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向前去了。
我拔下了油茶,听到了油菜仔们在它们的小木舟里发出的声响。哗啦哗啦的。那是一种令人感到愉快的声响。齐刷刷地碰着人的耳鼓膜。然后,你就会想,动作轻一点,轻一点,不要把它们碰掉。
但是,这是一件苦差事,尤其,对我们这样低年级的孩子是苦差事。中午的热浪已经从油菜地里向上蒸腾。一只七星瓢虫飞来,爬到一根油菜顶上去,打开花色的铠甲,露出黑色的翅膀飞走了。它是横着飞走的。在起飞的时候,还在空中晃了晃,好像差点要掉下来。看着它飞去,我想最好能来一场雨!好让我们也回到地窝子里去。
我向前去。
我看见了一簇紫色的紫花蓟。它正在这炎热的中午让自己浓彩重墨,把它满是硬刺的紫色碎花,向热浪中伸展。它是一朵多么令人讨厌的花,我们甚至不能把它连根拔除掉。因为,它会伤害我们的指头。但是,一只青青的小虫却躲在它带刺的支叶下。让它枝杆的阴影落到自己的身上。太阳晒到身上的时候,它就会挪动它细小的白足,把身子移到阴影里去。而那顶多是一分钟的事情。它要在一分钟里,不断移动自己,而那棵讨厌的紫花蓟也总会它留出一片阴凉。
我向前去。
几只绿色的苍蝇在油菜地里,飞来飞去。一会落在油菜上,一会落在地上,一会又落在我的头上,手上,甚至脸上。
我向前去。
但是,前进让我绝望。我想,自己是一个七星瓢虫,或者一只紫花蓟,或者几只苍蝇,应该是一件好事情。最差,也应该是后边的那条“章鱼”。事实上,“章鱼”已经与我只有不到两米远。我能听到他拔起油菜时,连根带下沙土的那种沉闷的声响。
我又听到了王老师的喊声。我就站起来。当满地油菜在眼前矮下去的时候,我却看见了一堵黄色的土墙,堵截了整整大半个天空。
王老师小小的身影就站在油菜地的尽头,风吹起了她白色的头巾和粉色衬衣的衣角。她指指我们都已经看到了的天空,自己的声音却被风吹走,好像一个在梦里说话的人。
天空黄沙滚滚。低矮的油菜和柴花蓟们,狗娃草们,芨芨草,还有那边胡萝卜地里绿绿的萝卜樱子,全都倒向东北方向的大山。有风车草被风吹过戈壁,它飞快地旋转,跳起,落下,又跳起,又落下,向东北方向去,一些飞虫横过我的面前,向东北方向去。远处几头牛,几匹马,也把头转向了东北方向然后,就是人,从油菜地里跑来的人们,用手压住帽子,另一手,压住衣领或衣角,他们也向东北方向。有人跑过我的面前,指一指东北方向,大概在说,快,跑呀,你也应该向那边跑。我就回头,看见了“章鱼”,他正大踏步向东北方向。有人跑过,又有人跑过。他们不顾脚下的油菜。王老师说过,不能碰坏这些油菜。但是,他们却碰坏了油菜。有些油菜被人脚压倒了,烂掉了,仔儿散落在沙土里。小小的两瓣木舟,露出精致的白边。但是,它们也向东北方向飞走了。然后,我就听到更多的油菜仔在它们的壳儿里,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大概,它们也想到东北方向去。
有人跑过我的身边。是王老师。她的一只压着帽子,帽子压着额头,头发盖住了脸,另一只手压住了鼻子,好像怕把毒气吸进鼻子里的人。我喊她的名字。但是,她没有听到见我。我想问她,为什么?什么,你们,还有这些动物,那些虫子,还有这些草,都要到东北方向去?那边,究竟有什么?但是,王老师头也没有回,径直从我眼前过去了。我分明是看见,她精致小脚压坏了几簇油菜。有风粒油菜粘在她灰色的裤管儿和白色的袜子上。我想大喊,王老师,你带走了油菜的仔儿。但是王教师根本没有听见我的声音。我看狗她的身影在“章鱼”后边,越跑越远。一簇风车草从她们身边跳过去。
我就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堵黄色的墙。
大半个海床已经完全没在黄沙中。那些凝固的海浪已经不见踪影。红色的叶布山也被淹没了。黄尘就在我的面前。我甚至可以听见一些沙粒掉在地上的声响。不,准确的说,是打在油菜仔上的声响。突然一击电光,从黄色沙尘中向海床的底部劈下来。然后,斗大的十珠落下。又一击电闪。
就有人在我儿边大喊——站在那里,做什么?你不要命啦。
这是父亲的声音。我回头向他的声音传来的方向。果然看见父亲骑着一匹马,站在刚才“章鱼”拔油菜的那个地方。父亲的马快步走向,父亲一弯腰,把从油菜地里拉起来,放在他的鞍前。然后,我们掉头,也向东北方向奔去。一簇风车草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与我们并驾齐驱,很快翻过了一座小岗。我们的马踩散了已经扎好堆的油菜。几簇讨厌的紫花蓟被我们的马压掉了紫色的刺花。但是,我们的马,连同我自己,也已经被巨大的沙尘暴压在下边。
那一种洪荒漫盖大地的感觉。一瞬之间,成物皆荒。
只是,到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闹不明白,就在那天,当黄暴到来的时候,为什么天下所有的生灵,都选择了东北方向?
后来,听人说,从那次黄风经过之后,每年,在乌伦布拉克至博格达峰一代的将军戈壁上,总有一些野生的油菜花长出来。它们生长在路边,芨芨草丛,白碱滩岸,或随便什么地方。就像,偶尔路遇的向日葵一样。一棵,两棵,三棵。总有属于它们自己的地方。就像世世代代野生在这一代的紫花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