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手风琴

作者:阿拉提·阿斯木    更新时间:2014-11-13 14:13:22

我是你心中的手风琴手,我是你从前的记忆,是你今天的朋友,我和伊犁的阳光和音乐一起,在你的心灵歌唱不落的神曲。因为我热爱我自己,热爱伊犁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一虫一鸟,它们是伊犁伟大的美的基础,是大自然赐予我们的一种绝妙的启示。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父亲是卖糖果的一个小商人,我们家世代和音乐没有关系,是我的俄罗斯朋友里姚卡教我拉手风琴的.父亲听说后反对,说,那玩艺儿不是我们祖先的东西,不让我学。我不干,每天跑到里姚卡家里去,和他一起玩,和他学拉手风琴。父亲要我学习独塔尔琴和弹布尔琴,并从汉人街的乐器市场上买回了这些琴。但我的全部心思在手风琴上,里姚卡拉得那样动听,完美,我的心完全的被吸引住了。从童年时代起,里姚卡就是我的朋友,我们是在一条巷里玩着长大的,他懂汉语,维吾尔语,哈语,英语,是一个语言天才,夏天的时候和父亲一起到伊犁河捕鱼,也应邀到一些乡村建磨坊,冬天的时候在家里修理手风琴,民间只有他懂维修这种乐器。他的祖辈是一八七0年来伊犁的,一八八一年沙俄退出伊犁本土以后,当年来伊犁生活的俄罗斯人基本上都走了,只留下了少量的一批人,后来这些人也去了澳大利亚,只留下了很少的一部分人,主要是看守在伊犁的祖坟,这也是他们在精神上离不开伊犁的一个方面。不到一年的时间里,我就学会了拉手风琴,可以在民间的婚礼割礼等活动上拉了,我和里姚卡一起去,他的名气很大,开始的时候里姚卡拉几曲,往后的节目就给我,他和朋友们一起喝酒。伊犁人天生爱好音乐,在别的地区,请客吃饭就是请客吃饭,主人考虑的是菜单和厨师,而在伊犁的民间,除此以外,还要考虑请哪几位乐手来弹琴,请哪几位歌手和笑话家,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情况。伊犁人出生的时候不是哭着来到这个人世,而是唱着,讲着笑话来到这个人世的,伊犁人的笑话情结,音乐情结,在维吾尔族民间文化中是独树一帜的,后来我学会了维语拼写的斯拉夫文,这是前苏联维吾尔人使用的文字,父亲很高兴,这时候我已经中学毕业了,拉手风琴在民间也有了一点名气,父亲终于给我买了一把手风琴。在业余时间,我开始大量地阅读里姚卡父亲的藏书,我学到了许多的东西。最重要的是我了解了书里的世界,书中人物的生活虽和我们不一样,但我们热爱生命的情感世界是相同的。我读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是《幸福》,是写前苏联卫国战争的书,而后读了许多诗歌,并把一些最精彩的部分翻译出来,抄在了我的本子上。在我的青年时代,我为了学拉手风琴,也学会了读写斯拉夫文。现在回忆起来,我的青年时代是非常美丽的,因为始终生活在一种自由的空气里,我的条件虽不太理想,但我可以按照我的兴趣安排业余时间。学校放假的时候,我就和里姚卡到伊犁河打鱼,我们骑自行车前往,他的哥哥阿纳托里整个夏天都在河岸上,住在他的帐篷里打鱼,白天下网,夜间用鱼钩钓鱼。这种生活是非常有情趣的,那时候的伊犁河岸安静,水像千年前的伊犁河水那样静静地流,河两岸的次生林,静静地倾听在它们的王国里一个接着一个讲故事的候鸟和野性动物们的从前,正午的热光照在爱河的水面上,亲吻流动的水面,让河里的鱼也感受阳光的温暖。河岸成群的野鸭子们只是看看我们的到来,仍随心所欲地游玩,在自由流动的世界追随梦中的仙境,让心引导它们游向任何一个方向。我们放好自行车,在河岩的草地上休息片刻,躺在草地上,接受蝴蝶的祝福,接受夏虫的问候,接受我们耳边甜语的小野花的献词,接受风的洗礼,在我们的小幸福里等待我们美好的时光。里姚卡野外生活经验丰富,时间把他锻炼成了一个全面的男人。当我还没有脱掉鞋子的时候,他已经下水了,走进河水几步,弯下腰,嘴对着水面,大声地喊他哥哥的名字,阿——纳——托——里!河水就把他的喊话传到河对岸去,他哥哥就会从亲切的帐篷里走出来,昂头看我们一会儿,从弟弟的声音认出我们以后,就从上游划船过来接我们。阿纳托里高大,肚子吃得很胖,大胡子。相反,里姚卡一根胡子都没有。我们把自行车放进小船里,把船拖到上游,开始划船。划到对岸,下船后,和里姚卡的两个弟弟会面。那天,阿纳托里给我们做了一条大鲤鱼,我们吃得特香,我至今都能回味那条鱼的香味,并且大家喝了一瓶酒。这一点,俄罗斯人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弟兄之间可以同席喝酒,而我们不能这样,哥哥有哥哥的朋友,弟弟有弟弟的朋友,在一起吃饭可以,喝酒不行,需要分开。阿纳托里有一条可爱的狗,是黄狗,对人特友好,总是摇着尾巴出现在我们身边,过于友好,就像一些吃软饭的男人,在有好处的地方像杂技演员一样摇头摆尾。我有好几次认真地观察过阿纳托里做鱼的方法,看起来很简单,但做出来是那样的香,都是十多斤以上的大鲤鱼,用大刀切块,先把鱼头放到锅中心,而后周边整齐地放好鱼块,锅烧热后,放水,接着放盐,而后放醋,再放辣椒面,最后放从河岸割来的鱼香草,也是一种药草,而后盖好锅盖,慢水煮。等到锅里的水煮完后,开锅的时候,整个帐篷四周都是香腾腾的鱼味,一人一碗,吃在嘴里,留在心里,那种感觉是永生不忘的。就像一个男人永生不忘他第一次亲吻拥抱的女人一样。第二天早饭后,我们就开始打鱼,当阿纳托里划着船驶向河中心的时候,他们就配合船的速度,撒网,阿纳托里把船划到河中心后,再慢慢地划回河岸,我们在岸上抓牢网绳,配合他们收网。这样的时候我们非常兴奋,我们会看到许多大鲤鱼在网里跳跃,那种情景是让人难忘的,一网下去我们可以捕到三十几条大鲤鱼,还有白条,全天可以捕到一百多条大鱼。第二天早晨,阿纳托里划船过去,把鱼卖给从城里来的鱼商,带着钱回来,那些鱼商不忘记每天给他带几瓶酒来,晚上阿纳托里让里姚卡烤鱼,在太阳落山前坐在帐篷前的毡子上,美美地喝他的酒,里姚卡从帐篷里取来蓝色的手风琴,给大家助兴,在太阳快要落山前的伊犁河岸,他的琴声是优美的,激动人心的,因为是傍晚,里姚卡选择那种节奏缓慢的,抒情的曲子拉,他的弟弟小声地唱俄罗斯民歌,用他们深情的爱送走晚霞,让风把他们的情爱带到遥远的故乡,让次生林里的候鸟在甜蜜的歌声里进入梦乡,唤醒河岸的夏虫,和它们一起深情地歌唱……

岁月在所有的日字追赶着从前,记录着人的可爱和可怜,人的纯情和丑陋,还有高尚和伟大。我中学毕业后,没有到农村去接受再教育,我本人是很想去的,因为可以在农村自由地劳动,自由地歌唱,自由地拉琴,但是我父亲不同意,说我还是一个娃娃,不能离开家。于是我就成了民间的手风琴手了。里姚卡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把我推了出去,把许多出头露面的机会记给了我,并且不断地教我一些演奏技巧,把我推到了民间。从那以后,民间有头有脸的人只要办大事,都请我去演奏,因为他们要在婚礼上跳舞。伊犁民间婚礼不同于南疆风俗的地方就在这里,人们在俄罗斯文化的影响下都喜欢跳交际舞,男女老少都跳双人舞,左手抓姑娘的右手,右手在姑娘的美腰,感觉美女的体温,让人心醉,像初次喝酒的男人,一个眼睛变两个眼睛,一个心变两个心,一张嘴变两张嘴,说些不该说的话,让美女们不高兴。男人是弱的,是丑陋的,他们在美女面前是可怜的,他们的眼,心可以在战场上见刀见血,但在舞台上是美女的随从,有美女的这个人世,男人是不忠诚的。男人的悲剧是肚子饱了眼睛不饱,而女人的悲剧是眼饱了一切心满意足了。在男欢女爱的人间里,没有一块钟表走的干干净净,于是有了宗教,宗教通过忏悔控制了人的行为,从而让人学会了收敛,于是从这夜开的花瓣里派生出了宗教文化,在民间用太单一的形式规范了人们的言行,这也促进了一方民间生活的和谐。在伊犁的民间,手风琴是很有市场的,而在南疆,民间就不玩这个玩艺儿,不欣赏它的神曲。伊犁的特点是多方面的,多个民族的习俗,文化,民间生活形式,千百年来都是互相影响,互相学习,形成了一种独特的文化大餐。

伊犁举办家庭舞会的历史是较久远的。在文化大革命时期,天生爱玩的伊犁人也没有停止举办家庭舞会。文革的悲剧是多方面的,但致命的一条是教育。那些人蛊惑,教唆儿子造老子的反,儿子一派,老子一派,让一家四口人几个派。这是世界性的悲剧。那个人日的蔫球儿子不想一下,我是爹弄出来的,我要是反爹,那就是反规律了。一个反爹的人,能有什么好日了过呢?文革开始以后,民间公开的一切文化娱乐活动停止了,没有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唱民歌唱情歌了。于是,我们秘密地在家里办舞会,请一些会跳交际舞的美女来,整夜在家里跳,子夜的时候吃一顿抓饭,不睡,继续跳。我的任务是拉手风琴。那时候街巷居民委员会里都有民兵,手里有抢,也常常抓一些办舞会的人,带到居委会关起来。那个年代的空气是非常紧张的,有一次夜半钟声的时候,我们被抓了,是巷子里的一个积极分子告的密,说我们唱了黄色的歌曲,唱了《黑黑的眼睛》。那个高个子民兵是他们的头儿,他叫了起来,说我都唱了些什么黄色歌曲,全部交代。我说没有,我唱的都是红色歌曲,不信,我现在给你拉。我于是给他拉了一曲当时七岁到七十岁的人都会唱的《大海航行靠舵手》,接着我又给他拉了一首当时很流行的毛主席语录歌:要奋斗就会有牲牺,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那些民兵都认识我,最后他们把我们放了,从此以后不准我们办舞会。然而这是不可能的,那时侯跳舞就像喝酒一样有瘾。你爹娘劝你不要再喝了,你老婆求你不要再喝了,但你还是要喝。舞会也是这样,在生命伟大的青春时期,我们怎么能不跳舞呢?我们怎么能不喝呢,这可能吗?因为生命的早期是天真烂漫的奴隶呀!因为我们都有伟大的阿凡提所说的世界未日的情结呀!今天的生活是属于我们的,因为今天我们还活着,这个世界是我们的,我们可以选择,做我们想做的事,唱我们想唱的歌。明天不属于我们,当然,我们每一个人都希望自己有永恒的明天,长生不老的生命,然而这只是一种可怜的愿望,是一个屁股漏油的漂亮的锅,我们看不到最后的饭。于是有了维吾尔语中著名的“手里有东西的时候好好吃肉”的成语。这和汉语的“人生得意须尽欢”的说法是一样的。于是在我们的民间文化中,有了阿凡提那个著名的幽默。一天,阿凡提向朋友们说,可爱的哥们儿,明天就是世界的末日了,我请客,你们到我家里来,咱们把我家那只可怜的公羊吃了吧,于是朋友们都来了,宰羊肉下锅了。中间没有柴火烧了,阿凡提说,反正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了,我们把衣服脱下来都烧了吧,于是带头把衣服烧光了。阿凡提之所以伟大,因为他可以面对自己,可以拿自己开刀。那年,我和妻子逃婚了,到乡下的爷爷那里去了,爷爷高兴地接待了我们,并问我说,这姑娘是谁?我说是我心爱的人。爷爷笑了,说我长大了,虽然昨夜睡了一夜了,就成家过日子吧。爷爷就按照伊斯兰教教规,给我们念了结婚时念的经文,把我们的心和身捆在了一起。我和妻是在一次家庭舞会中认识的,她人长得不是太漂亮,但她有一种亲和力,面善,天生那种以家为荣,以男人为荣,以生儿育女为荣的面容,看着让人高兴。她的名字叫古丽克孜,意译为花的姑娘。那一夜我和她跳了几场舞,并了解了她的一些情况,第二天早晨就和她逃婚了。那时候,我对男女之间的这种事还是有点经验的,而古丽克孜却是一张白纸。我担心时间一长,她的眼睛油了,心就野了,心一乱,就会出现每天脱几次裤子的事来,这样的结果对我是非常不利的,那个时候我就不会对她这样好了。但是母亲不能接受她,她没有让我们进家门,说我在外面给你们租房子,每月吃的喝的用的我都让人给你们送去,过你们自己的日子吧。母亲后来向我说,你是在民间长大的,这种事你是应该知道的,在舞会里找的姑娘也能做老婆吗?那种姑娘没有一个是干净的呀!我向母亲介绍了许多情况,但是母亲不听,只认自己的死理。母亲至今都不向我的妻子古丽克孜多说一句话,不给她好脸。在这个问题上,我不能理解母亲,我喜欢我的妻子,她的处女有无物为证,这说明她的屁股是干净的,母亲这些情况都知道,但为什么一生看不起我的老婆呢,这还是她情绪里的那个怪虫在蛊惑他的意识,最后我理解了她老人家,因为在我的情绪里也有这样的无法弄清的东西。有的时候,我一个人拉着手风琴,小声地唱民歌,唱完那些歌词后,就忧伤的流泪:乡间的小路弯弯曲曲有多长/在这漫长的爱路百灵鸟为我歌唱……唱完以后我就一人静静地想,难道我还有什么伤心的事吗?爱情我有了,心爱的手风琴滋润着我的精神生活,我还缺什么呢?也可能我还不知道我缺什么,但是我对自己的现在是非常满意的,安拉该给我的都给了,我前定的那一份额我都有了,妻给我生了两个女儿,还有她仙女一样的身体,音乐和民歌安慰了我,我还缺少什么呢?我什么都不缺。也因而我不能理解母亲当年我们逃婚的时候所说的话,孩子,一个男人一生只有两件事,一是人们看这个男人娶了什么样的一个女人,二是人们看这个男人是怎么死的,在我们的文化中,这样的一种伦理是谁也改变不了的。母亲那一代人,他们媳妇的红看得太重,他们总是不愿意改变,好在她们的意识不是长生不老的候鸟……

伊犁的美好就是她存在着众多的可能。在文革的时候,虽不能公开地举办舞会,但是在众多的社区,在幽静的庭院,夜幕笼罩大地的时候,那些胆子大的汉子们游说美人,领来家里办舞会。音乐,双人舞,单人舞,民歌,独唱,美女激动人心的手,她们特有的醉人的体香,她们可以做爱的眼神,对于一个男人来说,都是一种永远的向往。夏天的时候,我们就去伊犁河,过桥向南,有许多太美太静的去处,像一个个静美的伊犁姑娘,时刻召唤着男人前往。我不知道我这一生去过多少次伊犁河,那些次生林和候鸟都认识我,那些风和河水里的鱼也认识我,我不知道至今我唱过多少次《黑黑的眼睛》,整个伊犁河谷的蝴蝶都认识我,河岸上年年奉献艳丽的野花认识我,我已经记不起名字的美女们的心也认识我,因为我们在这幅油画前唱过我们的心曲,爱过我们的所爱,也曾为失去的时光和爱情流泪满面。这种聚会不仅是为了喝酒,也是为了音乐,为了让人如醉如梦的民歌的旋律,为了寻找一种情趣,在无限放松的分分秒秒里遐想,在歌声四起的空间里做白日梦,当歌手们开始合唱的时候,我们一起跟着唱,闭目陶醉,与河水的灵气一起,和候鸟的歌声一起到遥远的伊甸园,去和我们新的朋友会面,去拥抱等待我们的那些可能。当独塔尔琴,弹布尔琴和提琴合奏结束后,当又一瓶酒在酒官的手里空了的时候,当那只瓶子躺在草里和小野花说悄悄话的时候,我就会在酒店和众友们的邀请下,包起我的手风琴,开始自拉自唱。在伊犁河谷,自拉自唱是我的一个强项,因为众多的拉琴人不会唱,会唱的不会拉。我看着眼睛前油亮的流向异国它乡的爱河,开始深情地演奏。这是一个伟大的,空前的机会,这种大爱教育男人将自己的所爱和所敬进行到底,将自己的生活推到一个至爱至善的舞台,在活着的时候寻求光荣和成功,而不是离开这个世界以后的好名。我们的身后是优美的次生林,像肥美水灵的好姑娘,像神态明捷的丽人,给我们勇气和爱心,我们身边是深深的百草,色彩各异的花朵为我们的到来而欢心鼓舞,盛开在我们的歌声里,盛开在古老的音乐里,盛开在人气四溢的伊犁河畔,候鸟从我们身后的次生林骄傲地飞过来,从河对岸的次生林里美美地飞过来,落在我们前面,如醉的倾听我们的歌声,当野鸽子们开始舞蹈的时候,漂亮的野公鸡从上游带着它们众多的母鸡来到我们前面,炫耀它们妻妾成群的时代,深情地舞动美丽的翅膀,祝贺我们的盛宴,带给我们野鸡世界的爱心一片,当爱风从河上游的山区飞过来的时候,也是我们的合唱达到高潮的时候,风把我们的至爱撒向市区的时候,整个伊犁河谷的天空光明灿烂,民歌飘荡,候鸟齐飞,白云舞蹈,我们和候鸟一起回家,拥抱爱人,把那天的幸福也留在她的玉体里,让即将诞生的宝贝也唱着民歌出生,走完自己平凡有爱的一生。

伟大的母亲在行将就木的时候接受了我的妻子古丽克孜,那天是我最高兴的一天。母亲在病床上已经躺了两年了,在最后的时刻悄悄地来临的时候,母亲把自己手腕上的金手镯戴在了我妻子的手腕上,用脆弱的声音说,我对不起你,孩子,看在安拉的份上,请原谅我。妻子泪流满面,长时间的睁不开眼睛,她跪在母亲前,用她流血的心吻母亲的手,说,母亲,我是你不孝的女儿,请你原谅我。在那些年里,家里操办大事,母亲都不让妻子参加,我说过几次,母亲不高兴,斥责我,说我还没有死,不要急,那个小**有的是时间,她会出人头地的。我也曾在姐妹们当中求过情,让她们说服母亲,孙子都这么大了,过去的事就过去了,不要继续在她脆弱的心口撒盐巴。母亲还是不干,她总是说,你们没事干了吗,去做一锅抓饭,抬到汉人街分给穷人,那才是真正的积德。母亲生病后,我们搬了回来,她嘴里不说话,但是心里还是不接受古丽克孜,在她生命最后的几天里,母亲突然做出了这个决定,把腕上的金手镯戴在了妻子的腕上。家族的人都不能理解,这太突然了,而且我的姐妹们,从母亲卧床不起的时候起,就开始窥视母亲手上的那个很有份量的金手镯了,但这个宝贝最后落在了妻子的手里。只有我父亲理解这一点,那天他看到母亲做出了这个空前的决定,他流泪了,说,安拉帮她睁开了她灵魂的眼睛,在最后的时刻她找到了永恒的善心。接着母亲向我妻子说出了父亲心里的这句话,说是伟大的安拉帮她睁开了灵魂的眼睛。后来姐妹们都理解了母亲的这种做法,只有我的小妹有意见,说那个金手镯应该属于她,母亲做出的决定是错误的。古丽克孜在一次婚礼上,从一个长嘴舌女人那里听到了这句话,于是她决定把手镯给小妹,说都是自家人,能一代代传下来就行。她问我的时候,我说,一个正常的男人,是不管女人之间这种球长毛短的事的,请她自己定。最后妻子把手镯给了小妹,但小妹第二天又送回来了,说姐姐骂她了,说她是不是没有见过金子,说那是母亲留给古丽克孜的心。妻子高兴的给我讲了这件事,我说我不知道,女人的事女人办,男人的事自己办。可怜的妻子,她笑在了最后,这对她的精神世界是一个极大的安慰。

当岁月欢送河水远流他乡滋润大地的时候,河谷新的发展期到来了。沉默的时间心中有数,把机会和生机带到了伊犁大地,我的琴手朋友们都去经商了,在短短几年的时间里,他们都发了,主要是霍尔果斯口岸,给了他们空前的机会,这样商机在近百年的伊犁历史上是从未有过的。朋友们曾几次拉我下海,我也有过心动的时候,因为他们的那些好车也曾让心虫痒痒,但最终我没有丢弃我的手风琴。我想了几天几夜,得出的结论是我不能丢下我的手风琴,我属于民间,我是一个民间音乐家,我要一生守护我的个这个职业,在民众的生活空间传承民间音乐和民歌。我要把我的追求和热爱带到我生命最后的那一刻。当灯从我的眼中灭了的时候,当我的躯体不再有生命的时候,当伟大的安拉召唤我的时候,我是幸福的,我的脸上不会有丝毫的死光,因为我把手风琴传给了儿子,让他在我死后在民间寻找我的灵魂,守护我的精神,为人民歌唱。伊犁是民歌的伊犁,伊犁是民族音乐的伊犁,这是一个非常生动的存在,同时,伊犁还有中亚一些国家的民歌和音乐,都有自己的市场,这为伊犁的民间文化走向全国和中亚,奠定了灿烂的基础,也为河谷今后的旅游业创造了迷人的人文环境。

故乡,这就是我的一生,现在我赤身赤心地站在你的面前,接受你的检阅,我生命的过程不是寸草不生的戈壁,也不是百花盛开,候鸟鸣唱的果园,我真实地活着,有过迷茫和悔恨,我在平静的伊犁河谷歌唱过我的爱,思念过我至死不能忘记的女人,我的爱不在脸上,我的丑陋不在我心里,我是你忠诚的候鸟,我在任何光荣与梦想中都没有丢失你给我的天空,这不是我的福份,而是你的恩赐,我将铭记----------在我的心中,在我的苦难和幸福里,在我的有风有雨有爱的世界里……

2009年6月1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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