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 他二十七岁, 形貌说不上帅气: 中等身材, 一张黄瓜脸, 脸上唯一醒目的是两条几乎连成一线的浓眉-----眉毛黑得像墨, 谁见了心里要打咯噔, 这条凶神恶煞的一字眉似乎不是善相。然再耐心瞅他一眼呢, 就感觉出除眉毛外脸庞的全部文弱和清秀。这文弱和清秀, 又因重眉压迫实非本意, 天长日久便掺和进某种苦涩和拘挛。
有人曾开玩笑地对他说, 古时候一位叫贾岛的苦吟诗人, 脸型与你酷似。你不会写诗, 看在搞了这么多年学问的份上, 封你个号, 苦吟博士怎么样?
他说, 随你们怎么嚼, 只是别在我面前博士买驴。我差一年才硕士毕业呢。说完径自发笑。他的笑声也很特别: 短促、紧张, 当人们还没明白他为何发笑, 又消失得无影无踪, 只见浓黑的眉毛在波动的空气中微颤, 仿佛刚才的笑声仅是人们的错觉。于是, 又有人觉出他的怪, 然到底怪在何处? 似乎除笑声有点莫名其妙外, 并无行止乖悖之处。人们便对他的笑声和对他的眉毛一样, 开始习以为常了。
他结婚了, 事先保密得滴水不漏, 直到有一天, 要从留学生宿舍搬走, 大家才发觉事情的蹊跷来。搬家那天, 人们看到她。开始, 以为是哪家的陪读夫人过来帮忙, 只不过朝她, 像对任何面生的中国人一样, 多瞧上两眼。时间一长, 有人产生怀疑: 她虽不插手卸家具、打包之类活动, 但仪态娴静, 时刻不离他左右半步; 偶尔对他轻声吩咐几句, 他仿佛没听见, 动作则明显带有遵从建议后转换的痕迹。人们开始起哄。他被逼急了, 支支吾吾介绍说, 是他的新婚老婆, 刚从国内来。 说话时, 眼睛盯住足尖, 上嘴唇一咧, 喉头仅发出一口气似的浊音; 尔后, 抬眼平视大家, 笑了一笑。 大家看到他笑容, 才吁口气, 一致认为他是太紧张了。
她那年大约三十岁, 见过她的人谁都没看出这一点。她接待客人时, 动作脚步慢吞吞的, 脸上挂一缕恬淡的笑; 她的眼皮仿佛总低垂着, 以至许多人告辞出门, 很长一段时间内仍无法准确回忆她的音容笑貌。就在人们试图放弃对她相貌的追忆, 那似乎漫不经心, 朝人匆匆一瞥的眼神, 又如暗海中跃出的一轮明月: 柔媚、温婉, 耐人寻味。
他们搬进了被留学生不屑地唤出 “黄房子” 的公寓。粉刷成桂圆黄的一排低矮公寓楼, 与留学生宿舍同在一条马路上。 也许是地势的不同造成了两处公寓的贵贱之差: 留学生宿舍坐落马路上坡, 上坡顺接另一条宽阔大道-----照理, 是个不惹人青睐的喧哗地段, 然这一缺陷被四周苍翠阴森的树林弥补了, 成为人们心中一块闹中取静的胜地; 与此相对应, 黄房子背时的命运大概从它选地开基那刻便已注定。地处下势不说, 偏再往下深挖数米, 黄房子所谓的一楼便成半地下室。再加周围草木稀疏, 黄房子三个字, 渐渐涵盖了价格低廉、 环境糟糕等种种意义。
他俩的新房, 偏偏选在半地下室的黄房子公寓。 地下室, 哪怕仅是半地下室, 也与自然光线无缘。她在以后漫长的岁月时常产生一种被活埋的感觉。
两人单独在一起的第一个晚上, 也许是他的紧张, 加上她的腼腆, 吓退了一帮准备闹洞房的好事之流。仅过来几位帮忙的, 搬好家, 茶也不沾一口, 就笑嘻嘻地撤离了。
才傍晚六点多钟, 室内已经昏冥一片, 这暗, 与从天窗口浓缩进来的光亮, 形成鲜明对比。同事的自行车停在天窗附近, 她听到了他们的脚步声, 接着一阵钥匙碰撞声, 窗口划过一道又一道白色弧线。她目视其中一位同事潇洒上车的整个过程, 并且, 一眼识别他脚上的运动鞋, 正是国内流行的 “狼” 牌。
“你大哥最爱穿狼牌运动鞋。” 听到他从厨房出来, 她回过头, 说。
他把手上端着的两杯热茶放在沙发附近的茶几上, 两片微厚的嘴唇嗫嚅着, 却不知要说什么。
她不由多凝视了他两眼, 他----和大哥完全不同。大哥与她同岁, 两人第一次约会时, 大哥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排行老大, 家里都叫我大哥。她嫣然一笑, 叫了他第一声大哥。这一叫就是十年。
“大哥好吧?” 他闪亮的眼神仿佛猜透了她的心思, 开口问了两人独处以来的第一句话。她的脸颊有些发烫, 抿住嘴唇, 点了点头。灯光下, 她一袭绛红色丝绒长袖, 袖口和腰身卡得恰到好处, 使她看上去比记忆中丰满、成熟了。再加服装颜色偏深, 映衬得她的肌肤如雪般莹白。她的皮肤真白。他的心猛地一跳。
她在他的目光中莞尔一笑, 扯一扯身上的衣服, 道: “是我自己做的。出国前, 和你大哥发疯一般采购衣料。他----鼓励我来重操服装旧业, 开个时装店什么的。” 她兴致勃勃地拉过一只堆在墙角的黑皮箱, 瞬间, 她给他呈现了一个缤纷的服装世界: 这里有男士的西服料, 做大衣的呢料, 有女士喜欢的各色绫罗绸缎……他不懂衣料, 只听她娓娓道来, 对什么样的衣料该设计什么样的款式, 什么样的款式又应符合什么样的身材等, 她的声音高扬了, 带着某种熟悉的热情----它, 是属于亲戚朋友间才有的讲话语气。他被感染了, 横亘两人间的某种尴尬和陌生也渐渐消失了。
早在十年前, 他还是个高中生时, 她就在他家说过类似的话。 那时, 驰骋生意场上的大哥, 身边的女人走马灯似地换, 谁也无法记清她是大哥的第几任女友。还记得第一次见她, 他上高二, 每天被功课压得天昏地暗。她从他房门前经过, 脚步轻轻的, 似乎是踮着足尖走路。
“小弟,” 大哥的粗嗓门带着炫耀, 说: “给你请来一位裁缝高手, 今后啊, 想穿什么衣服, 只管跟她说去。” 他从书桌前抬头, 一回眸, 正与她对视。从没见过那样一对清白、坦诚的眸子----它凝视他时, 便把心底对他----这个即将跨入高等学府才子的仰慕, 毫无保留地呈现出来了。
早习惯了同窗女生不可一世的骄傲, 习惯了大哥以前女友们的放纵和粗俗, 她的恬静和谦卑, 使他莫名愉快。他身不由己地起身, 她立刻慌悚地移开视线, 对大哥温柔一笑, 说: “可惜今天没带尺子。”
“没带尺子? 不会用手?” 大哥戏谑的口吻几近命令。她满脸绯红, 低声反驳: “那是量不准的。” 大哥立刻不屑道: “也只有你量不准。看看对门的菊大师傅, 瞟一眼, 心中就有数, 那才叫真本事。” 她被大哥这一说, 无奈道: “那就试试吧, 不过, 穿了不合身可别怪我。”
至今仍能准确地回忆那指尖与他肩膀的温柔接触-----它, 是有别于母爱的另一种体验。 他的肌肉绷得很紧, 心里荡漾一种异样的感觉。
她走后的最初几天, 他一直陷在这种感觉里, 等待她的再次出现。大哥却在那段时间又换了其他女人……后来, 他考上大学, 偶尔听家人提起大哥的婚事, 说她和大哥又在一起了, 只是两人老吵架; 吵后分手, 分手没几天再和好。这样聚聚散散不知闹过多少回, 大哥一次于激怒中, 差点将摩托车开进故乡的护城河中。 “看来你大哥对她是动真格了。” 母亲在他某次暑假回家时说。
大哥真的爱她? 他深刻地凝视她一眼。爱她-----会舍得让她孤身一人跑到加拿大来跟弟弟假结婚? 而他, 竟也答应了。
他为什么答应? 迫于父母的压力? 还是不忍心让大哥移居国外的计划落空? 他无法回答。
开始, 曾建议大哥搞投资移民。 “投资移民?” 大哥反问: “那得花多少钱? 我才不愿把辛苦挣来的花化在那上面呢。 好兄弟, 你就暂时委屈一下, 答应哥这回。 今后, 等哥过来了, 我的资金加上你的脑子, 还有什么事办不成的?”
就这样, 他被大哥稀里糊涂说动了心, 答应先以结婚的形式让她拿到签证。 决心一下, 他在行动上积极配合家人, 心里则采取逃避的、与他无关的态度。直到再次面对她-----她的眼神一如记忆中的宁静, 她的呼吸, 呼吸中特有的女性气息扑面而至, 才意识到这件事的荒唐性, 而他, 已无从隐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