出水面望了一眼金铃,然后一个猛子扎进水里,乘着潮水,转身朝龙湾和杨泾河的三叉口游了出去,再也没有回头。
在挂着“红光中学”招牌的传达室门口,突然来了一个衣衫褴褛、高大苍白的怪人。谁也猜不透这个人是干什么的,又是从何处而来。看穿着打扮,很象是从安徽那一带来的逃荒要饭的农民;听口音,却是一口道地的本地土话,而且言语举止,彬彬有礼,似乎很有教养;再看那苍白中透着灰黄的脸色,满头黑中夹白的乱发和疲惫的神情,又叫人怀疑这是个身染痼疾的重病人。总之,因为这个人的出现,在这所中等学府的门口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好在,围观的大多是些中学生,铃声一响,学生们不得不象归巢的鸟儿一样飞**室里去了。看门的老头瘦瘦的,不爱管闲事,嘴巴永远闭得象咬紧的晾衣夹子。不过他忠于职守。来人口口声声说要找金永坤,他就一言不发地把这个不速之客带到了阿坤那儿,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恰好阿坤今天上午没有课,躲在他那间不满六平方米的宿舍里预备教案。当他正潜心研究着如何把那些千篇一律的语法修辞,什么主、谓、宾语,什么对偶、排比等等讲得更加生动活泼时,猛一抬头,看到了门卫领来的客人,惊异得好象看到了天外来客,一双深藏在近视眼镜片后面的细小眸子瞪得滚圆。教案“啪”地跌落在地上,也顾不得去拾;只是推了推眼镜框,下意识地操起了家乡土话问:“戆棺材,你怎么来了?”
可是,他一接触到对方的目光,马上改变了自己的态度。那目光已一扫平时的呆滞,而代之以深沉敏锐,忧伤、热情,同时又在深深的愤懑之中透出一种逼人的力量。
来人正是泉根。
清晨,当他忍受着浑身伤痛的折磨,湿淋淋地从杨泾河西口爬上岸时,太阳还在浓雾中挣扎,大地仍然一片迷茫。但此刻,他已经明白地意识到,他不是这个尘世中的人了。过去的他,已经死去了。
因此,他不能回去。“鬼魂”的再现会使亲人痛苦,而且他也怕见人,怕见他所熟悉的一切。然而除却这“一切”以外,他竟是自由了彻底的完全的自由,从未得到过的自由,象天外飘来的一朵轻云,降落到他的头上。他可以想上哪儿就上哪儿,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为这样的念头所鼓舞,他感到一股奇异的力量从脚底升起。
然而,他究竟要干什么,究竟想上哪儿去呢?他不知道。他漫无目的地在河边密密的苇丛中走着。走累了,又在苇丛中躺下来休息。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和人世间的一切联系已经割断;一时间,又觉得这种联系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要紧密。杨泾河流水滔滔滚滚,飞溅的浪花似在向他诉说那梦一样过去了的往事;密密的苇丛掩盖着河边的小径,他觉得自己是在另一个神秘的世界里;他沿着弯曲的河道溯流而上,似乎要去寻找铸成他苦难的人生道路的奥秘……走着走着,他突然发现,前面的地方,已是另一个省界了;再往前走,将可达到阿坤教书的那个学校所在地了。一阵狂喜袭上他的心头,他决定去找他!
现在,站在阿坤面前的泉根,好象完全换了一个人,尽管他依然憔悴而衰弱,依然穿着一身破烂不堪的衣服,甚至还是半湿不干的。但他那从容的谈吐,清晰的思路,入情入理的分析和恳切感人的表白,立刻抓住了阿坤。他对阿坤讲了最近以来围绕金铃所发生的一切,以及金铃去公社告状等等。最后他说:“为了金铃我想死,但是要死又不放心;我想来想去,没有谁能救她,只有你了。我只要从你这儿得到了保证,那么,我死也瞑目了。”
听完泉根的一番话,阿坤一下子忘了在他跟前的是什么人,竟冲动地扑上前,抓住泉根的手说:“不、不,你不能死。我一个人的力量是薄弱的,多一个人也好多一分力量。我……”
“不,”泉根朝他望了一眼,冷静地摇摇头,“也许我能帮您分析一下情况,或者出出主意,但是我不能出头露面。甚至不能让金铃知道我还活着。如果您回去,千万不要对人说见到了我。要是大家议论我死了,您就让它成为事实吧!我没有别的要求,只希望您能答应我这一点。我这么做的原因,想您心里是会明白的。”
阿坤的鼻子发酸了。许多年来,他看惯了争权夺利,看惯了钩心斗角,看惯了为自己的一点点微小利益而不惜对别人落井下石的种种做法,可是,象这样的牺牲精神,他还是第一次真实地看到。他噙着泪,断断续续地说:“我……答应你。虽然,作为……阶级来说,我们是、是属于两个营垒的人,但是作为……作为人来说,你是有良心的……你的良心是高尚的。”
说完,他立刻弯下腰,从床底下的一只唯一的破板箱里,取出一套干净的旧衣服,催促泉根换上;然后,又到食堂里去,买来了清蒸带鱼,红烧肉圆,豆腐汤和茭白炒鸡蛋足足花去比平时的一餐饭多四、五倍的菜票。
就在阿坤有生以来,第一次请一个富农的儿子共进午餐,并真心诚意地把那肉圆、鸡蛋,一样一样夹到泉根的碗里时,门卫又来通知他去接电话。这是母亲托人打来的电话,要他马上回去,说是有急事。
母亲的电话更证实了泉根刚才所诉说的一切。放下电话,他立刻去请假,而且破天荒地向领导撒了一次谎,说是来了一个亲戚,要在他的宿舍里住几天。
临走前,阿坤拿出厚厚的一叠饭菜票,和自己偷偷积攒了几个月,打算买书的十几元钱交给泉根,又领他去了厕所,去了刷牙洗脸的地方和灌开水的灶头间。千叮万嘱要他在这儿住几天,一切等他回来之后再作商量。
当然,对于这样的一番好意,泉根是不会接受的。如今他是“自由的灵魂”,天地那样大,他何苦留在这儿,给一个可怜而又软弱的老实人添麻烦呢?
在阿坤走后,他便悄然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