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记索隐(六)

作者:蔡元培    更新时间:2014-12-18 13:53:45

四十八回贾雨村拿石呆子事,即戴名世之狱也。戴居南山冈,即以南山名其集。《诗》曰:“节彼甫山,维石岩岩。”又戴之贾祸,尤在其致门生余石民一书,故以石呆子代表之。所谓:“老爷不知在那里看见几把旧扇子,回家来看家里所有收着的这些好扇子都不中用了。……偏他家就有二十把旧扇子,死也不肯拿出大门来。……他只是不卖,只说要扇子先要我的命。……谁知那雨村没天理的听见了,便设了法子讹他拖欠官银,拿了他到衙门里去,说所欠公银变卖家产赔补,把这扇子抄了来,做了官价,送了来。那石呆子如今不知是死是活。……为这点子小事,弄的人家败产。”扇者史也,看了旧扇子,家里这些扇子不中用,有实录之明史,则清史不足观也。二十把旧扇子,二十史也。石呆子死不肯卖,言如戴名世等宁死而不肯以中国古史俾清人假借也。拿石呆子,抄扇子,弄的人家败产,石呆子不知是死是活,谓烧毁《南山集》版,斩戴名世,其案内于连之人并其妻子,或先发黑龙江,或入旗也。

第二十三回,回目以《西厢记》《牡丹亭》对举,四十回黛玉应酒令,并引二书,五十一回宝琴编怀占诗,末二首亦本此二书,所以代表当时违碍之书也。《西厢》终于一梦。以代表明季之记载;《牡丹亭》述丽娘还魂;以代表主张光复明室诸书。宝玉初读《西厢》,正值落红成阵,引起黛玉葬花,即接叙黛玉听曲,恰为“原来是吒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及“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其后又想起《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等句。落红也,葬花也,付红紫于断井颓垣,皆吊亡明也。奈何天,谁家院,犹言今日域中谁家天下也。黛玉应酒令引《牡丹亭》,仍为“良辰美景奈何天”,引《西厢》则曰:“纱窗也没有红娘报”,言不得明室消息也。弟四十二回:“宝钗道:‘我们家也算是个读书人家,祖父手里也极爱藏书。先时人口多,姊妹兄弟也在一处,……诸如这《西厢》《琵琶》以及《元人百种》,无所不有。他们背着我们偷看,我们背着他们偷看。后来大人知道了,打的打,骂的骂,烧的烧,丢开了。’”言此等违碍之书,本皆秘密传阅,经官吏发见,则毁其书而罚其人也。宝琴所编蒲东寺怀古曰:“小红骨贱一身轻,私掖偷携强撮成。虽被夫人时吊起,已经勾引彼同行。”似以形容明室遗臣强颜事清之状。其梅花观怀古末句:“一别西风又一年”,亦有黍离之感。”黛玉道:‘两首虽于史鉴上无考,咱们虽不曾看这些外传,不知底里,难道咱们连两本戏也没见过不成?三岁的孩子也知道,何况咱们。’李纨道:‘凡说书唱戏甚至于求的签上都有,老少男女俗语口头,人人皆知皆说的。’”言此等忌讳之事虽不见史鉴,亦不许人读其外传,而人人耳熟能详也。

第七回,焦大醉后漫骂,“众小厮把他捆起来,用土和马粪满满的填了他一嘴。”第百十一回:“大家见一个梢长大汉,手执木棍……正是甄家荐来的包勇。……包勇用力一棍打去,将贼打下屋来。”似影射方望溪事。《啸亭杂录》:“方灵皋性刚戆,遇事辄争。尝与履恭王同判礼部事,王有所过当,公拂袖而争。王曰:‘秃老可敢若尔!’公曰:‘王言如马勃味。’往谒查相国,其仆恃势不时禀,公大怒。以杖叩其头,血涔涔下,仆狂奔告相公。迎见后,复至查邸,其仆望之即走,曰:‘舞杖老翁又来矣!’”望溪名苞,故曰包勇。

第十八回:“黛玉因见宝玉构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宝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自己吟成一律,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向宝玉眼前。宝玉遂忙恭楷缮完呈上。贾妃看毕,指《杏帘》一首为四首之冠。”似影射张文端助王渔洋事。《啸亭杂录》:“王文简诗名重当时,浮沉粉署。张文端公直南书房,代为延誉。仁庙亦尝闻其名,召入面试。渔洋诗思本迟,加以部曹小臣乍睹天颜,战粟不能成一字。文端代作诗草,撮为丸置案侧,渔洋得以完卷。上阅之,笑曰:‘人言王某诗多丰神,何整洁殊似卿笔?’……渔洋感激终身,曰:‘是日徽张某,余几曳白矣。’”

元妃省亲,似影清圣祖之南巡。盖南巡之役,本为省观世祖而起也。第十六回:“赵嬷嬷道:‘我听见上上下下噪嚷了这些日子,什么省亲不省亲,我也不理论他去。如今又说省亲,到底是怎么个缘故?’贾琏道:‘如今当个体贴万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当个自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尽孝意……于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赞当今至孝纯仁。’……风姐笑道:‘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比一部书还热闹,我们没造化赶下。’赵嬷嬷道:‘阿呀呀,那可是千载难逢的。那时候我才记事儿,咱们贾府……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化的淌海水似的。’说起来,凤姐忙接道:‘我们王府里也预备过一次……。’赵嬷嬷道:‘如今还有现在江南的甄家,阿呀呀,好世派,他家独接驾四次。……也不过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赵嬷嬷说省亲是怎么个缘故,可见省亲是拟议之词。康熙朝无所谓太上皇,而以太上皇与皇太后并称,是其时世祖未死之证。宫妃省亲与皇帝南巡事绝不同,而凤姐及赵嬷嬷乃缕述太祖皇帝南巡故事,且缕述某家接驾一次某家接驾四次,是明指康熙朝之南巡,不过因本书既以贾妃省亲事代表之,不得不假记南巡为已往之事云尔。

右所证明,虽不及百之一二,然《石头记》之为政治小说,决非牵强傅会,已可概见。触类旁通,以意逆志,一切怡红快绿之文,春恨秋悲之迹,皆作二百年前之因话录旧闻记读可也。

民国四年十一月著者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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