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妈妈的脸上从来不挂笑脸。
爸爸不是,他的脸几乎永远是带着笑意的。他所有的照片全是面带微笑的,有的灿烂些,有的含蓄些,总之没有一张阴沉着脸的照片。
说几乎,是因为,他不拍照片时,也有板面孔的时刻。有一回,不知为了什么,他满院子地追着、赶着我,高高地抡起拳头准备打我。终于逮住了,绑在了木头床的那根搭蚊帐用的架子上,时间并不长,也没有用什么鞭子之类的替代物抽我,但是他打的部位与别人家的大人正好相反,他总是朝我的脑袋上击打,似乎不把我打笨就不能解气似地。可也因此,我就与他有了隔膜,极深的隔膜。也许我内心里对一切暴力都有一种与生就有的抵触。
很奇怪,妈妈无论如何用粗口辱骂我,我都不会在意,不放在心上,也不去模仿她的难听的用语。可爸爸打我这件事,却永远地印在了我的内心,只是因为他使用了形式上的暴力方式。他说的话,对我毫无威力,我根本不听他的,而妈妈的话,再刺耳,再难听,我依然会放在心上,刻在脑海。她的一些方言口头禅(非粗口)居然会慢慢地钻入我的语汇词库里,而爸爸说的一些用语却往往成为我的笑柄,诸如把烧菜的锅子说成是土里土气的“镬子”。
后来,他经常在外。难得回来探亲,我见了他如同陌人。邻居阿姨好心地提醒我:“怎么不给你爸爸倒杯茶呀?”我一声不吭,既不动手,也不开口,脸上没有笑容。
过后有一次,我和几个住在附近的小女孩一起玩,爸爸见了,去逗引其中一个小姑娘,还刮了一下她的鼻子。我当时很看不惯他的举止,但绝不是什么嫉妒吃醋的感觉。成年后想想,爸爸可能想用这种举动激起我的嫉妒心,而我不但没有,反而对他的印象更加不好了。也许是受当时社会风俗的影响,男女界限分得撒拉清,也许是内心里早就有儒家精神渗入血液深处,并随之上透到每一根毛发根部。不仅是异性,与同性的肌肤相碰都会让我有触电的感觉。想想吧,我这个样子,这么会看得惯呢。到后来,看见女同学挽着父亲的胳膊在大街上走,我简直难以想象,我和妈妈都没有这样的“亲热”举止。
我基本上脸上从来不带笑容的,童年仅有的两三次拍照经历,拍出来的都是一本正经的“板脸”,成年后依然如此,似乎天生对照相机有着“刻骨的愤恨”。
爸爸不拍照片、不打我时,脸上基本上是“蒙娜丽莎”似的,“永恒地”挂着微笑。但他毕竟不是女人,他有力气。
我家门前的空地上有块乱石地,原先是安放公用自来水水池的地方,后来自来水接到各家各户了,自然就废弃了。
爸爸在家休假,就用铲子、铁锹之类的工具,把这块地改造成了一个颇具规模的花坛,在里头种上了美人蕉、鸡冠花、凤仙之类的花花草草。春夏两季,的确是会让每一个路过的人感到赏心悦目的,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说句实话,爸爸的确是蛮勤劳的,只要在家,打扫卫生、收拾房间之类活计全是他干的。这一来,产生了一个问题:我是个喜欢在自己区域内随心所欲的人,即便桌子上乱成一堆,我也是能轻而易举找到我自己的东西的。而这个时常带着笑脸的爸爸,却偏要经常多事地帮我把桌子上的东西摆放整齐。于是,我一碰到找不到自己东西时,第一时间就会条件反射般地找他论理,并一再不允许他再碰我的东西。
老是露笑脸的爸爸记忆力并不怎么样,常常在客人面前连我和弟弟几岁、读几年级都搞不清。收衣服时,连谁的袜子是谁的都搞不清,大概因为那时候全是尼龙袜子的缘故吧,一进水,一洗晒,全都萎缩起来,需要光脚丫钻进去才能把它们撑起来,才能比得出到底谁是大袜子、谁是小袜子。
爸爸不常喝酒,在家中除了有客人来,一般情况是不喝酒的。那时候军队里时兴老乡聚餐,所以家里每年总有几回这样的热闹场面。参加的基本上都是他们同一年入伍的老乡战友,号称早年间乘着同一艘船来的。偶尔会有老首长之类角色参加,他们一加入,这些老部下们的声音显然不会再去盖过“老首长”了。常常会从这些人嘴里听到一些与众不同的谈论、轶事、典故。爸爸这个时候是大显厨艺的时刻,脸上堆满了笑容,听着这群人对菜肴的各种夸赞。我是连上桌的资格都挨不上的,实在是坐不下。好些菜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味道,早就见底了。
爸爸和老战友、老首长们用吃饭的方式沟通感情,当然不是为了升迁考虑。因为他在军队里并没有官运亨通。三十六岁当了个团政治处的副职,是六个副职中最年轻的。于是出差跑腿的活全都落在他头上。有一回,大概也是因为不胜酒量的关系,在接待大军区文工团的演员们时,居然借着酒劲,指着那些演员们骂他们吃相难看,然后就被旁人送回了家休息。我当然不可能亲眼瞧见这样的“精彩场面”,全是后来听我妈转述的,感觉怪有趣的。好在这事没影响他的前程。转年,另一个团的正职空缺了,就把他调去了。于是,我们全家整理整理东西就搬家了。又一次同水打了交道,船载着我们全家和其他的陌生旅客驶向我未知的新地方。
爸爸的官运确实不怎么样,到了新地方,那里正轮上搞军队干部年轻化试点,以“三十七岁”为界。越界的话,要么转业,要么调离。可能爸爸还算是个人才,没被宣布转业,平级调到了师里,但职务的称呼可没原先那么“神气”了,叫成了“科长”。虽然这种科长和地方上的副处长差不多大,可老家的亲戚可不管这么多,只当他被降级了。我倒是没当回事,和爸爸的关系还比过去缓和了些。
爸爸也许天生就与仕途无缘,没过两三年,正赶上“大裁军”,天哪,一百万哪,如此高的概率,当然不会放过正在医院开刀的他,开掉了整只的胆不算,那可能扛上双肩的双线星星也永远与他无缘了。后来有很长一段时间赋闲在家的他,依然还是笑呵呵地,给我和弟弟一下子买了好些书,有小人书,也有大人书。最最让我称奇的事是:他居然根据我学校美术教材上的花盆架子图案,做成了几个真正的木制花架,用来支撑家中的盆花。那种图案,画起来都有些复杂,曲里拐弯的,他居然做成了真的实物,这着实让我很是佩服。
后来我读到陶渊明的《归去来辞》时,内心是很能理解陶潜的这种从官场隐退后的闲情逸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