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老大本来是一番好意,王炳中听了后,总觉着有点儿像开批斗大会,心中不满地说:“还三摇三不摇,你不就比俺多认了几个土圪垃?你给俺说说,啥叫‘老汉推车’,啥叫‘古树盘根’?要不是那俩蛋坠着,你还真能上天了!”
老大猛地在楮桃树上磕了几下烟袋说:“三天三夜炖了个公鸡,除了那个硬嘴,浑身上下都烂透了,你还有啥?”
王炳中坐下来,一边往外抠钻入鞋里的土,一边说:“有啥?俺家塞在墙缝儿里的钱抠出来就够俺花了,瘦死的骆驼还是比马大,呵,呵呵,呵呵呵……”
老大不等王炳中说完,就趿拉上鞋,一边啪嗒啪嗒地走,一边回过头来说:“咋不是,你原先是一大群骆驼,现时今就剩下了一匹瘦骆驼,死骆驼!心里头啥时候儿也不能好受,俺原先连根骆驼毛也没有,现时今俺有了一匹骆驼,比你高兴得很呢!”老大笑呵呵地拍了拍满屁股的尘土,又丢下一串畅快无比的响亮后,起身走了。
王炳中就想,这魏老大,憨是憨了点儿,可一点儿也不傻——嗯?不光不傻,他透彻得很呢,老太爷走之前说的那个“忧喜皆因比对,烦恼缘起心累”,不用谁教他竟也知道!
麦收的时候,屁三的两个远房亲戚挪到了大坡地村,总共母女两个,六安人,闺女叫石小彩。
小彩家祖祖辈辈的大财主,小彩娘是财主的第五房夫人,小彩是财主的第十七个子女,她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姐姐十四个哥哥,土改时,财主和小彩的五个哥哥都被镇压。六安一带土改运动颇为激烈,她们听说大坡地这边较为平和,母亲二人净身出户来到了大坡地。她们买下了一座只有三间破房的旧院落,和盖大全在一条街上。
石小彩刚二十岁,挺挺拔拔的个头儿,袅袅婷婷的身段儿,一身自天而降的秀美像花蕊中滚动的露珠——蓝天白云下闪烁着一尘不染的七彩炫丽。她平时话语不多,说话的时候从不拖泥带水,嗓音很脆,像静峦寺静心师父在大雄宝殿里摇响的铃铛——纯纯正正的优美还夹带着威慑的力量。
大坡地未出阁的闺女们多是变着花样地梳辫子,小彩的发型却像一个另类的天外来客:额前的刘海儿剪短了,和头顶的发丝一块儿给一个花绸布条儿齐根绑了,像一把厚实而精巧的羽毛团扇;额前的发际有些弯,飘在头顶上的如意云一般;其余的头发剪了齐肩长短,一个个发卡夹得整整齐齐。她的大褂变了小褂儿,羞羞答答地只苫住了半个胯,活灵活现的细腰,真真的似一根颤悠悠的扁担。小嘴高鼻、细眉弯眼,高兴的时候一笑,小嘴抿了,细眼也跟着眯了,刚出窝的黄嘴小雀一般娇嫩。
她们母女的到来,就像大坡地突然飞来了两只鸬鹚——原本江南水乡的两个普通生物,却成了太行山下阡陌市井间一道奇异的风景。
在老家,石小彩原有一个相好,是本地窑头的儿子叫马宁,马宁曾读了半截子洋书,一身大家之子的天生豪气,风流倜傥的举止正应了大家闺秀的景,小彩的一颗心早随了人家去,只可惜如胶似漆的卿卿我我,被突如其来的风暴掩杀殆净。劳燕分飞的根本,是缘于她们所寄生的那个阶层的彻底垮塌,小彩和马宁,是覆巢之中的两个鸟卵。
盖狗剩第一眼看到石小彩的时候,浑身的震颤和惊惧,几乎使他七窍流血,她颤悠悠的扁担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哧——哧”地冒着蓝烟,在他的内心深处打下了足以相伴终生的一个印记,她抿着的小嘴儿和眯起的眼,像千万朵喜气盈盈的桃花,在她的空间里灿烂绽放着,他的魂儿一下子就被勾了去。
从那一天起,他有事没事总要到石小彩家附近转一转,就像一个犯了毒瘾的烟鬼,颤悠悠的扁担腰就是他的烟泡儿,按捺不住的时候就戴了“民兵”的红箍,到那座小破院中找个茬子说几句话,细细地品味一番“大雄宝殿里摇响的铃铛”。
石小彩总是乜斜着一双眼看他,看他的时候总是白眼珠子多黑眼珠子少,傲视一切的神态,宛若一个有着生杀予夺大权的将军。盖狗剩总是怀着一腔不攻城略地死不甘休的雄壮,前前后后把那个扁担腰看够之后,就心满意足地走了。
盖大全不久就看出了儿子的端睨,他感到狗剩的心思,就像要爬上裹脚垴的百丈悬崖,去攀折那株鸡冠花——那真的是一个足以使人粉身碎骨万劫不复的冒险。
每每想起儿子,盖大全总感到脊背透凉惶惶不可终日。他把过去的、现在的、经过的、看到的、好说的、不好说的,和盘托给了狗剩,分明交给了狗剩一篇能洞明世事透析万象的文章,其中的言词凿凿,就像重新证明了三一三剩一是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大煞风景的是,盖狗剩根本就不喜欢他的“文章”,他一天见不到小彩就饭吃不下觉睡不香,那个颤悠悠的扁担腰,才是他的朝思暮想。
盖大全最终明白,再好的车把式也降服不住一匹发情的马,再坚实的河床,也经受不住川流不息的洪水滚动。
盖大全有些急,他关上街门又关住屋门,把农协主任的身份和狗剩爹的角色来回转变着用:“你癞蛤蟆咋就非得吃那个天鹅屁?再俊的人儿,也还不是解开裤子屙泡臭屎?再丑的人也不耽误生孩子洗衣裳做饭,白年年的豆芽儿它长不成树!一翅儿能飞上天的鸟儿,养到家里头它不好活!”
盖狗剩气哼哼地扭过去身子说:“净说些难听话叫人听,吃啥天鹅屁,她石小彩也算个天鹅?一个大地主破落户儿,叫人家扫地出门⑤的剥削阶级,落架的凤凰还不如鸡呢,还天鹅!”说完就开门走了。
盖大全后来给林先生说了,林先生把狗剩叫到家里。林先生的儿子秀山已八岁,腰里挎着一把木制的小手枪,在院子里正给梭标头上的麻丝儿染红。见狗剩进来,非要扛一扛那杆长枪,狗剩把保险关了,把枪放到秀山的肩上,秀山两只手紧紧摁着枪托,在院中转着唱了起来: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林先生思谋了半天后写了一张纸,拿到狗剩的眼前一行行地念给他听:二八佳人体如酥,腰仗利剑斩愚夫,明里不见人头落,暗里叫人骨髓枯。
狗剩听也不听就说:“你是旧社会的老脑筋,柳柳不是说,中国gcd就是要打翻几千年人吃人的旧社会,叫地主富农的后代身上掺点儿咱贫下中农的血,那不好?你看看秀山,都要这样儿,这改造旧社会的任务完成得也就快了。”
令盖大全没有想到的是,狗剩娶小彩的决心,就像是黄了梢儿的麦穗儿,刮几场干热的风之后就熟了,而且随了革命的形势,几乎到了办也得办,不办也得办的境地。
分了田有了房的百姓参军的热情不再高涨,盖狗剩却坚决地报了名,他的条件是娶了石小彩马上当兵,他要给大坡地所有的青年带个好头儿。
安乡长还专门叫白文昌以“吃水不忘挖井人,幸福全靠毛主席”为题,专门给县里写了汇报材料,紧接着就有反反复复的人到小彩家做工作,说革命的形势势不可挡,一切都得为解放全中国让路,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个人服从组织,想通了当然好,想不通也只能以后慢慢儿想,有人能舍弃个人性命上前方,后方的人就必须贡献一切。还说她们母子两个如果同意,马上就成了革命军属,是受保护的对象,小彩娶了后,马上给落户、分地、修房。
小彩娘最先动心,她给小彩说:“这边儿的事儿,钉子都给钉到板子上了,那边儿的事儿,这眼看着瓜蔓儿都断了,根也都烂了,闺女就甭思谋那蔓儿上的瓜了。”小彩娘把马宁比做了那“蔓儿上的瓜”,说完后就把一腔的哀怨和委屈全抛洒了出来,呼呼的眼泪像六月天的雨。
小彩“哇——哇”地哭着说:“他要是叫一枪打死了,俺还是马宁的人!”
盖狗剩是穿着军装和石小彩进入洞房的,安乡长主持了狗剩的婚礼,县里专门派人送来了结婚证。闹哄哄的人散去之后,狗剩轻轻地闩住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