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庚戌正月至六月 (1)

作者:徐枕亚    更新时间:2014-12-15 15:37:53

余今年未作日记,仅留得诗稿若干。兹时已七月,秋风无恙,又到人间,而一双短命之花,已先秋而零落。

回首蓉湖作客,花冢埋愁,偶惹闲情,遂沦苦劫。梦花幻影,墨泪奇缘,为时只一年有半耳。而此半年中所经过之事实,尤如风卷残云,顷刻都荆爱我者已玉殒香消,不爱我者亦复兰摧惹折。

一重恶果,生死未明;两个玉人,后先就殒。迄今只剩余无才薄命不祥之身,犹复觍颜人世,哭望天涯,拚把青衫一殉,其如白发难抛,独对西风,浪浪雪涕,不堪回首,怎忍偷生。

盖余虽不即死,而去死之期,固已匪远。泉台有伴,尘世凄凉,余今复在此前年日记之后,补记此一段痛史。时时搁笔,节节思量,而余寸断之柔肠,不啻复出而重就脔割,其苦有匪可言喻者。

自今以往,余残生一日存者,亦当尽焚笔砚,永别书城,心血已完,无可再呕矣。

梨影之殁,为庚戌四月二十五日,筠倩之殁,为六月十七日,相距无两月也。而今玉骨深深,已双瘗鸿山之麓。白杨几树,萧萧作人语矣。

两人之殁,余皆不在,殓不凭棺,窆不临穴,只各留得一纸绝命遗书,次第入于余目,至今日犹为余补记中第一种断肠资料也,岂不痛哉!

余忍痛作此补记,而一片伤心,又复从何说起!此半年中之事迹,亦极变幻复杂,强半模糊。幸有诗稿在,个中情事,犹可推寻得之。惟痛定思痛,其痛愈深。未下笔时,肠先断尽,岂复能惨淡经营,作详细之记载?不过略述大概,以存深恨而已。

余补记之落墨,盖自赴校之日始。梨影病入新春,旋占勿药。余得书颇慰,至正月十八日,即辞家赴校。至则石痴已先两日行矣。是日舟中遇雪,客情甚惨,口占两绝句曰:长空一片白茫茫,不辨天光与水光。

如此江山如此景,扁舟可惜是离乡。

头白梢公守断桅,满江风雪抱船来。

笠欹蓑湿孤帆重,双橹波心拨不开。

抵螺村后,余仍卸装于崔氏寓庐。次日即行开校礼。同事杞生,已为石痴辞去,另聘一曹姓者承乏。鹏郎年渐长,日随余入校读,暮则挈之俱归,亦梨影之意也。

如是者越一旬,无事可记。

至二月之初,而两人之龃龉又生,盖仍为筠倩之事。余兹不愿重提,惟当时梨影曾啮血成诗四绝赠余,今此笺犹在,一色殷红,余已不忍重睹。余与梨影今年酬和之作,乃以此诗为开始。余固知其非佳兆矣。诗录于下:留春有计总无成,坚守同盟不了情。

错弄机心成画虎,误君自愤复何生。

苍苔白石寄人间,到底此缘剩几年。

莺燕楼台春易尽,而今零落夕阳天。

且趁今朝赋血诗,断肠时刻我支持。

云迷洞口花飞尽,作计寻春已过时。

命薄恐无欢笑分,情真翻误怨猜奇。

天公若有相怜意,许伴江湖暗自知。

余得诗后曾依韵和之曰:

千兰百就事无成,生死难抛是此情。

卿欲轻生我亦死,断无一死一偷生。

我本无心恋世间,此缘成就待何年。

不如苦海回头早,携手同归离恨天。

缕心作字血成诗,无主芳魂孰护持。

最是伤心刻骨处,青春同少再来时。

身入牢笼难解脱,情经阻隔更离奇。

春风又到人间路,开尽梅花人未知。

噫!“卿欲轻生我亦死,断无一死一偷生。”此非余之语耶?今则死者且两人,而余之偷生仍如故,则信乎男儿多薄幸已

梨影得余诗后,复与余为第四次之见面。中道风波,屡经反复。情长恨长,恩深怨深。此次青禽又传讹信,深宵对泣,费尽温存熨贴之词。梨影即夕成五绝曰:寄书几度误青鸾,因爱成猜解决难。

见面又多难诉处,了无数语到更阑。

情丝抽尽苦缠绵,此后悲欢事在天。

只是病躯秋叶似,如何支得二三年。

满纸淋漓血未融,感君常置在怀中。

此情此字难磨灭,伴尔丹心一点红。

深院钩帘坐小窗,无言暗泣对残釭。

飞蛾莫扑钗头焰,留照情人泪两双。

万千辛苦恨难平,一死频拼死不成。

如此风波如此险,可怜还为恋情生。

次日,余亦成二律呈梨影,以写前宵之苦况。

春鸿难认旧时泥,再入天台路已迷。

心到苦时惟一哭,肠经断尽怕重题。

合离情迹缘都阻,今古欢场事少齐。

春到江南花似锦,黄莺未得好枝栖。

暖语排愁强自宽,暂亲言笑不成欢。

谗唇鼓浪人心险,好梦成烟烛影残。

天肯留人颜色在,卿须谅我死生难。

血书一纸尽千叠,藏向怀中不忍看。

梨影亦步韵答余曰:

白驹寂寂隔云泥,路断仙溪蝶怕迷。

辛苦总期拚一死,唱酬何必懒重题。

当前张绪风情减,后日文君雪鬓齐。

江北归来梁上燕,衔泥且向旧巢栖。

前宵梦里带围宽,羞向深林报合欢。

一语盟心山比重,千回望影月将残。

缘悭空说回天易,命蹇知君阅世难。

尺素未开先落泪,叠来锦字怕重看。

余读此诗,知梨影之心,犹未尽慰,因再武原韵以解之。

梁巢旧燕再寻泥,只怕高楼咫尺迷。

辛苦天教留一死,唱酬我亦愿重题。

老梅飘雪无人赏,稚柳偷风放叶齐。

一度韶华消不尽,琼枝终许凤鸾栖。

知尔腰围日渐宽,玉钗敲断卜同欢。

囊中血字红犹湿,剪后香丝绿半残。

欢计每愁此意少,私书欲作避人难。

形疏意密由来说,病里容颜梦里看。

姻事之成错误,梨影已知之。知彼意不属余,余情亦不属彼也。而余所踌躇者,更有一端。以余寒素家风,清贫自守,待相如献赋得官,今生恐无此际遇。得婿如余,实无所龋此后余即能勉移旧爱,以慰新人,而筠倩生长绮罗丛里,未必能餍糟糠。果尔则误彼终身,益复无底。

余以此意示梨影,梨影怫然,谓筠倩决不为买臣之妇,责余太以浊物视人。一言孟浪,又几起风波于平地,急自认过,呈六绝曰:落梅风急子规啼,草长平芜绿渐齐。

二月春寒能酿病,那禁心绪复凄迷。

同有丹诚如皎日,不妨披膈各陈词。

两番血迹重为证,置袖应无漫灭时。

相如自恨累清贫,哽咽无端道苦辛。

偏是情真疑忌起,一心人似负心人。

浃旬长遣十函诗,寄托愁魂笔一枝。

莫恨蓬山万重隔,眼前有路只无期。

徘徊无计遣心情,一曲风琴谱乍成。

指上调从心上转,断云零雨不成声。

一寸心期十丈愁,泪珠如线梦如钩。

销魂翻恨销难尽,每到斜阳一倚楼。

梨影依韵和余曰:

殷勤解得耳边啼,又听新莺恰恰齐。

尽日东风吹思乱,一春情绪被春迷。

碧窗记得曾携手,春鸟回来重寄词。

雁夜莺春愁一样,楚魂湘血怨同时。

唱酬我自患才贫,但是钟情合苦辛。

誓死料伊非薄幸,诗人多半属情人。

莫咏樊川惆怅诗,落花底事怨空枝。

韩凭死遂双栖愿,碧落黄泉会有期。

灯昏被冷若为情,借梦追欢梦乍成。

恨煞茅檐终夜雨,梦中时度打窗声。

楼上无愁亦有愁,香风拂拂动银钩。

望中柳色无穷处,连日春阴不上楼。

鹏郎折兰,为余插之瓶中。此兰也,即去年相思之起点,招恨之媒介也。人世悲欢,至无凭准;断肠消息,何可复问?

而空谷幽芳,已两度春风矣。

今日重见此花,能无今昔之感!吾恐再历几时,死生离别,更不知何若。而此花则长养春风,旧苗再登,馨香永久。虽经衰败而常保孤根,毕竟人命不如花命也。重赋两绝示梨影。

曾惜馨香赋小诗,去年寒食惹相思。

悲欢离合翻云雨,尔尚浓芬似旧时。

天生静质为骚人,只觉幽情对我真。

啼眼羞眉终敛怨,怜渠长似未逢春。

今年梨影与余,诗函往返而外,恒欲面诉相思之苦。余初颇疑之,今乃知彼用心至深,盖彼固早决一死,不久即将永诀,故欲于未死之前,多见数面,以了情痴耳。

犹记二月之终,彼屡约余相晤,有四律寄余曰:愁吟容易鬓成丝,况复寻春又及时。

小院未忘前度约,佩囊空积百篇诗。

夜寒度梦伊堪叹,零雨敲窗我莫知。

日夕透尝孤寂味,无端风雨坏幽期。

相如何必患清贫,一舸鸱夷好问津。

花外东风真是梦,灯前寒雨苦相亲。

颜无喜色休看镜,泪少于时数易巾。

深巷携篮频唤卖,杏园落尽有余银。

频添缄札达情深,冷隔欢踪直到今。

怨句不辞千遍诵,浊醪谁劝满杯斟。

青衫又湿伤春泪,碧海常悬捧日心。

不道相思滋味苦,愁人只向个中寻。

咫尺蓬山有万重,丹青写尽病君容。

琴心属意何曾乱,鹊语难凭不可从。

杨柳愁中深浅色,梨花梦里去来踪。

冲烟犯月能相过,秉烛花前一笑逢。

余亦有和韵四律曰:

离肠辗转搅千丝,单枕空床耐几时。

一种薄寒成薄病,半窗残雨读残诗。

爱怜声影教人瘦,并叠心情付尔知。

若许刘郎重问讯,碧桃花发是佳期。

花前沽酒岂辞贫,还问东风旧日津。

几世几生修得到,一肌一发未曾亲。

追思空剩千行锦,零泪难消半幅巾。

直是将年来度日,如何能待鬓成银。

积得相思几寸深,风风雨雨到而今。

诗惟写怨应同瘦,酒为排愁只独斟。

五夜梦留珊枕恨,一生身作锦鞋心。

情场不信多奇险,便到黄泉也愿寻。

书来一纸意千重,多恐春来减玉容。

心上如何抛得下,眼前只是会无从。

艰难苦海翻新浪,曲折回廊记旧踪。

情怨深时期面诉,禁烟时节好相逢。

往岁清明,余于客里过之。今春未行之前,老母预嘱余归,以值彼家家上冢之时。阿兄远出,死父坟头之一盂麦饭,几陌纸钱,非余及时遄返,更无人为之浇奠也。寒食之夕,践梨影之约,赴醉花楼夜话,赋二绝以志别。曰:几时消渴隔愁乡,一盏琼浆今未尝。

要识誓言生死守,阿侬金石做心肠。

东风趁棹暂回乡,此后堪凭只寸肠。

才得相逢便言别,自惭真近薄情郎。

余初意于清明日遄归扫墓,以慰母望,既见梨影之后,归心乃为之遏阻,迁延不决。瞬届重三,既负老母,复忘死父,余诚不自知其何心。迄今思之,更复大悔。盖后日梨影之杀,亦未始非余欲归未归之一念有以误之也。当时有《自嘲》二绝曰:空卜归期未是期,此心不定似围棋。

无由觅得分身术,只恐思归复懊离。

清明异地踏山春,又近江滨祓禊辰。

枉被子规苦相劝,不妨长作未归人。

余未成行,梨影忽有归宁扫墓之说。余知梨影幼丧父母,仅存一叔父及两弱弟。其家距螺村七八十里,水程遥隔,往返殊艰,已十载未归宁矣,今胡急作归计?彼盖自知过此以往,将永无回家祭扫之期,未死以前,此意固无人觉察也。临行时和余《自潮》两绝曰:骨肉无多会少期,清贫苦守半残棋。

漫言两弟难相识,叔父慈颜十载离。

聊因祭扫趁江春,麦饭浇时已过辰。

又卜归帆心却苦,迎门都是别家人。

梨影此行,挈鹏郎俱去,往返期以三日,恐余寂寞,未行之前夕,更多嘱咐之词。余复呈两绝曰:临歧还寄两篇诗,为念痴人费梦思。

我未成归汝却去,算来总有一番离。

拨棹春江江水香,此行无复可商量。

明知三日期非远,别泪还抛一两行。

次晨梨影偕鹏郎登舟。余更遣秋儿遥投四绝赠别。

戏言情净愿归空,急得萧郎路欲穷。

特地临行重寄语,近来此念付东风。

卫娘书格谢娘词,冰雪心肝兰蕙思。

一路春风江上景,烟波此去好寻诗。

十年亲谊隔云泥,祭扫归来认旧闺。

料得到门愁喜并,一番欢笑一番啼。

独泛春波一叶舟,莺花虽好莫淹留。

思卿一日三秋似,三日分明是九秋。

至三日后,梨影果如而归期,和余赠别诗曰:我处荣枯百虑空,浮生自悟泪难穷。

凭情割片心肝去,泣尽虚窗一夜风。

珍重临行赠别词,烟波渺渺载离思。

桃花溪水分明处,争奈愁多懒捉诗。

多情燕子恋残泥,重启东风旧日闺。

更忆新离悲久别,雨重愁并一重啼。

无数青山送去舟,夕阳流水影空留。

垂杨三月愁丝乱,何必伤心待暮秋。

庭前木笔,又开第一花矣。忆去年曾赋小诗,有,“题红不解”之句,只道书生无福,谁知月老有心,辗转深情,演成幻剧。今日花尚依然,而览物之情,则大异矣。再赋二律呈梨影。

可惜东风得意花,一枝移种到贫家。

有情彩笔偏名木,无主春光误照霞。

只恐锦窠云易散,最怜深院月先斜。

平泉何待成追忆,早向残枝生怨嗟。

红纱映日逞狂姿,正是梨花泪尽时。

杜牧伤春愁对酒,江淹分梦强题诗。

更无当意花经眼,欲写同心字赠谁。

种玉前生偏种恨,试看啼血满千枝。

此诗去后,越二日得梨影和作,香笺半湿,都是泪痕。其句曰:杜牧真无当意花,春风次第到邻家。

葵花抱恨终倾日,桅子同心别赠霞。

锦字织成千古怨,绿纱分逗一枝斜。

僵桃代李原多事,后果前因空自嗟。

怜香欲断乞埋姿,薄命累君伤落时。

旧泪不消都化血,新愁无奈少吟诗。

第二首仅和二联,下注云:“和至此更读原诗,喉梗眼花,墨干泪尽,下句不能再和矣。”

噫!余之诗梨影不能和之,梨影之诗,余又岂能读之哉!

因感其意,即用第二首上二联原韵成两绝,以存深恨。

门掩梨花葬玉姿,开时不见见残时。

天昏地黑人痴望,肠断萧娘半首诗。

百草千花弄甚姿,终无缺月再圆时。

呕完心血流完泪,从此逢人不说诗。

噫!此诗余特自鸣其恨,孰知即以此大伤梨影之心而促其速死那?自此次酬答之后,梨影诗讯渐绝。不十日而咯红旧症,又复大发,从此竟不复起。药店龙飞,香桃骨损,曾日月之几何,而人亡花落,往事如烟,一冢梨云,魂归离恨,不堪重问醉花楼矣。

彼初病时,余曾赋《问卜一律曰:

心如梅子溅奇酸,愁似抽丝有万端。

苦我此怀难自解,闻卿多病又何安。

情根谁教生前种,痴恨无从死后宽。

但是同心合同命,枕衾莫更问温寒。

梨影得诗后,答余一律。此诗为彼最后酬余之作,自后更无只字相遗矣。至今录之,犹觉心酸欲绝也。

苦吟一字一心酸,误却毫端误万端。

月魄不圆人尚望,雨声欲碎梦难安。

恩深真觉江河浅,情窄那知宇宙宽。

侬更近来成懒病,和郎诗句怕凝寒。

余读此诗,知梨影之病实为余之木笔诗及续赋两绝所感而成。文字之毒,一至于此。则更武原韵以慰之。

传闻病耗更心酸,怨句分明造病端。

两处情怀同自苦,几番魂梦未曾安。

如侬直觉生无趣,望汝还将死放宽。

日对顽童宵对影,泪波洗面不知寒。

余之婚事,本定于今年七月,洵梨影之意,亦乘石痴暑期归国之便也。屈指计之,为时匪远,事属违心,居恒自怯。而梨影一病,又沉沉有不起之象,则余更何心及此,赋四律以见意。

生死牵连不肯休,到头结局料无收。

乱生心病诗难药,强制情魔梦有钩。

半世情神消恨血,一窗风雨撼穷愁。

花前一醉还能否,寂寂空床拥敝裘。

愁恨光阴一载过,欲抛终恋奈痴何。

情灰已冷心犹暖,病眼全枯泪转多。

白骨生涯人自累,红笺残字血难磨。

卷葹不死生尤苦,谁剔明灯救火蛾。

再为知音拂镜鸾,隔墙春色甚相干。

情惟入骨猜嫌易,事本违天左右难。

白首他年为世笑,丹心今日呕卿看。

日欢零落新欢误,月正圆时梦早残。

茫茫后果与前因,撩乱心情假是真。

木笔开时空见日,梨花落后更无春。

谁教枉却巫山梦,我算经过沧海身。

惟悴余生终不惜,岂宜再作画眉人。

此诗余曾录示静庵,静庵戏步后二首原韵,为余预赋催妆二律,徒费笔墨,后竟绝无用处。然良友惠余,诗不可不录也。

黄绢词成拥凤鸾,娇嗔低诉倚阑干。

赘齐岂为?多智,入蜀方知道不难。

意外奇缘惟独喻,个中心事早同看。

郎才女貌欢何似,珍重良宵莫放残。

不是今缘是夙因,真真假假假还真。

梨云着意犹含雨,木笔强开占早春。

河鼓沉沉催永夜,月轮朗朗悟前身。

遥知红烛双辉里,别有含情一美人。

余读静庵诗,心有所感,复成二律。此诗为余末次呈梨影者,梨影不复酬余,余亦从此辍吟矣。

玉台休怅信音稀,莫道人情朝暮非。

无意相逢原宿孽,此身不死定长依。

尚看残字鹃鹃血,终感余芬恋蝶衣。

有限光阴愁病里,纵难同穴愿同归。

漫劳日雨赋催妆,读遍新声暗自伤。

天意偏教圆缺月,侬心不偶似桄榔。

镜台空见新人笑,衫袖犹日留日香。

福薄苦无欢笑分,忍看珊枕绣鸳鸯。

梨影病已兼旬,绝无起色。余心之焦急,盖可想见。至四月八日之夕,彼忽复命秋儿导余往视,玉容萎捐,尚能强起与余坐谈,谓余曰:“君清明未归,恐劳母望。今宜暂返,以理家事。妾已为君雇一村艑,明晨即可启行。妾病无妨,不烦挂虑也。”余唯唯。

既而又谓余曰:“《石头记》全书,妾已阅毕。此书暂不还君,妾视书中尚有一段阙文,以宝玉对之芙蓉女儿,尚作哀诔,胡独于心爱之萧湘妃子而无之?多情如君,盍为拟作一篇以补其阙?”余又唯唯。

事后思于梨影之为此言,固有深意,而惘惘至今,卒无一字以慰泉壤。悼亡异感,也教荀倩神伤;诔死无文,莫讳江郎才荆魂魄有知,重泉饮恨深矣。

次晨余遂行。此行也,余谓出自梨影之意,欲余暂归慰母,孰知彼固受人之挟迫而为此,昨夕一晤,即为今生诀别之期耶!

盖老母以余归期屡误,望眼欲穿,知余久溺痴情,遂忘正事,乃函达梨影,嘱彼转劝余归。梨影诺之,乃从而促余遄返也。归后老母为余言,余始恍然如梦觉,则急索母原书底稿及梨影答书阅之。母致梨影书曰:崔夫人慧鉴:余今冒昧上书,夫人骤阅之必骇,然阅至终篇,知夫人必能相谅,且必能允余所求。

不肖儿梦霞往岁客夫人家,以浪荡余生,得裙钗知己,三生有幸。文字交深,客里扶持,深蒙照拂。

以夫人金玉为质,极柏为心,只结翰墨因缘,不愿牺牲名节,余固无虑其有他。

所恨者,吾儿早年丧父,庭训久疏,品性不纯,风情独厚,年余潦倒,心志全非。老身钟爱此儿,殊不愿其终为情误。即夫人节苦心坚,责艰任重,亦岂宜不断痴情,致伤贤德。既蒙不弃寒微,许结姻好,情无不了,事亦至佳。而吾儿一味狂痴,心犹未足。

新欢虽好,旧爱难忘,藕断丝连,迄不可解。此皆吾儿之误夫人,非夫人之误吾儿也,夫人其毋不怿。老身深恨吾儿,实深怜夫人,故望夫人力排愁障,身出情关,自为解脱,兼惠吾儿,岂惟吾儿终身感德,即老身亦受赐良多矣。

兹者春暮迟归,听子规而不动。父骨已朽,遂虚祭扫之仪;母眼将穿,空切门闾之望。陷惑之情,至斯已极。以家人之哓哓,知已不足以悟彼不肖之心而反之于正,所恃者,夫人耳。夫人而韪余言也,其劝之速归。彼爱夫人,言当立允。

既归之后,即当禁其复出,校中一席,余已觅得一相当之人,永为庖代,为吾儿收放心,亦为夫人绝情魔也。昧死上言,惟夫人图之。

归高阳滕氏裣衽。

梨影答母书曰:

何太夫人尊鉴:残春方尽,一病恹恹。瞑眩之中,忽奉慈谕。开缄展诵,愧极汗淋,如曹瞒之读陈檄,头风不药而愈矣。

妾以遗嫠不能自闲,致陷公子于情惘之中,总由笔误,亦有前因,不比琴挑,各无堕行。悔固难追,事何可久。是不仅夫人抱深忧,即妾为公子事亦已百转千回,肝肠寸断矣。

顾知公子念妾挚,恐妾即能绝公子,公子未必遂能绝妾,则妾亦无能为力。然妾今已思得一万全之法,以报公子,可使公子绝妾,决不敢以薄命之身梗公子之前途,而久贻夫人忧也。

姻事早承金诺,鹊桥渡后,便是佳期。筠姑贤孝性成,德才并茂,此后公子伉俪之间,定卜十分美满。

且亦为堂北老人,增其福祉。此固妾敬一瓣心香,日夕祷祀以求之者也。

至薄命孱躯,在世之日已短,事到回头,只余罪孽。来书曲加矜谅,不事求全。行间字里,蔼乎如见其容。妾以丛愁积垢之身,于未死之前,得闻慈爱老人之怜恤语,身非犬马,宁不涕零!

盖得夫人一言赦妾,异日负罪入泉,积孽或当为之轻减,白骨亦沾余泽矣。公子归省愆期,殆因妾病所致,以妾故几使公子忘家,妾罪复何可逭。兹即敬如来命,力劝公子言旋,以慰家人久盼。夫人幸少安,三日后当见钟爱之佳儿无恙归来也。扶病作答,潦草不恭,无任惶恐屏营之至。

未亡人崔白梨影谨上。

余读毕此书,瞿然而惊,哇然而哭曰:“母杀梨影矣。”

余母问故。余曰:“梨影书中,谓有法以使余绝彼者,盖欲以一死报余也。彼疾方亟,母复以一书逼之,其死必矣。”

母厉声曰:“若是则仍汝杀彼耳,与我何与者?汝迷恋痴情,流荡忘返,致弃家庭而不顾,汝自思汝之所为,尚有一毫似人否?乃犹以汝母此书为不当耶?”

余受责唯唯,念余诚不祥之人,人之为余所误者,乃不一而足。顾余初无误人之意,胡以人事之逼余者,欲不误人而不得?思至此,则呼天而泣。

余既归家,不得不顺从母意,日坐愁城,静待梨影死耗。

至四月二十七日,而一片噩音,果应余念而至。惟余已决其必死,故闻耗而后,虽悲极而神不少乱。请于余母,欲以亲谊往吊。余母此时亦痛挥老泪,颔首无言。惟于临行时,嘱余事毕速归而已。

一棹绿波,重来崔护,只见灵床灯黯,蕙帐风凄,去玉化之期,已三日余矣。焚香展拜,咽泪不声。更视彼老翁颓败之容,稚子悲啼之状,尤觉心如锥刺,惨痛难言。欲出一语相慰,而无可措辞。余至此盖不能不自恨己之误人甚也。

余此次初拟即归,崔翁以丧事丛脞,嘱余襄理,余不能辞,则为忍痛勉留。复居旧馆,境地犹昔,人物已非,余独何心,其不能以一朝居矣。

一夕黄昏,月明如昼。踯躅庭阶,百端俱集。凭吊埋香遗迹,抔土犹存;追思哭冢深情,伊人已杳。魂兮归来,或应依此。触景悲来,不觉抚坟恸哭。

正号啕间,秋儿倏至,问:“公子何事伤心,乃不畏夜寒人骨耶?”余时四顾无人,”乃止泪而询秋儿以梨影临终之状况。

秋儿冷然曰:“公子乃犹未忘夫人耶?夫人之死,公子自知之,何问婢于为?且人已亡矣,哭之奚益?”

余泣曰:“汝勿尔,夫人之死,实余误之,顾岂真余愿?

今余问汝亦无多言,只欲汝答余夫人弥留之际,曾有何物遗余者?”

秋儿曰:“遗物耶?闻有一纸绝命书,为筠姑娘所得。”

余哀之曰:“汝肯为余向筠姑乞得是书乎?”

秋儿摇首曰:“此难允公于。筠姑自夫人死后,怨公子甚。

婢子乌敢为公于作说客耶?”言已,拂袖径行。

余挽裾从之。转盼已杳,则返而复哭。噫!秋儿怒余,亦出至情。余今兹宜为人弃矣。

次晨余尚未起,秋儿推门入,出一函掷余枕畔,返身遂奔。

余拾而视之,书为筠倩所遗,中附梨影遗书数纸,知秋儿昨宵虽却余求,仍为余言于筠倩,得是书以遗余也。先读筠倩书曰:何梦霞君鉴此:妾与君无一面之缘,有百年之约,片言未接,寸简先通,具有苦衷,殊非得已。前日。

梨嫂死后,得读其绝命遗书,知君与梨嫂,中有一段因果。妾处其间,懵无闻觉,致坐视梨嫂之死,而无从施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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