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铃娘烧火、炒菜,忙得昏头昏脑的时候,突然发现女儿不见了,急得出了一身冷汗,望着满灶间一碗碗的菜肴后悔起来。她后悔不该自作主张,不该把女儿逼得这样急。天哪,要是女儿真有个三长两短,叫她往后的日子怎么过呀!想着,她也顾不上贵客将要临门,连忙扔了烧火棍,满村子去寻。
刚巧,出门没几步就遇上秋芳奶奶,秋芳奶奶告诉她,金铃跟自己孙女一起采草药去了。金铃娘心里一块石头这才落了地。惊吓变成了恼怒,气呼呼地自言自语骂着女儿,别转身子往家跑去。
这时俞嫂已领着阿福来了。金铃娘怕得罪了新女婿,只好强压着火气,一味地替女儿遮掩,同时陪着小心,殷勤伺候。直忙到日头偏西,才把客人送走。
阿福垂头丧气地从金铃家出来,嘟嘟囔囔地埋怨俞嫂,还怪她不该把钱给了金铃娘。
“你呀,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俞嫂不以为然地向他瞟了一眼,“金铃是农村姑娘,不比你们城里人,没见过大世面,脸皮薄,不好意思见你,躲一躲有什么要紧呢?你不要急嘛!性急吃不得热豆腐。她越是躲着不见你,越是要把节礼给她们;她娘既收下了节礼,你就算同她订了婚,这只金鹅还不就是买到手了?如今法律保护军婚,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呀!”
阿福被俞嫂这一说,一颗忐忑的心安定下来了。是的,金铃娘已经接下了那个胀鼓鼓的红纸包,纵使金铃是只不听话的野鸽子,也得老老实实飞回他的巢里来。他知道在政策多变的现实中,法律可以服从权力而朝令夕改,可是习俗却是个主宰一切的上帝,它在冥冥中掌握着人们的命运,象根绳索一样捆住人们企图越轨的手脚,使他们不敢越雷池一步。如果谁有一丁点的违反和触犯,就会激起公愤,形成十目所视、十手所指的孤立局面。这样他阿福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金铃娘把客人送走后,回到家里,才觉得浑身的骨架酥软似的瘫了下来。可还是不得不强打起精神,提着沉甸甸的一篮头碗筷,到河边去洗。
一篮头碗筷刚刚洗净,金铃从小河那边过来了,脸蛋儿红扑扑,脚步儿轻盈盈的。金铃娘抬头一见,心里顿时来了气,脸色象腊月里的阴天一样,挎起篮子发狠地说:“小贱人,野鸡不上花阳台!你还晓得回家啊,有本事你别回家!”
金铃娘一边走一边骂,女儿上来替她挽篮子,也被她没好气地推开了。金铃知道妈妈的脾气,只低着头不作声,回到家里,悄悄进了自己的房间。以为母亲再唠叨几句就完了,想不到妈妈今天越骂越生气,越骂越来劲。
“你这小货色呀,我吃辛吃苦把你拖大,谁知落到这个地步!”金铃娘高一声低一声地数落,想到一天来的劳累和惊吓,现在放下篮头,觉得胳膊也伸不直了。刚才她在阿福跟前又憋着闷气,这时望着女儿,越看越火,不由得咬牙切齿地叫道:“你自己的事情你躲出去,是你出嫁还是我出嫁!你一点不来帮忙,坍你娘的台,要想活活把你娘气死、累死呀!好,就算我把你白养了,你给我滚出去!”
金铃从来没见过母亲这样凶地骂她,一时脸色惨白,目光异样地向妈妈瞪了一眼,张嘴想要分辩什么,却见妈妈沉着脸,继续狠狠地说:“你给我滚出去!死到外头别回来!”金铃嘴唇颤颤的,一低头冲了出去。
金铃娘见女儿跑出去,并不曾想到别的什么,再说骂了这一通,气也消掉大半,于是只感到身体困乏得撑不住,便头昏眼花地爬上床去,拉开被子睡下了。等到一觉醒来,天已经完全黑了,四周没有一点动静。她躺着,忽然觉得有些不安,是因为晚饭没吃呢,还是因为睡得太早,或者是屋子里太黑、太静……她不知道,但是她反正躺不安稳了。这时她想到了女儿,女儿在外跑了一天,恐怕连饭也没吃,回来又被自己骂了一顿,这时还不饿坏了?想着,不觉心疼得慌,赶紧下了床,走到灶间,烧把火将中午吃剩的汤热了一大碗,两手端着,轻轻推开了女儿的房门。
可是屋子里黑漆漆的,连灯也没开,她在暗中叫了声:“囡啊,快起来吃点圆。”
没有应声。她摸索着开了灯,却见屋里空空的,床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连个人影也没有。这才想起,女儿刚才被自己骂出去了。可是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回来呢?想着,心里“格登”一跳,滚热的汤溢在手上,也没觉烫。
冷飕飕的风从门外刮来,把她的心完全刮乱了。她六神无主地在空屋子里转了几转,好象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向她逼来。她急忙放下碗,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她在媳妇住的屋子跟前犹豫了一下,就举起手,嘭嘭地敲了起来她从来没有这样大声地敲过媳妇的门。
好半天,里面传出金铃阿嫂懒洋洋的声音:“谁呀?”
“是我。”她赶紧大声回答。
可是里面又没有声音了。站了一会,她只好大着胆子嘭嘭嘭地再敲,和着脚跟前一只青蛙单调的鸣叫。
这一回,媳妇起来了,披着衣裳,把门开了一道缝:“什么事呀?半夜三更吵得人不安宁?”
“你看……看见金铃没有?她人不、不见了。”娘结结巴巴地说。
“不见了?我哪儿知道?我又不是专门看着她的!”阿嫂不耐烦地回答她。
“是呀,这么晚了,该不会……”金铃娘说着,实在不敢往下想。
“可不是么,这么晚了,还能去干好事呀!”阿嫂张开大嘴巴打了个呵欠,“我们是生就的穷命,明天一早还得割稻去哩!”说罢一扭身,砰地关了门,把个惊恐万状的金铃娘关在了门外头。
“菊英她娘,菊英她娘,出来帮我一起去寻寻吧!”金铃娘还在小声地哀告,可是媳妇早把门关得死死的,连答理也不答理一声。老人无奈地转过身来,对着被黑云盖满的天空,深深叹了口气。不一会,她听见从媳妇的房里传出匀和的鼾声。
这时大约是晚上八点钟左右,整个村庄沉浸在一种和谐安宁的静谧之中。那些亮着灯光的窗口,看起来就象夜空下的星星。人们象每天一样,吃罢了晚饭在灯下结结绒线,或者拣拣棉花,然后上床睡觉。可是在金铃娘的眼睛里和心目中,已没有了一切生趣和兴致,女儿不见了这件事,比这个广大世界里的任何一件事都要大。在习习的晚风中,她的衰弱的身子象片竹叶似的瑟瑟发抖。她又急又怕、又羞又惊,她甚至再不敢去喊别人,因为她生怕真的被媳妇的恶语所说中,可是她更担心比媳妇的恶语还要可怕的事发生……
她先是战战兢兢地找到了小秋芳,看女儿是不是在秋芳家。可是秋芳摇着头说,她下午和金铃一起回来,把船停在蘑菇房旁边以后,就再没见到金铃。金铃娘忙又悄悄到了女儿平时要好的几个小姐妹家,可是都说没看见。这时她突然想到自己当年在逃避同“塌鼻子”结婚时走投无路的心情来,一颗心不觉陡然沉下去了,方才那种朦胧的预感变成一个清晰的概念,她悄悄地下意识地到河边、井沿细细察看了一番,依然不见踪迹。
大约有半个小时过去了,那些窗口的灯光相继熄灭,无论小楼和平房,都躲藏在榆杨树、高高的水杉树、苦楝树和花花绿绿的瓜豆棚架的阴影里。金铃娘觉得她的腿象面条一样软,不祥的念头把她的思维搅成了一盆翻在烂泥里的浆糊。在这种状况下,她再也顾不上羞耻和脸面了。她鼓起全部的勇气,把媒人俞嫂喊了起来。
俞嫂开始还不以为然,就象金铃阿嫂那样,打着呵欠,不耐烦地说了几句阴阳怪气的话。可是,听金铃娘讲到该寻的地方都寻遍了,人还不见的时候,她也慌了,连忙去找支部书记。
男人毕竟是男人,更何况是堂堂的大队书记,见过大世面的人。听到这个消息,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慌来至少是暗暗心虚的俞嫂和忧心如焚的金铃娘看来是这样。只见大队支书浦荣泉皱一皱粗短的眉,镇定地咳嗽一声,在不慌不忙中,把一切都布置好了:选八个精干的男民兵,由俞嫂的丈夫带领,沿着斜泾浜分两路朝龙湾的方向搜寻。
夜并不深,只是因为阴天,头顶上没有一颗星星,往日在月光下那些错落有致的树的倩影,都成为黑糊糊的一团。河水在黑暗中泛着微微的亮光,阴冷的风一阵阵吹到人们汗津津的身上。谁都明白,这样的搜寻是因为金铃可能寻短见,可是谁也不愿说出来。金铃娘更是不知自己身为何物,一路哭哭啼啼地跟着大队人马一直来到龙湾的蘑菇房跟前。
这时一件更加令人焦心的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原先秋芳说的,泊在蘑菇房前面苦楝树下的那只小船不见了。俞嫂的丈夫说,金铃很可能划着这只船出去了。大家都觉得这个民兵连长的分析有道理,于是便顺着水流,朝杨泾河的方向寻去。
这时金铃娘更加确定女儿是寻了短见无疑了,不觉“哇”地哭出声来,眼泪象杨泾河水一样哗哗直淌。她再也没有力气指挥她的两只脚,一下跌坐在地上,两只手抠着烂泥和草根,对着茫茫的河水,哭喊道:“金铃呀,囡呀,你快点出来呀!……”
濒临绝境的人似乎以为这样一喊,她的女儿就会从波浪间钻出来似的,可是事实上,这个凄惨的声音一出口就被无情的风撕得粉碎。龙湾的水象每天一样缓缓地流着,苦楝树向着黑天伸展出它宛如死亡之神的利爪,大自然以出奇的冷漠对待这个不幸寡妇的痛苦的嚎啕。
突然几滴冰冷的水珠落在她脸上下雨了,但是她没有想到这一点,她以为是自己的眼泪或是别的什么地方落下的水;不过她在无意中一抬头的时候,她发现别人已经往前去了好远,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她马上一跳而起,跌着爬着紧紧追上去。
风紧起来,雨点在空中飘洒,杨泾河水流得很急,波浪发出低沉的呼啸。也许是笼压的阴云已化作了雨点的缘故,黑暗在这里似乎减退了一些,在闪亮的雨点的微光中,人们清清楚楚地看到,在杨泾河波浪滚滚的开阔的水面上,漂泊着一只空空的小船就是蘑菇房边上不见了的那只船。大家的心都跳得厉害,一阵滚过天边的沉闷的雷声,似乎是这灾难的预兆。一时间谁都默认了这个事实既然船已经找到,而且是空的,那么无疑船的主人已经投身于那无情的波涛间了。
“囡呀!快点上来呀,你不情愿这门婚事就算啦!我把节礼钱退掉好了……你上来吧,上来吧!你不上来叫我为娘怎么活呀?囡呀,你带我一道去吧!”金铃娘疯狂地跳着双脚,从胸膛深处发出一种撕肝裂胆的凄惨哭声。
“哗哗,哗哗”杨泾河水流得很急,突然间一道闪电划过天空,把河上的波浪和两岸的杞柳照得雪亮,那只挣脱了绳索羁绊的小船,在河心打着旋,时而被浪峰抛起,时而又随波逐流地飘下,好象彷徨的人生,在茫茫的大海里,寻找着前进的道路。
这小船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原来,刚才金铃一气之下跑出去以后,漫无目的地在野外转着,想到相依为命的亲人竟这样骂她,眼泪象决了堤的河水一样哗哗淌下。她心很灰,觉得人生没什么意思,也不想去找什么人,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蘑菇房跟前,沿着那排带小白烟囱的红房子转着圈。潮头花在冥冥的薄暮中送来令人迷茫的温馨,往事历历在目。昔日那愉快的劳动,无忧无虑的笑声,这时回忆起来,如一根针刺痛了她的心。她想到蒙冤的泉根无缘无故地被赶出了蘑菇房;黑夜是这样无情地为一切生命泼上了浓浓的墨汁,许多熟悉的面孔:泉根、娃娃脸、妈妈、嫂子……走马灯一样在她面前转着,一切都象是在梦中。
她无力地靠在苦楝树的树干上,枝叶擦到了脸上,那柔韧凉爽的感觉证明这是从枯死的树身上抽出的新条。她想起了那个古老的传说复仇的树头神疯狂的报复,然而这报复同样是多么的愚昧和不合理!朦胧中,她望见泊在河边的小船就是白天她和秋芳一起去采摘草药的那只船。她没有思索就跨了上去,同时解开了一端系在树上的绳索。
船上有桨,但是她没有使用它们她不知道要到哪儿去,在茫茫的黑夜中,有谁能指出她命定的归宿呢?
正是落潮时分,潮头花谢了,黑暗埋藏了鲜红的落英;也有新的苞蕾,在悄悄鼓胀,预备在涨潮时开放。可是,人生的潮水,将把这一只漂泊的孤舟冲向何方呢?
她在内心很清楚,这条小船,沿着斜泾浜河可划到泉根家;若是绕过龙湾朝北,沿着杨泾河那宽阔的河道,则能去娃娃脸家那充满了生活情趣的美好地方。但是她始终没有碰一碰船桨,任凭小船在黑色的波浪间荡漾。
水是清凉的,在夜间变得更深,象黑沉无底的睡眠,没有梦幻,没有歌曲;抑或在它的深处,墨黑就是花瓣的颜色,静默是生命的恋歌这就是永恒、这就是死亡么?
金铃低下头去,一时又想到了古往今来,无数被无情的浊浪吞没的姑娘,奇怪的是,此时她毫不感到恐怖。她想如果她死了,她决不做复仇的树头神。她愿化作碧绿的青草爬满褐色的土地,或者变成蔚蓝色的水波亲吻情侣的脚踝……
落潮的水推送着小船向北漂了一段,金铃在无意中抬起头来的时候,发现已经到了宽阔的杨泾河。河面上有一盏渔火,正放射着与黑夜极不相称的雪亮的光,光柱下可清清楚楚地看见一排蟹笠,那是捕鱼人给螃蟹前进的路上布下的障碍和陷阱。
这灯火和蟹笠提醒了金铃,她知道前面有人。她也记起,娃娃脸的家就在那有人的地方。她突然想到,这么晚了,上娃娃脸家去算什么意思呢?如果他正在捕鱼,她该对他说什么呢?她的脸发起烧来,一颗心怦怦跳着,赶紧拾起桨,掉头往回划。
于是小船在折回龙湾的口上,从北头插进斜泾浜河,自然而然地来到了泉根的破草棚下。她拨开打在脸上的蒿叶,草棚里煤油灯的昏暗的光亮象深秋的萤虫,在岸上的竹林后闪烁。突然间她想到了昨晚与泉根的谈话,她觉得这样的谈话象摩擦生电,与她的思想迸撞出火花来虽然微弱得象艺术家要抓住的那稍纵即逝的灵感一样,她被一种难以言状的力量驱使也许这就是命运的驱使吧,她急急忙忙地上了岸,鬼使神差地直奔那间破草棚。
在匆忙中她忘了系住小船。小船被落潮的水流重新推送到杨泾河上,因而使岸上搜寻的人们紧张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金铃娘更是呼天抢地,哭得死去活来。
人群中唯有俞嫂还保持着一丁点儿的冷静,因为她想到金铃是否会上泉根那儿去了。不过这一线希望实在太微弱了,连她自己也不敢相信她曾猜疑金铃与泉根的关系,但毕竟没有亲眼看见,那些风风雨雨的传闻,纯属她信口胡编,这一点唯有她自己心里最明白。然而当一个人处在极度的困境中时,哪怕一线虚幻的希望也不会放过;同时也为了摆脱疯颠纠缠的金铃娘,她竟一个人离开大家,悄悄来到泉根的草棚下。
事情的结果是这样的简单俞嫂隔窗往里一望,一眼就看见了灯光下双双的人影。她乐得差点喊出声来,赶紧捂住嘴,拍拍腿就往回跑。这一回她既不理会金铃娘,也不睬那些热情的搜寻者,对所有的人她都不望一眼,只是径直来到书记跟前,咬着耳朵嘀咕了半天。当然她仍不会忘了加油添醋。
书记听罢,浓眉倒竖,大巴掌一拍,一声令下,十来个民兵雄赳赳地冲到泉根家,踢开蓬门,为首的劈头一扁担把泉根打倒在地,当第二扁担刚举起时,金铃醒悟过来,猛地扑到了泉根身上,用她娇嫩的身体抵挡那些雨点般的棍棒与拳头。
正在这时金铃娘也赶到了。女儿“没有寻死”和安然无恙的存在这一事实使她忘了刚才的一切后悔、悲哀。惊吓与痛苦转化成愤怒的火山,不须触动就爆发了。她一步上去,“啪啪”给了金铃两记耳光,口里骂了声:“小贱人!”接着,身子一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