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语言的生活(2)

作者:东西    更新时间:2014-11-17 10:14:18

一开始朱灵就知道王家宽的信是别人代写的,她猜遍了村上能写字的人,仍然没有猜出那信的出处。当姚育萍的字换成张复宝的字之后,朱灵的心情变得复杂起来。她看见信后的落款,由王家宽变成了张复宝,她不知道这是有意的错误或是无意的。如果是有意的,王家宽被这封求爱信改变了身份,他由求爱者变成了邮递员。

在朱灵家窗外徘徊的人不只是王家宽一个,他们包括狗子、刘挺梁、老黑以及杨光,当然还包括一些不便公开姓名的人(有的是已经结婚的有的是国家干部)。狗子们和朱灵一起长大一起上小学读初中,他们百分之百地有意或无意地抚摸过朱灵那根粗黑的辫子,狗子说他抚摸那根辫子就像抚摸新学期的课本,就像抚摸他家那只小鸡的绒毛。现在朱灵已剪掉了那根辫子,狗子们面对的是一个待嫁的美丽的姑娘。狗子说我想摸她的脸蛋。

但是在王家宽向朱灵求爱的这年夏天,狗子们意识到他们的失败。他们开始朝朱家的窗口扔石子、泥巴,在朱家的大门上写**的句词,画零乱的人体的某些器官。王家宽同样是一个失败者,只不过他没有意识到。

    狗子看见王家宽站在朱家高高的屋顶上,顶着烈日为朱大爷盖瓦。狗子想朱大爷又在剥削那个聋子的劳动力。狗子用手把王家宽从屋顶上招下来,拉着他往老黑家走。王家宽惦记没有盖好的屋顶,一边走一边回头求狗子不要添乱。王家宽拼命挣扎,最终还是被狗子推进了老黑家的大门。

    狗子问老黑准备好了没有?老黑说准备好了。狗子于是勒住王家宽的双手,杨光按下王家宽的头。王家宽的头被浸泡进一盆热水里,就像一只即将扒毛的鸡浸入热水里。王家宽说你们要干什么?

    王家宽顶着湿漉漉的头发,被狗子和杨光强行按坐在一张木椅上。老黑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刀走向木椅,老黑说我们给你剃头,剃一个光亮光亮的头,像十五瓦的电灯泡,可以照亮朱家的堂屋和朱灵的房间。王家宽看见狗子和杨光哈哈大笑,他的头发一团一团地落下来。

    老黑把王家宽的头剃了一半,示意狗子和杨光松手。王家宽伸手往头上一摸,摸到半边头发,王家宽说老黑,求你帮我剃完。老黑摇头。王家宽说狗子,你帮我剃。狗子拿着剃刀在王家宽的头上刮,刮出一声惊叫,王家宽说痛死我了。狗子把剃刀递给杨光,说你帮他剃。王家宽见杨光嬉皮笑脸地走过来,接过剃刀准备给他剃头。王家宽害怕他像狗子那样剃,便从椅子上闪开,夺过杨光手里的剃刀,冲进老黑家大门,找出一面镜子。王家宽照着镜子,自己给自己剃完半个脑袋上的头发。

做完这一切,太阳已经下山了。王家宽顶着锃亮的脑袋,再次爬上朱家的屋顶盖瓦。狗子和杨光从朱家门前经过,对着屋顶上的王家宽大声喊:电灯泡——天都快黑啦,还不收工。王家宽没有听到下面的叫喊,但是朱大爷听得一清二楚。朱大爷从屋顶丢下一块断瓦,断瓦擦着狗子的头发飞过,狗子仓惶而逃。

朱大爷在后半夜被雨淋醒,雨水从没有盖好的屋顶漏下来,像黑夜中的潜行者,钻入朱家那些阴暗的角落。朱大爷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抬头望天,天上黑得像锅底。雨水如天上扑下来的蝗虫,在他抬头的一瞬间爬满他的脸。他听到屋顶传来一个声音:塑料布。声音在雨水中含混不清,仿佛来自天国。

朱大爷指使全家搜集能够遮雨挡风的塑料布,递给屋顶上那个说话的人,所有的手电光聚集在那个人身上。闻风而动的人们,送来各色塑料布,塑料布像衣服上的补丁,被那个人打在屋顶。

    雨水被那个人堵住,那个被雨水淋透的人是聋子王家宽。他顺着楼梯退下来,被朱大爷拉到火堆边,很快他的全身冒出热气,热气如烟,仿佛从他的鼻孔里钻出来。

    王家宽在送塑料布的人群中,发现了张复宝。老黑在王家宽头上很随便地摸一把,然后用手比划说张复宝跟朱灵好。王家宽摇摇头,说我不信。

    人群从朱家—一退出,只有王家宽还坐在火堆边,他想借那堆大火烤干他的衣裤。他看见朱灵的右眼发红,仿佛刚刚哭过。她的眼皮不停地眨,像是给人某种暗示。

    朱灵眨了一会儿眼皮,起身走出家门。王家宽紧跟其后,他听不到朱灵在说什么,他以为朱灵在暗示他。朱灵说妈,我刚才递塑料布时,眼睛里落进了灰尘,我去找圆圆看看。我的床铺被雨水淋湿了,我今夜就跟圆圆睡。

    王家宽看见有一个人站在屋角等朱灵,随着手电光的一闪,他看清那个人是张复宝。他们在雨水中走了一程,然后躲到牛棚里。张复宝一只手拿电筒,一只手翻开朱灵的右眼皮,并鼓着腮帮子往朱灵的眼皮上吹。王家宽看见张复宝的嘴唇几乎贴到了朱灵的眼睛上,只一瞬间那嘴唇真的贴到眼睛上。手电像一个老人突然断气,王家宽眼前一团黑。王家宽想朱灵眨眼皮叫我出来,她是存心让我看她的好戏。

雨过天晴,王家宽的光头像一只倒扣的瓢瓜,在暴烈的太阳下晃动。他开始憎恨自己,特别憎恨自己的耳朵。别人的耳朵是耳朵,我的耳朵不是耳朵,王家宽这么想着的时候,一把锋利的剃头刀已被他的左手高高举,手起刀落,他割下了他的右耳。他想我的耳朵是一种摆设,现在我把它割下来喂狗。

    到了秋天,那些巴掌大的树叶从树上飘落,它们像人的手掌拍向大地,乡村到处都是噼噼啪啪的拍打声。无数的手掌贴在地面,它们再也回不到原来的地方,要等到第二年春天,树枝上才长出新的手掌。王家宽想树叶落了明年还会长,我的耳朵割了却不会再长出来。

    王家宽开始迷恋那些树叶,一大早他就蹲到村头的那棵枫树下。淡红色的落叶散布在他的周围,他的手像鸡的爪子,在树叶间扒来扒去,目光跟着双手游动。他在找什么呢?张复宝想。

    从村外过来一个人,近了张复宝才看清楚是邻村的王桂林。王桂林走到枫树下,问王家宽在找什么?王家宽说耳朵。王桂林笑了一声,说你怎么在这里找你的耳朵,你的耳朵早被狗吃了,找不到了。

    王桂林朝村里走来,张复宝躲进路边的树丛,避过他的目光。张复宝想干脆在这树林里方便方便,等方便完了王家宽也许会走开了。张复宝提着裤带从树林里走出来,王家宽仍然勾着头在寻找着什么,丝毫没有离去的意思。张复宝轻轻地骂道:一只可恶的母鸡。

    张复宝回望村庄,他看到朱灵远去的背影。他想事情办糟了,一定是在我方便的时候,朱灵来过枫树边,她看见枫树下的那个人是王家宽而不是我,她就转身回去了。如果朱灵再耽误半个小时,就赶不上去县城的班车了。

    大约过去五分钟,张复宝看见他的学生刘国芳从大路上狂奔而来。刘国芳在枫树下站了片刻,捡起三片枫叶后,又跑回村庄。刘国芳咚咚的跑步声,敲打在张复宝的心尖上,他紧张得有些支持不住了。

    朱灵听刘国芳说树下只有王家宽时,她当即改变了主意。她跟张复宝约好早晨九点在枫树下见面,然后一同上县城的医院。但她刚刚出村,就看见王桂林从路上走过来。她想王桂林一定在树下看见了张复宝,我和张复宝的事已经被人传得够热闹了,我还是避他一避,否则他看见张复宝又看见我出村会怎么想。朱灵这么想着,又走回家中。

    为了郑重其事,朱灵把路经家门口的刘国芳拉过来。她叫刘国芳跑出村去为她捡三张枫叶。刘国芳捡回三片淡红的枫叶,刘国芳说我看见聋子王家宽在树下找什么。朱灵说你还看见别人了吗?刘国芳摇摇头,说没有。

去不了县城,朱灵变得狂躁不安。细心的母亲杨凤池突然记起好久没有看见朱灵洗月经带了。杨凤池把手伸向女儿朱灵的腹部,她的手被一个声音刺得跳起来。朱灵怀孕的秘密,被她母亲的手最先摸到。

    每一天人们都看见王家宽出村去寻找他的耳朵,但是每一天人们都看见他空手而归。如此半月,人们看见王家宽领着一个漂亮的姑娘走向村庄。

    姑娘的右肩吊着一个黑色的皮包,皮包里装满大大小小的毛笔。快要进村时,王家宽把皮包从姑娘的肩上夺过来,挎在自己的肩上。姑娘会心一笑,双手不停地比画。王家宽猜想她是说感谢他。

    村头站满参差不齐的人,他们像土里突然冒出的竹笋,一根一根又一根。有那么多人看着,王家宽多少有了一点得意。然而王家宽最得意的,是姑娘的表达方式。她怎么知道我是一个聋子?我给她背皮包时,她一边说话一边用手比画,不停地感谢。她刚刚碰到我就知道我是聋子,她是怎么知道的?

    王老炳从外面的喧闹声中,判断有一个哑巴姑娘正跟着王家宽朝自家走来。他听到大门被推开的响声,在大门破烂的响声里还有王家宽的声音,王家宽说爹,我带来一个卖毛笔的姑娘,她长得很漂亮,比朱灵漂亮。王老炳双手摸索着想站起来,但他被王家宽按回到板凳上。王老炳说姑娘你从哪里来?王老炳没有听到回答。

    姑娘从包里取出一张纸,抖开。王家宽看见那张纸的边角已经磨破,上面布满大小不一的黑字。王家宽说爹,你看,她打开了一张纸,上面写满了字,你快看看写的是什么?王家宽一抬头,看见他爹没有动静,才想起他爹的眼睛已经瞎了。王家宽说可惜你看不见,那些字像春天的树长满了树叶,很好看。

    王家宽朝门外招手,竹笋一样立着的围观者,全都东倒西歪挤进大门。王老炳听到杂乱无章的声音,声音有高有低,有大人的也有小孩的。王老炳听他们念道:

    我叫蔡玉珍,专门推销毛笔,大支的五元,小支的二元伍角,中号三元伍角。现在城市里的人都不用毛笔写字,他们用电脑、钢笔写,所以我到农村来推销毛笔。我是哑巴,伯伯叔叔们行行好,买一两支给你的儿子练字,也算是帮我的忙。

有人问这字是你写的吗?姑娘摇头。姑娘把毛笔递给那些围着她的人,围观者面对毛笔仿佛面对凶器,他们慢慢地后退,姑娘一步一步地紧逼。王老炳听到人群稀哩哗啦地散开。王老炳想他们像被拍打的苍蝇,哄的一声散了。

    蔡玉珍以王家为据点,开始在附近的村庄推销她的毛笔,所到之处,人们望风而逃。只有色胆包天的男人和一些半大不小的孩童,对她和她的毛笔感兴趣。男人们一手捏毛笔,一手去摸蔡玉珍红扑扑的脸蛋,他们根本不把站在蔡玉珍旁边的王家宽放在眼里。他们一边摸一边说他算什么,他是一个聋子是跟随蔡玉珍的一条狗。他们摸了蔡玉珍的脸蛋之后,就像吃饱喝足一样,从蔡玉珍的身边走开。他们不买毛笔。王家宽想如果我不跟着这个姑娘,他们不仅摸她的脸蛋,还会摸她的胸口,强行跟她睡觉。

    王家宽陪着蔡玉珍走了七天,他们一共卖去十支毛笔。那些油腻的零碎的票子现在就揣在蔡玉珍的怀里。

    秋天的太阳微微斜了,王家宽让蔡玉珍走在他的前面,他闻到女人身上散发出的汗香。阳光追着他们的屁股,他的影子叠到了她的影子上。他看见她的裤子上沾了几粒黄泥,黄泥随着身体摆动。那些摆动的地方迷乱了王家宽的眼睛,他发誓一定要在那上面捏一把,别人捏得为什么我不能捏?这样漫无边际地想着的时刻,王家宽突然听到几声紧锣密鼓的声响。他朝四周张望,原野上不见人影。他听到声音愈响愈急,快要撞破他的胸口。他终于明白那声响来自他的胸部,是他心跳的声音。

王家宽勇敢地伸出右手,姑娘跳起来,身体朝前冲去。王家宽说你像一条鱼滑掉了。姑娘的脚步就迈得更密更快。他们在路上小心地跑着,嘴里发出零零星星的笑声。

路边两只做爱的狗,打断了他们的笑容。他们放慢脚步生怕惊动那一对牲畜。蔡玉珍突然感到累,她的腿怎么也迈不动了,她坐在地上津津有味地看着狗。牲畜像他们的导师,从容不迫地教导他们。太阳的余光撒落在两只黄狗的皮毛上,草坡无边无际地安静。狗们睁着警觉的双眼,八只脚配合慢慢移动,树叶在狗的脚下发出轻微的沙沙声。蔡玉珍听到狗们呜呜地唱,她被这种特别的唱词感动。她在呜咽声中被王家宽抱进了树林。

    枯枝败叶被蔡玉珍的身体压断,树叶腐烂的气味从她身下飘起来,王家宽觉得那气息如酒,可以醉人。王家宽看见蔡玉珍张开嘴,像是不断地说什么。蔡玉珍说你杀死我吧。蔡玉珍被她自己说出来的话吓了一跳,她不断地说我会说话了,我怎么会说话了呢。

    那两只黄狗已经完事,此刻正蹒跚着步子朝王家宽和蔡玉珍走来。蔡玉珍看见两只狗用舌头舔着它们的嘴皮,目光冷漠。它们站在不远的地方,朝着他们张望。王家宽似乎是被狗的目光所鼓励,变得越来越英雄。王家宽看见蔡玉珍的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它们全都扭曲了,有两串哭声从扭曲的眼眶里冒出来。

这个夜晚,王家宽没有回到他爹王老炳的床上,王老炳知道他和那个哑巴姑娘睡在一起了。

朱灵上厕所,她母亲杨凤池也会紧紧跟着。杨凤池的声音无孔不入,她问朱灵怀上了谁的孩子?这个声音像在朱灵头顶盘旋的蜜蜂,挥之不去避之不及,它仿佛一条细细的竹鞭,不断抽在朱灵的手上、背上和小腿上。朱灵感到全身紧绷绷的没有一处轻松自在。

    朱灵害怕讲话,她想如果像蔡玉珍一样是个哑巴,母亲就不会反复地追问了。哑巴可以顺其自然,没有说话的负担。

    杨凤池把一件小孩衣物举起来,问朱灵好不好看。朱灵不答。杨凤池说好端端一个孙子,你怎么忍心打掉,我用手一摸就摸到了他的鼻子、嘴巴和他的小腿,还摸到了他的鸟仔。你只要说出那个男人,我们就逼他成亲。杨凤池采取和和朱灵截然相反的策略。

    就连小孩都能看出来灵怀孕,朱灵轻易不敢出门。放午学时有几个学生路经朱家,他们扒着朱家门板的缝隙处,窥视门里的朱灵。他们看见朱灵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笨熊,狂躁不安地走来走去。从门缝里窥视人的生活,他们感到新奇,他们忘记回家吃午饭。直到王家宽和蔡玉珍从朱家门前走过,他们才回过头来。

    学生们有一丝兴奋,他们想做点什么事情。当他们看见王家宽时,他们一齐朝王家宽围过来,他们喊道:

    王家宽大流氓,搞了女人不认账——

    蔡玉珍看见那些学生一边喊一边跳,污浊的声音像石头、破鞋砸在王家宽的身上。王家宽对学生们露出笑容,他也和着学生们的节拍跳起来。因为他听不见,所以那些侮辱的话对他没有造成丝毫的伤害。学生们愈喊愈起劲,王家宽越跳越精神,他的脸上已渗出了粒粒汗珠。蔡玉珍忍无可忍,朝那些学生挥舞拳头。学生被她赶远了,王家宽跟着她往家里走。他们刚走几步,学生们又聚集起来,学生们喊道:蔡玉珍是哑巴,跟个聋子成一家,生个孩子聋又哑。

    蔡玉珍回身去追那个领头的学生,追了几步她就被一声石头绊倒在地上。她的鼻子被石头碰伤,流出几滴浓稠的血。她趴在地上对着那些学生咿哩哇啦地喊,但是没有发出声音。

    王家宽伸手去拉她,王家宽笑她多管闲事。蔡玉珍想还是王家宽好,他听不见,什么也没伤着,我听见了不仅伤心还伤了鼻子。

    在那几个学生的带领下,更多的学生加入了窥视朱灵的行列。学校离朱家只有三百多米,老师下课的哨声一响,学生们便朝朱家飞奔而来。张复宝站在路上拦截那些奔跑的学生,结果自己反被学生撞倒在路上。一气之下,张复宝把带头的四个学生开除了。张复宝对他们说,你们不准再踏进学校半步。

    到了冬天,朱灵自己把自己从门里解放出来,她穿着鲜艳的冬装,比原先显得更为臃肿。她走东家串西家,逢人便说我要结婚了,人们问她跟谁结?她说跟王家宽。有人说王家宽不是跟蔡玉珍结了吗?朱灵说那是同居,不叫结婚。他们没有爱情基础,那不叫结婚。

    许多人暗地里说朱灵不知道羞耻,幸好王家宽是聋子,任由她作践,换了别人她的戏就没法往下演了。

    村庄的挑花在一夜之间开放。桃花红得像血,看到那种颜色,就似乎闻到血的气味。王老炳坐在家门口,说我闻到桃花的味道了,今年的桃花怎么开得这么早?还没有过年就开了。

    那个长年在山区照相的赵开应,走到王老炳面前,问他照不照相,王老炳说听你的口音,是赵师傅吧,你又来啦?你总是年前这几天来我们村,那么准时。你问我照不照相,现在我照相还有什么用。去年冬天我还看得见你,今年冬天我就看不见你了。照也白照。你去找那些年轻人照吧,老黑、狗子、朱灵他们每年都要照几张。赵师傅,你坐。我只顾说话,忘记喊你坐啦。赵师傅你走啦?你怎么不坐一坐。

    王老炳还在不停地说话时,赵开应已走出去老远。他的身后跟着一群孩子和换了新衣准备照相的人们。

    桃花似乎专为朱灵而开放。她带着赵开应在桃林里转来转去,那些红色的花瓣像雪,撒落在她的头发上和棉衣上。她的脸因为兴奋变得红扑扑的,像是被桃花染红一般。赵开应说朱灵你站好,这相机能把你喘出来的热气都照进去。朱灵说赵师傅,你尽管照,我要照三十几张,把你的胶卷照完。

    朱灵特别的笑声和红扑扑的脸蛋,就留在这一年的桃树上,以致后来人们看桃树就想起朱灵。

    朱灵是照完相之后,走进王家宽的家的。从她家遭大雨袭击的那个晚上到现在,她是第一次踏进王家的大门。朱灵显得有些疲惫,她一进门之后就躺到王家宽的床上。她睡王家宽的床,像睡她自己的床那么随便。她只躺下片刻,蔡玉珍就听到了她的鼾声。

    蔡玉珍不堪朱灵鼾声的折磨,她把朱灵摇醒了。她朝朱灵挥手。朱灵看见她的手从床边挥向门外,朱灵想她的意思是让我从这里滚出去。朱灵说这是我的床,你从哪里来就往哪里去。蔡玉珍没有被朱灵的话吓倒,她很用力地坐在床沿。床板在她坐下来时摇晃不止,并且发出吱吱呀呀的响声。她想用这种声音,把朱灵赶跑。

    朱灵想要打败蔡玉珍必须不停地说话,因为她听得见说不出。朱灵说我怀了王家宽的小孩,两年以前我就跟王家宽睡过了。你从哪里来我们不知道,你不能在这里长期地住下去。

    蔡玉珍从床边站起来,哭着跑开。朱灵看见蔡玉珍把王家宽推入房门。朱灵说你是个好人,家宽,你明知道我怀了谁的孩子,但是你没有出卖我。我今天是给你磕头来啦。

    王家宽看见朱灵的头磕在床边上,以为她想住下来。朱灵想不到她美好的幻想会在这一刻灰飞烟灭。王家宽说你怀了张复宝的孩子,怎么来找我?你走吧,你不走我就向大家张扬啦。朱灵说求你,别说,千万别让我妈知道,我这就去死,让你们大家都轻松。

朱灵把她的双脚从被窝里伸到床下,她的脚在地上找了好久才找到她的鞋子。王家宽的话像一剂灵丹妙药,在朱灵的身上发生作用。朱灵试探着站起来,试了几次都未能把臃肿的身体挺直,王家宽顺手扶了她一把。朱灵说我是聋子,我什么也没听到,我谁也不害怕。

    朱灵在王家宽面前轻描淡写说的那句话,被蔡玉珍认真地记住了。朱灵说我这就去死,让你们大家都轻松。

    蔡玉珍看见朱灵提着一根绳索走进村后的桃林,暮色正从四面收拢,余霞的尾巴还留在山尖。蔡玉珍发觉朱灵手里的绳索泛着红光,绳索好像是下山的太阳染红的也好像是桃花染红的。蔡玉珍想她白天还在这里照相,晚上却想在这里寻死。

    朱灵突然回头,发现了跟踪她的蔡玉珍。朱灵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朝蔡玉珍砸过去。朱灵说你像一只狗,紧跟着我干什么?你想吃大便吗?蔡玉珍在辱骂声中退缩,她犹豫片刻之后,快步跑向朱家。

    朱大爷正在扫地,灰尘从地上扬起来,把朱大爷罩在尘土的笼子里。蔡玉珍双手往颈脖处绕一圈,再把双手指向屋梁。朱大爷不理解她的意思,觉得她影响了他的工作,流露出明显的不耐烦。蔡玉珍的胸口像被爪子狠狠地抓了几把,她拉过墙壁上的绳索,套住自己的脖子,脚跟离地,身体在一瞬间拉长。朱大爷说你想吊颈吗?要吊颈回你家去吊。朱大爷的扫把拍打在蔡玉珍的屁股上,蔡玉珍被扫出朱家大门。

    过了一袋烟的时间,杨凤池开始挨家挨户呼唤朱灵。蔡玉珍在杨凤池焦急的喊声里焦急,她的手朝村后的桃林指,还不断地画着圆圈。朱大爷把这些杂乱的动作和刚才的动作联系起来,感到情况不妙。

    星星点点的火把游向后山,人们呼喊朱灵的名字。

    第五天清晨,张复宝一如既往来到了学校旁的水井边打水。他的水桶碰到了一件浮动的物体,井口隐约传来腐烂的气味。他回家拿来手电,往井底照射,他看到了朱灵的尸体。张复宝当即呕吐不止。村里的人不辞劳苦,他们宁愿多走几脚路,去挑小河里的水来吃。而这口学校旁的水井,只有张复宝一家人享用,朱灵死了五天,他家就喝了五天的脏水。

    那天早上学校没有开课,在以后的几天里,张复宝仍然被尸体缠绕着,学生们看见他一边上课一边呕吐。而姚育萍差不多把胆汁都吐出来了,她已经虚弱得没法走上讲台。

到了春天,赵开应才把他年前照的那些相片,送到村子里来。他拿着朱灵的照片,去找杨凤池收钱。杨凤池说朱灵死了,你去找她要钱吧。赵开应碰了钉子,正准备把朱灵的照片丢进火炕。王家宽抢过照片,说给我,我出钱,我把这些照片全买下来。

    一种特别的声音,在屋顶上滚来滚去,它像风的呼叫,又像是一群老鼠在瓦片上奔跑。声音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准时地降落,蔡玉珍被这种声音包围了好些日子。她很想架一把梯子,爬到屋顶上去看个究竟,但是在睁着眼和闭着眼都一样黑的夜晚,她害怕那些折磨她的声音。

    白天她爬到屋后的一棵桃树上,认真地观察她家的屋顶,她只看到灰色的歪歪斜斜的瓦片,瓦片上除了阳光什么也没有。看过之后,她想那声音今夜不会有了。但是那声音还是如期而来,总是在她即将入睡的时刻,把她唤醒。她于是不甘心,睁着眼睛等到天明,再次爬上桃树。一次又一次,她几乎数遍了屋顶上的瓦片,还是没有发现问题。她想是不是我的耳朵出了什么毛病。

    王老炳同时被这种声音纠缠着,他对干扰他睡眠的声音,做出适应的反应。他坐在床沿整夜整夜地抽烟,不断地往尿桶里屙尿。他觉得那声音像一把锯子,现在正往他脑子里锯进去。他想如果我再不能入睡,我就要发疯啦。他一边想着一边平心静气地躺到床上。只躺了一小会儿,他又爬起来,他的手摸到床头的油灯,他把油灯砸到地上。油灯碎裂的声音,把那个奇怪的声音赶跑了,但是它游了一圈后马上又回到王老炳的耳边。

王老炳开始制造声音来驱赶声音。他把烟斗当作鼓槌,不停地磕他的床板。他像一只勤劳的啄木鸟,使同样无法人睡的蔡玉珍雪上加霜。

    啄木鸟的声音停了,王老炳改变策略,他开始不停地说话,无话找话说。蔡玉珍听到他在胡话里睡去,鼾声接替话声。听到鼾声,蔡玉珍像饥饿的人,突然闻到了饭香。

    屋顶的声音没有消失,蔡玉珍拿着手电往上照,她看见那些支撑瓦片的柱头、木板,没有听到声音。她听到声音从屋顶转移到地下,仿佛躲在那些箱柜里。她把箱柜的门一一打开,里面什么也没有。她翻箱倒柜的声音,惊醒了刚刚入睡的王老炳。王老炳说你找死吗?我好不容易睡着又被你搞醒了。说完,屋子里变得出奇的静。蔡玉珍缩手缩脚,再也不敢弄出声响来。

    蔡玉珍听到王老炳叫她,王老炳说你过来扶我出去,我们去找找那个声音,看它藏在哪里。蔡玉珍用手推王家宽,王家宽翻了个身又继续睡。蔡玉珍冒着胆走到王老炳床前,拉住王老炳走出大门,黑夜里风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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