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傍晚, 大哥的未婚妻坦白相告, 她不会做饭。
那天傍晚, 从学校回到黄房子公寓时已经饥肠辘辘, 当他虚弱地推开门, 同样虚弱的眼睛霎时被室内过分灼亮的电灯刺得生痛。他发现, 只要能安装灯泡的地方, 都高悬起一支100瓦。这半地下室房租虽便宜, 却须自付水电费。他想, 天还没黑, 就里里外外开个通明, 这个月的水电费不知会上涨多少, 心里着实有点心痛, 一双眼睛略显责备地在屋里收寻。
她正斜躺在客厅的沙发上, 盛装衣料的箱子敞开沙发脚下。箱子里的绸缎一大半被搬到沙发上, 花花绿绿, 锦重重地簇拥一身。 两人目光相接, 她立刻起身, 神情微带歉疚道: “你回来得真晚。我不会烧饭, 但带了很多方便食品, 我们将就吃吧。”
乍一听“不会烧饭”, 他毫不掩饰眼内的惊愕和不信任。可是, 当目光瞟向她指的方便食品, 脸上顿时流露出一股难以置信的惊喜。只见桌上有糖醋海蜇丝, 无锡排骨, 罐头沙丁鱼等。
他的食欲完全被调动了, 于陶醉中, 忘了招呼她, 径顾一一品味。出国后第一次吃了顿现成菜, 他吃得放纵, 吃得幸福。灯光下, 她见他的眼睛仿佛没有睁开, 脸部有一种类似婴儿般满足的神情, 就站在一边, 略带好奇地看着他吃。
以后数日, 她拆开一袋袋速食成品。厨房、客厅四处散见华丽精美的包装纸。实在闲得无聊, 拣起一两片五颜六色的包装纸, 权且把它们当作衣料, 用界尺镇压桌面, 提笔唰唰几道令人眼花缭乱的纵横交错, 再加几节剪刀双刃的咔嚓声, 一件小衣服, 一只小帽子, 一条小裤子便出世了。她把杰作张贴在冰箱上。他回来见了, 眉毛一扬, 褒扬的话层出不穷。而说归说, 踩着脚底废弃的纸屑、食品袋边角, 犹如走进她当年工作过的服装厂缝纫车间。她竟把这种只做衣服不扫地的工厂作风沿袭进了家庭, 况且, 这还不是她的家! 一阵不快掠过心田, 他弯腰清扫房间时, 脸色阴沉。她边看电视边嗑瓜子, 浑然不知他疲惫眼神内隐忍的烦躁。她嗑瓜子的技巧极高, 只见两片樱唇轻轻一抿, 瓜子仁已被粉嫩灵巧的舌尖吸走, 堕落地板的瓜子壳黑白相背, 完好无损。
他在她面前弯腰扫地的动作, 并未使她产生任何不安。 从小, 被父母当珍珠般养着, 便以为, 这世界上除她之外, 其他人做这些事都是天经地义的。她由于心无芥蒂, 对他一如往昔。当他扫地倒垃圾时, 她会微笑着说: “扫完地快吃饭去吧, 我已经先吃了。”
第一次面对一桌菜肴时的兴奋, 经过一连三天的重复, 已荡然无存。当再次夹起一筷炒牛柳, 他嚼得味如鸡肋: 食之无味, 弃之又可惜。
她不属于那种过分细致**的女人。第一天见他吃得有味, 暗自得意, 每天如法炮制, 拆开一桌方便食品。 然后, 安之若素地坐在电视机前, 看电视, 嗑瓜子。电视没装闭路, 只能看两个地方台, 画面还不清晰。 第一次打开电视时, 她说: “要是大哥在就好了, 他什么都能修。” 她的话勾起了两人对大哥、对家乡的共同思念。后来, 她不再说类似的话, 也仿佛习惯了不装闭路的电视。边嗑瓜子, 边看电视, 一坐一个晚上。真不知带了多少袋 “香草”“酱油”牌瓜子, 就像不知道那只大黑皮箱里, 还装了多少袋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方便食品一样, 他忍受着味觉和听觉的双重折磨。
他开始借故不回家吃晚饭, 偶尔也回去敷衍塞责一番, 又匆匆离去。 临走, 总要编个堂皇的借口: 学校有事。其实是去某个同学家中打牌聊天。
某天深夜, 他骑车返回时, 将脸迎向月光, 心底忽然一片秋水涟泊。有张月亮般银白脸庞的她, 从黑暗的底幕上清晰地现出了轮廓。他想起大哥一再低声下气, 拜托照顾的种种措辞; 想起她初涉远门, 在加拿大无根无蒂的新生活, 他感到内疚。
为掩饰不安, 那晚, 他故作轻松地走向她, 说: “明天我早点回来, 正式教你做菜, 怎么样?”
她却抬头, 朝他温柔一笑, 问: “我们移民的事办得怎么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