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马木提煤矿

作者:阿拉提·阿斯木    更新时间:2014-11-13 13:25:47

从前,时间是海沙乳房的好朋友,而现在,时间开始无情的,残酷的折磨她。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海沙乳房拨通了那个神秘的号码,对方的声音告诉她,那是一个上了年纪的人。拨电话的时候,她犹豫了很长时间,拿不定注意,脑子很乱,弄不清对方是男人还是女人,当听到对方是一个老人的时候,心里塌实了许多,放心了,不是年轻人。她最担心那些年轻人找她的麻烦。她觉得自己的病是保不了密的,早晚的事,银行里的小人都可以把人家的经济秘密出卖给别人,那医院的医生,就更靠不住了。那人在电话里说,孩子,你来吧,我认识你,我在二道桥的骆驼客茶馆等你。这会是什么人呢?他要告诉我什么呢?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海沙乳房说走就走,没有像从前那样,出门前在梳妆台前长时间的打扮,反复的照镜子,才慢悠悠的提着红包下楼。她穿上最朴素的衣裳,抓起一个黑包,来到了老米跟前,她甚至不让老米擦车,坐上车,催他开车。下午的时候,二道桥是最热闹的地方,南北疆来乌鲁木齐闯荡的汉子,都在这里会集寻找营生,几百年来,这里都是苦力市场,都是能干重活的大力士云集此地,有活儿,就大干几个小时,可以挣到好几天的饭钱。骆驼客茶馆在马路右边人力市场右侧的那排高低不均的一个门面里,左侧是清真寺,是一千多年前建造的伊斯兰风格的清真寺,亲切,壮观,各种各样的人,就聚集在清真寺和骆驼客茶馆中间的路,说事,交谈,和事主讲价钱。老米把车停在了远处,陪着海沙乳房来到了茶馆前,和她一起走进了茶馆。他们出现在简陋的茶馆里的时候,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出现在了她们的前面,老人戴一幅深色的墨镜,看不到眼睛,只能看到那张丰富的脸,他用伊斯兰教专用的问候语问候了一句。老米代海沙乳房回敬了一句,于是老人把她们请到了一个小雅间里。老人做了自我介绍,说他叫马木提,外号叫煤矿,不叫外号,人家不知道是哪一个马木提。这是一个类似见面熟的人,几句话,就能让人喜欢,在民间,这种人是很能吃得开的,适应能力强,人缘好。开始上茶点的时候,老米站起来走了,说要在清真寺后面的自由市场里采购东西。走的时候,请海沙乳房给他打手机。马木提煤矿穿的很漂亮,看得出来,西服是俄国进口的货,兰色的领带打的也很在行,看起来是一个有品位的人,长相像土耳其人,他的外号和他的形象一点也不沾边。海沙乳房这样想着的时候,马木提煤矿说话了:海沙女儿,很不好意思,把你请到了这么个小地方,你能来,我就很高兴。今天,我有重要的一件事要告诉你,也就是有关你亲生父亲的事,你的父亲叫阿布都日苏力,我们曾经是挚友。我先简单的介绍一下我自己的情况,我现在家住领事馆巷,我是和田人,是文革的时候跑到乌鲁木齐来的。那个年代的事,我是说不清楚的,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那个年代,一切都乱了,爹不是爹,娃不是娃,地也不好好种了,编织地毯的手艺人也不好好干活儿了,打倒和批判变成了我们的一日三餐。大家在斗镇上的一个大财主的时候,我心血沸腾,变成了最残忍的打手。那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名叫拜克里,是我们家乡最有钱的财主,祖祖辈辈都是有势力的大户,那天我把老人打坏了,一只眼睛瞎了,我是用那种最结实的核桃木棍打的,老人爬在了地上,我还是不甘心,带着那些无知的傻哥们儿,尿在了他的脸上。晚上,我爸爸把我打了一顿,说我是比狼狗还要坏的狼狗,说拜克里财主是我们镇上最好的财主,当年我爷爷生病的时候,救过他老人家的命。爸爸给了我一笔钱,那天晚上我就跑了。爸爸说,你这个畜生,跑的越远越好,我一生都不要见你。那天,爸爸得到了消息,拜克里财主的几个儿子,召集了家族的人,周密谋划,决定要打死我了。我跑到了乌鲁木齐,把名字改了,我以前叫阿纳也提,这个名字就永远的消失了,这是爸爸教我的一个计谋。那些年,我就在这个二道桥的苦力市场混了几年,认识了许多穷哥们儿,他们要我和他们一起到南台子煤矿挣钱,我就去了,从此就得了个“煤矿”的外号,是我们的领班给我起的,因为在我们那一组人里,有四个马木提。新疆民间老百姓喜欢这个名字,几家人的儿子就有一个叫马木提的名字。煤矿的活很累,但钱多,能吃饱肚子。我在煤矿整整干了二十年,煤矿是另一个天地,我无法给你介绍那里的情况,那里是另一个人间,我们过着另一种生活,我们在井下一干就是十多天二十多天,见不到太阳,在潮湿的井下,我们一个个都得了尘肺和关节炎。最后我领了一笔钱,回到了城里。乌鲁木齐的南台子煤矿,是新疆一大煤矿,媒质好,火种可以存好几天。也就是这个煤矿,几百年来给乌鲁木齐提供了大量的生活用煤和后来的工业用煤。它也是连接南疆和乌鲁木齐的一个驿站,来自南疆的可怜人,甚至来自全疆各地的落难人或是有毛病的人,都会来到这个煤矿,在这里整修,调整,打磨自己,有的人深深的忏悔,老老实实的干活,有了一些积累后,就下山进城,开始新的生活。二十年后,我混进了乌鲁木齐的地毯市场,因为我懂地毯,一开始生意就不错,但为此我也付出了很大的代价。地毯市场有九成的生意人来自和田,一些人把我的情况报告了在和田的拜克里财主的儿子们,他们秘密的来到了乌鲁木齐,把我的腿打坏了,把我的一只眼睛也打坏了,说是一眼换一眼。这时候,在地毯市场做生意的你的亲身父亲阿布都日苏力,救了我,给我治病,给我找了专门看护我的人,因为他也是和田人。他说,这是命,不要再乱想了,老老实实的休养,老老实实的生活吧。从那以后,我们变成了好友。后来,他把自己的秘密,都告知了我。我从煤矿下来的那年,就和你的父亲认识了,那时侯,他是一个大老板,可以说,他垄断了北疆阿山,塔城,伊犁等地区的民间地毯批发市场。你知道,这些地方是比较富裕的地区,民间有一种说法,如果这些地区每个城市只有两条河,一条流油,一条流蜜,意思是人们富裕,生意好做。我进地毯市场后的第三年,你父亲到广州做生意了,和地毯市场里的几个人一起走了。他在广州待了十年,在那里娶了一个女人,有过一个儿子,名叫吾米提,意思是希望,我见过他,很英俊,像英国人,高鼻子,蓝眼,很可爱。后来你父亲回到了新疆,但是她们不愿意来新疆生活,在吾米提二十岁的时候,他来过一次,说是大学没有考上,要做生意。你父亲给他给了一笔钱,把他送走了。从那以后,我没有见过他。你父亲从广州回来后,开始做服装生意了,他在广州做的就是服装生意,很有经验,他在这个行业里也挣了不少钱,人也变的更加老练了,成熟了。当然,他也有过一些麻烦,那些事就不好在你面前说了。最后,他走进了玉石市场。那年,玉石市场突然活跃了,好像人人都在玩玉,市场睁眼闭眼间奇怪的繁华了,玉价猛长,真主给我们和田人给了一次机会,给新疆也给了一次机会,你父亲成立了自己的公司,开始大干了。他把公司搬到了和田,组织了十个挖掘小组,人休车不休,在工地里盖了小食堂和宿舍,大干了一场。你是知道的,我们维族人不太爱玩玉,但是你父亲在广州的时候,和开服装厂的老刘是好朋友,他给他教过鉴赏玉的技术,并且预言将来玉是最有收藏价值的好东西。在和田的那些日子里,你父亲几乎每天都有收获,挖出了许多大块玉,都卖给了常年留守和田玉市的上海和北京的老板。这时候,噩耗传来了,你父亲突然死了,结论是食物中毒。那时侯我也在和田,我不信,找了许多人,大家都说没有办法,于是我们就把他安葬了。我怀疑是他在和田顾的那个司机害了他,因为出事后,那小子就找不到了,宾馆里的玉也不见了。最后是钱要了他的命。你父亲是一个讲义气的人,这是他最大的特点。以前,他给我讲过许多事,包括你和你母亲的许多事。我本来想找你的母亲讲这事,但是我想,直接找你说,情况会好一些。

海沙乳房像张画像似的坐在那里,一句话也没有说。自从她的亲生母亲出现在她的生活里以后,在许多的不眠之夜,她在脑子里想象过父亲,是一个职员?是一个小商人?是一个手艺人?绅士?无赖?她甚至想过,母亲她知道我的亲身父亲吗?她是在一个什么样的状态里怀上我的呢?但是都没有答案。她多次问过母亲,特别是在过年过节倍思情的日子里,她曾哭着求过母亲,但是母亲不改前言,满脸深沉,坚持说你父亲出国了。凭直觉,她没有相信母亲的说法,她知道她有难处。但是,在心灵深处,她非常想知道自己的亲身父亲到底是谁,是否健在。她给自己下过一个结论:父亲不在了,如果健在,早就来找她了。那天,她听完马木提煤矿的话,觉得自己以前的判断是正确的,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但是,这是真的吗?因为马木提煤矿什么证据也没有拿出来。当她提出这个疑问的时候,他说,找一个适当的机会,问问你的母亲沙袋提女士,她是你最好的证据。海沙乳房说,比如说,您老有我父亲写给您的有关我的一些文字吗?没有,但是,我只有一样东西,我有你父亲的全部财产。他曾经给我说过,将来他要把全部的财产交给女儿,在你的护爱下过晚年。这也是我约见你的惟一原因,我必须通过一些民间的程序,把你父亲的财产交给你。你为什么要这样呢?可以想象,那不是一个小数字。因为我是你父亲的朋友,他救过我,我们在一个锅里吃过饭,这是真主赐我们的缘分。他死了,但是他的灵魂和我在一起,不是监督和窥视我的行为,而是平静的欣赏我,让我在真主的阳光下,像个男人一样,做我该做的事情,让我的灵魂无论在阳光下还是在黑暗里,在最后的这个时刻都不要迷失方向,不要在灯从眼里灭了的时候,丑陋的忏悔。海沙乳房的脑子里只有一个疑问: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忠诚呢?会不会有什么目的?这会不会是一个丑陋的或是天才的阴谋?马木提煤矿说,孩子,下一次见面的时间由你来定,我要尽快的把你父亲的财产移交给你,如果你有时间,我们可以去一趟和田,安排在你父亲的坟前念整部《古兰经》,祈祷他的灵魂安宁。海沙乳房说,感谢你,大叔,我至今还没有见过像您这么至善的人,我会和你联系,但我需要时间。老米接到海沙乳房的信息后,出现在了茶馆里,他很想看一眼马木提煤矿的眼睛,想通过他的眼神,窥视这个突然出现的人的内心。马木提煤矿神秘的墨镜,给她们留下了许多疑虑。走出茶馆,海沙乳房没有回家,她心里很乱,来到自由市场,没有目标的转悠,最后停在了一老太的南瓜摊位前,开始欣赏那些漂亮的南瓜。小时侯,养母常常在打完馕的热馕坑里,给她做馕坑南瓜,掏空南瓜籽儿,放进核桃仁,葡萄干和杏干,埋在炭灰里,两个小时后取出来,非常好吃,特别是焦黄的瓜皮,甜香,她至今都能回想那种味道。她让老米挑了一个漂亮的南瓜,交了钱,走出了市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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