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语言的生活(3)

作者:东西    更新时间:2014-11-17 10:14:37

他们在门前仔细听,那个奇怪的声音像是来自屋后,他们朝屋后走去,走进后山那片桃林。蔡玉珍看见杨凤池跪在一株桃树下,用一根木棍敲打一只倒扣的瓷盆,瓷盆发出空阔的声音。手电光照到杨凤池的身上,她毫无知觉,她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蔡玉珍和王老炳听到她在诅咒王家宽。她说是王家宽害死了朱灵。王家宽不得好死,王家宽全家死绝……

蔡玉珍朝瓷盆狠狠地踢,瓷盆飞出去好远。杨凤池睁眼看见光亮,吓得爬着滚着出了桃林。王老炳说她疯啦。现在死无对证,她把屎呀尿呀全往家宽身上泼。我们穷不死饿不死,但我们被脏水淹死。我们还是搬家吧,离他们远远的。

王家宽扶着王老炳过了小河,爬上对岸,蔡玉珍扛着锄头、铲子跟在他们的身后。村庄的对面,也就是小河的那一边是坟场,除了清明节,很少有人走到河的那边去。王老炳过河之后,几乎是凭着多年的记忆,走到了他祖父王文章的墓前。他走这段路走得平稳、准确无误,根本不像个瞎子。王家宽不知道王老炳带他来这里干什么。

    王家宽说爹,你要做什么?王老炳说把你曾祖的坟挖了,我们在这里起新房。蔡玉珍向王家宽比了一个挖土的动作。王家宽想爹是想给曾祖修坟。

    王家宽在王文章的坟墓旁挖沟除草,蔡玉珍的锄头却指向坟墓。王家宽抬头看见他曾祖的坟,在蔡玉珍的锄头下土崩瓦解,转眼就塌了半边,他感到惊奇。他神色庄重地夺过蔡玉珍手里的锄头,然后用铲子把泥巴一铲一铲地填到缺口里。

    王老炳没有听到挖土的声音,他说蔡玉珍,你怎么不挖了。这是个好地盘,我们的新家就建在这里。我祖父死的时候,我已经懂事了。我看见我祖父是装着两件瓷器人土的,那是值钱的古董,你把它挖出来。你挖呀。是不是家宽不让你挖,你叫他看我。王老炳说着,比了一个挖土的动作。他的动作坚决果断,甚至是命令。

    王家宽说爹,你是叫我挖坟吗?王老炳点点头。王家宽说为什么?王老炳说挖。蔡玉珍捡起横在地面的锄头,递给王家宽。王家宽不接,他蹲在河边看河对面的村庄,以及他家的瓦檐。他看见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升起,早晨的天空被清澈的烟染成蓝色。有人赶着牛群出村。谁家的鸡飞上刘顺昌家的屋顶,昂首阔步、来来回回地走。

    王家宽回头,看见坟墓又缺了一只角,新土覆盖旧土,蔡玉珍像一只蚂蚁正艰难地啃食一块大饼。王老炳摸到了地上的锄头,他慢慢地把锄头举起来,慢慢地放下去,锄头砸在石块上,偏离目标,差一点锄到王老炳的脚,王家宽想他们是下决心要挖这座坟了。王家宽从他爹手上接过锄头,紧闭双眼把锄头锄向坟墓。他在干一件他不愿意干的事情,他渴望闭上双眼。他想爹的眼睛如果不瞎,他就不会向他烧香磕头的地方动锄头。

    挖坟的工作持续了半天,他们总算整出了一块平地,他们没有看见棺材和尸骨。王家宽说这坟里什么也没有。王老炳听到王家宽这么说,感到十分惊诧。他摸到刚整好的平地上,抓起一把泥土,放到鼻尖前唤了又嗅。他想我是亲眼看着祖父下葬的,棺材里装着两件精美的瓷器,现在怎么连一根尸骨都没有呢?

    时间到了夏末,王家宽和蔡玉珍在对岸垒起两间不大不小的泥房。他们把原来的房屋一点一点地拆掉,屋顶上的瓦也全都挑到了河那边。他们原先的家,完全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搬家的那天,王家宽甩掉许多旧东西。他砸烂那些油腻的坛子,劈开几个沉重的木箱。他对过去留下来的东西,带着一种天然的仇恨。他像一个即将远行的人,轻装上路,只带上他必须携带的物品。

    整理他爹的床铺时,他在床下发现了两只精美的花瓶。他扬手准备把它扔掉,被蔡玉珍及时拦住。蔡玉珍用毛巾把花瓶擦亮,递给王老炳。王老炳用手一摸,脸色霎时变了。他说就是它,我找的就是它。我明明看见它埋到了祖父的棺材里,现在又从哪里跑出来了呢?帮忙搬家的人说是王家宽从你床铺下面翻出来的。王老炳说不可能。

    王老炳端坐在阳光里,抱着花瓶不放。搬家的人像搬粮的蚂蚁,走了一趟又一趟。他们看见王老炳面对从他身边走过的脚步声笑,面对空荡荡的房子笑,笑得合不拢嘴。

    王老炳一家完全彻底地离开老屋,是在这一天的傍晚。搬家的人们都散了,王家宽从老屋的火坑里,点燃火把,眼泪随即掉下来。他和火把在前,王老炳和蔡玉珍断后。王老炳怀抱两只花瓶,蔡玉珍小心地搀扶着他。

    过了小木桥,王老炳叫蔡玉珍拉住前面的王家宽,他要大家都在河边把脚洗干净。他说你们都来洗一洗,把脏东西洗掉,把坏运气洗掉,把过去的那些全部洗掉。三个人六只脚板在火光照耀下,全都泡进水里。蔡玉珍看见王家宽用手搓他的脚板,搓得一丝不苟,像有老茧和鳞甲从他脚上一层层脱下来。

村庄里的人全都站在自家门口,目送王家宽一家人上岸。他们觉得王家宽手上的火把,像一簇鬼火,无声地孤单地游向对岸。那簇火只要把新屋的火引燃,整个搬迁的仪式也就结束了。一同生活了几十年的邻居们,就这样看着一个邻居从村庄消失。

    一个秋天的中午,刘顺昌从山上采回满满一背篓草药。他把草药倒到河边,然后慢慢地清洗它们。河水像赶路的人,从他手指间快速流过,他看到浅黄的树叶和几丝衰草,在水上漂浮。他的目光越过河面,落到对岸王老炳家的泥墙上。

    他看见王老炳一家人正在盖瓦。王老炳家搬过去的时候,房子只盖了三分之二。那时刘顺昌劝他等房子全盖好了,再搬走不迟。但王老炳像逃债似的,急急忙忙地赶过那边去住,现在他们利用他们的空余时间,补盖房子。

    蔡玉珍站在屋檐下捡瓦,王老炳站在梯子上接,王家宽在房子上盖。瓦片从一个人的手,传到另一个人的手里,最后堆在房子上。他们配合默契,远远地看过去看不出他们的残疾。王家宽不时从他爹递上去的瓦片中选出一些断瓦扔下来,有的瓦片还扔到了河中。

    刘顺昌只看到小河里的水花飞扬,听不到瓦片砸入河中的声音。这是一个没有声音的中午,太阳在小河里静静地走动。王老炳一家人不断地弯腰举手,没有发出丝毫的声响。刘顺昌看着他们,像看无声的电影。他们似乎是阴间里的人,或者是画在纸上的人。他们只在光线里动作,轻飘、单薄,虚幻得不像人似的。

    刘顺昌看见房上的一块瓦片飞落,碰到蔡玉珍的头上,破成四五块碎片。蔡玉珍双手捧头,弯腰蹲在地上。刘顺昌想蔡玉珍的头一定被砸破了。刘顺昌朝那边喊话:老炳,蔡玉珍的头伤得重不重?需不需要我过去看一看,给她敷点草药?那边没有回音,他们像没有听到刘顺昌喊话。

    王家宽从房子上走下来,把蔡玉珍背到河边,用河水为她洗脸上的血。刘顺昌喊蔡玉珍,你怎么啦?王家宽和蔡玉珍仍然没有反应。刘顺昌捡起脚边的一颗石子,往河边砸过去。王家宽朝飞起的水花匆匆一瞥,便走进草丛为蔡玉珍采药。他把他采到的药放进嘴里嚼烂,再用右手抠出嚼烂的药,敷到蔡玉珍的伤口上。

    蔡玉珍再次趴在王家宽的背上。王家宽背着她往回走。尽管小路有一点坡度,王家宽还能在路上一边跳一边走,像从某处背回新娘一样快乐惬意。蔡玉珍被王家宽从背上颠到地面,她在王家宽的背膀上擂上几拳,想设法绕过王家宽往前跑。但是王家宽张开他的双手,把路拦住。蔡玉珍只得用双手搭在王家宽的双肩上,跟着他走跟着他跳。

跳了几步.王家宽突然返身抱住蔡玉珍。蔡玉珍像一张纸片,轻轻地离开地面,落入王家宽的怀中。王家宽把蔡玉珍抱进家门,王老炳摸索着进入家门。刘顺昌看见王家的大门无声地合拢。刘顺昌想他们一天的生活结束了,他们很幸福。

    秋风像夜行人的脚步,在河的两岸在屋外沙沙地走着。王老炳和王家宽都已踏踏实实地睡去。蔡玉珍听到屋外响了一声,像是风把挂在墙壁上的什么东西吹落了。蔡玉珍本来不想理睬屋外的声音,她想瓦已盖好了,家已经像个家了,应该安安稳稳地睡个好觉。但她怕她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被风吹落,于是她又从床上爬起来。

    她拉开大门,一股风灌进她的脖子。她把手电摁亮,她看见手电光像一根无限伸长的棍子,一头在她的手上,另一头搁在黑夜里。她拿着这根白晃晃的棍子.走出家门,转到屋角看晾在竹竿上的衣服。衣服还晾在原先的位置,风甩动那些垂直的衣袖,像一个人的手臂被另一个人强行地扭来扭去。蔡玉珍想收那些衣服,她把手电筒叼在嘴里,双手伸向竹竿。她的手还没有够着竹竿,便被一双粗壮的手臂搂住了。那双手搂着她飞越一条沟,跨过两道坎,最后一起倒在河边的草堆里。蔡玉珍嘴里的手电筒在奔跑中跌落,玻璃电珠破碎,照明工具成了瞎子,河两岸乱糟糟的黑。

    那人撕开她的衣服,像一只吃奶的狗仔用嘴在她胸口乱拱。蔡玉珍想喊,但她喊不出来。她的**被啃得火辣辣地痛。她记住这个人有胡须。那人想脱她的裤子、蔡玉珍双手攥紧裤头,在草堆里打滚。那人似乎是急了,他腾出一只手来摸他的口袋,他摸出一把冰凉的刀。他把刀贴在蔡玉珍的脸上,蔡玉珍安静下来。蔡玉珍听到裤子破裂的声音,她知道她的裤裆被小刀割破了。

    蔡玉珍像一匹马,被那人强行骑了上去。挣扎中,她的裤裆完全彻底地撕开。她想现在攥着裤头已经没有用处。她张开双手.十个手指朝那人的脸上抓。她想明天,我就去找脸皮被抓破的人。

    强迫和挣扎待续了好久,蔡玉珍的嘴里突然吐出几个字:我要杀死你。她把这几个字,劈头盖脸吐向那人。那人从蔡玉珍的身上弹起来,转身便跑。蔡玉珍听到那人说我撞上鬼啦,哑巴怎么也能说话。声音含糊不清,蔡玉珍分辨不出那声音是谁的。

    当她回到床前,点燃油灯时,王家宽看到了她受伤的胸口和裂开的裤裆。王家宽摇醒他爹,王家宽说爹,蔡玉珍刚才被人搞了,她的裤裆被刀子划破,衣服也被撕烂了。王老炳说你问问她,是谁干的好事?王老炳想:说也是白说,王家宽他听不到。王老炳叹了一口气,对着隔壁喊玉珍,你过来,我问问你。你不用怕,爹什么也看不见。

    蔡玉珍走到王老炳床前,王老炳说你看清是谁了吗?蔡玉珍摇头。王家宽说爹,她摇头,她摇头做什么?王老炳说你没看清楚他是谁,那么你在他身上留下什么伤口了吗?蔡玉珍点头。王家宽说爹,她又点头了。王老炳说伤口留在什么地方?蔡玉珍用双手抓脸,然后又用手摸下巴。王家宽说爹,她用手抓脸还用手摸下巴。王老炳说你用手抓了她的脸还有下巴?蔡玉珍点头又摇头。王家宽说现在她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一下头。王老炳说你抓了他脸?蔡玉珍点头。王家宽说她点头。王老炳说你抓了他下巴?蔡玉珍摇头。王家宽说她摇头。蔡玉珍想说那人有胡须,她嘴巴张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她急得想哭。她看到王老炳的嘴巴上下,长满了浓密粗壮的胡须,她伸手在上面摸了一把。王家宽说她摸你的胡须。王老炳说玉珍,你是想说那人长有胡须吗?蔡玉珍点头。王家宽说她点头。王老炳说家宽他听不到我说话,即使我懂得那人的脸被抓破,嘴上长满胡须,这仇也没法报啊。如果我的眼睛不瞎,那人哪怕跑到天边,我也会把他抓出来。孩子,你委屈啦。

蔡玉珍哇的一声哭了,她的哭声十分响亮。她看见王老炳瞎了的眼窝里冒出两行泪。泪水滚过他皱纹纵横的脸,挂在胡须上。

    无论是白天或者黒夜,王家宽始终留意过往的行人。他手里捏着一根木棒,对着那些窥视他家的人晃动。他怀疑所有的男人,甚至怀疑那个天天到河边洗草药的刘顺昌。谁要是在河那边朝人了家多看几眼,他也会不高兴也会怀疑。

    王老炳叫蔡玉珍把小河上的木板桥拆掉,王家宽不允。他朝准备拆桥的蔡玉珍晃动他手里的木棒,他坚信那只饿嘴的猫,一定还会过桥来。王家宽对蔡玉珍说我等着。

    王家宽耐心地等了将近半个月,他终于等到了报仇的时机。他看见一个人跑过独木桥,朝他家摸来。王家宽还暂时看不清那个人的面孔,但月亮已把来人身上白色的衬衣照得闪闪发光。王家宽用木棒在窗口敲了三下,这是通知蔡玉珍的暗号。

    那个穿白衬衣的人,来到王家门前,他四下望一眼后,便从门缝往里望。大约是什么也没看见,他慢慢地靠近王家宽卧室的窗口,踮起脚尖伸长脖子,窥视窗里。王家宽从暗处冲出来,木棒横扫那人的小腿。那人像秋天的蚂蚱,从窗口跳开,还没有站稳就跪到了地下。那人试图逃跑,他刚跑到屋角,王家宽就喊了一声:爹,快打。屋角伸出一根木棒,正好砸在那人的头上。那人抱头在地下滚了几滚,又重新站起来。他的手里已经抓住了一块石头,他举起石头正要砸向王家宽时,蔡玉珍从柴堆里冲出,举起一根木棍朝那只拿石头的手扫过去。那人的手迅疾缩回,石头掉在地上。

    那个人被他们打趴在地上,再也不能动弹了,他们才拿手电照那个人的脸。王家宽说原来是你,谢西烛。你不打麻将啦?你跑到这里来干什么?谢西烛的嘴巴动了动,说出一句含糊不清的话。王老炳和蔡玉珍谁也没听清楚。

    蔡玉珍看见谢西烛的下巴留着几根胡须,但那胡须很稀很软,他的脸上似乎也没有被抓破的印痕。蔡玉珍想是不是他的伤口,已经全部愈合了。王家宽问蔡玉珍,是不是他?蔡玉珍摇头,意思是说我也搞不清楚。王家宽的眼睛突然睁大,蔡玉珍看见他的眼球快要蹦出来似的。蔡玉珍又点了点头。

蔡玉珍和王家竟把谢西烛抬过河,丢弃在河滩。他们面对谢西烛往后退,他们一边退一边拆木板桥,那些木头和板子被他们丢进水里。蔡玉珍听到木板咕咚咕咚地沉入水中,木板像溺水的人。

    自从蔡玉珍被强奸的那个夜晚之后,王老炳觉得他和家宽、玉珍仿佛变成了一个人。特别是那晚上床前对话给他留下怎么也抹不去的记忆。他想我发问,玉珍点头或摇头,家宽再把他看见的说出来,三个人就这么交流和沟通了。昨夜,我们又一同对付谢西烛,尽管家宽听不到我看不见玉珍说不出,我们还是把谢西烛打败了。我们就像一个健康的人。如果我们是一个人,那么我打王家宽就是打我自己,我摸蔡玉珍就是摸我自己。现在,木板已经被家宽他们拆除,我们再也不跟那边的人来往。

    在一些无聊的日子里,王老炳坐在自家门口无边无际地狂想。他有许多想法,但他无法去实现。他恐怕要这么想着坐着终其一生。他对蔡玉珍说如果再没有人来干扰我们,我能这么平平安安地坐在自家的门口,我就知足了。

    村上没有人跟他们往来,王家宽和蔡玉珍也不愿到那河边去。蔡玉珍觉得他们虽然跟那边只隔一条河,但是心却隔得很远。她想我们算是彻底地摆脱他们了。

    只有王家宽不时有思凡之心,夏天到来时,他会挽起裤脚涉过河水,去摘桃子吃。一般他都是晚上出动,没有人看见他。他最爱吃的桃子,是朱灵照相时,曾经靠过的那棵桃树结出来的桃子。他说那棵桃树结的特别甜。

    大约一年之后,蔡玉珍生下了一个活蹦乱跳的男孩。孩童嘹亮的啼哭,使王老炳坐立不安。王老炳问蔡玉珍,是男的还是女的?蔡玉珍抬起王老炳布满老茧的右手,小心地放到孩童的鸟仔上。王老炳捏着那团稚嫩的软乎乎肉体,像捏着他爱不释手的烟杆嘴。他说我要为他取一个天底下最响亮的名字。

    王老炳为孙子的名字,整整想了三天。三天里他茶饭不思,像变了个人似的。最先他想把孙子叫做王振国或者王国庆,后来又想到王天下、王泽东什么的,他甚至连王八蛋都想到了。左想右想,前想后想,王老炳想还是叫王胜利好。家宽、玉珍和我终于有了一个健康的后代,他耳聪目明口齿伶俐,将来他长大了,再也不会有什么难处,他能战胜一切他能打败这个世界。

    在早晨、中午或者黄昏,在天气好的日子里。人们会看见王老炳把孙子王胜利举过头顶,对着河那边喊王胜利。有时候小孩把尿撒在他的头顶他也不顾,他只管逗孙儿喊着孙儿。王家开始有了零零星星的自给自足的笑声。

    不过王家宽仍然不知道他爹,已给他的儿子取了一个响亮的名字。他基本上是靠他的眼睛来眼儿子交流。对于他来说,笑声是一种永远也无法企及的奢侈品。当他看到儿子咧开嘴角,露出幸福的神情时,他就想那嘴巴里一家吐出了一些声音。如果听到那声音,就像口袋里兜着大把钱一样的愉快和美妙。于是,王家宽自个儿给儿子取了个名字,叫王有钱。王老炳多次阻止王家宽这样叫,但王家宽不知道怎么个叫法,他听不到王胜利这三个字的发音,他仍然叫儿子王有钱。

    王胜利渐渐长大了,每天他要接受两种不同的呼喊。王老炳叫他王胜利,他干脆利索地答应了。王家宽叫他王有钱,他也得答应。有一天,王胜利问王老炳说,爷爷你干吗叫我王胜利,而我爹却叫我王有钱,好像我是两个人似的。王老炳说你有两个名字,王胜利和王有钱都是你。王胜利说我不要两个名字,你叫爹他不要再叫我王有钱,我不喜欢有钱这个名字。王胜利说完,朝他爹王家宽挥挥拳手,说你不要叫我王有钱了,我不喜欢你这样叫我。王家宽神色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王家宽说有钱,你朝我挥拳头做什么?你是想打你爹吗?

    王胜利扑到王家宽的身上,开始用嘴咬他爹的手臂。王胜利一边咬一边说,叫你不要叫我有钱了,你还要叫,我咬死你。

    王老炳听到叭的一声响,他知道是王家宽打王胜利发出的声音。王老炳说胜利,你爹他是聋子。王胜利说什么叫聋子?王老炳说聋子就是听不到你说的话。王胜利说那我妈呢?她为什么总不叫我名字。王老炳说你妈她是哑巴。王胜利说什么是哑巴?王老炳说哑巴就是说不出话,想说也说不出。你妈很想跟你说话,但是她说不出。

    这时,王胜利看见他妈用手在爹的面前比画了几下,他爹点了点头,对爷爷说爹,有钱他快到入学的年龄了。爷爷闭着嘴巴叹了一口气说,玉珍你给胜利缝一个书包吧。到了夏天,就送他入学。王胜利看着围住他的爷爷、爹和妈,像一只受惊的小鸟,头一次被他们古怪的动作和声音吓怕了。他的身子开始发抖,随之呜呜地哭起来。

    到了夏天,蔡玉珍高高兴兴地带着王胜利进了学堂。第一天放学归来,王老炳和蔡玉珍就听到王胜利吊着嗓子唱:蔡玉珍是哑巴,跟个聋子成一家,生个孩子聋又哑。蔡玉珍的胸口像被钢针猛猛地扎了几百下,她失望地背过脸去,像一匹伤心的老马,大声地嘶鸣。她想不到她的儿子,最先学到的竟是这首破烂的歌谣,这种学校不如不上了。她一个劲地想我以为我们已经逃脱了他们,但是我们还没有。

    王老炳举起手里的烟杆,朝王胜利扫过去。他一连扫了五下,才扫着王胜利。王胜利说爷爷,你干吗打我?王老炳说我们白养你了,你还不如瞎了、聋了、哑了的好,你不应该叫王胜利,你应该叫王八蛋。王胜利说你才是王八蛋。王老炳说你知道蔡玉珍是谁吗?王胜利说不知道。她是你妈。王老炳说,还有王家宽是你的爹。王胜利说那这歌是在骂我,骂我们一家。爷爷,我怎么办?王老炳把烟杆一收,说你看着办吧。

    从此后,王胜利变得沉默寡言了,他跟瞎子、聋子和哑巴,没有什么两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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