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零年责任制的时候，董老汉分了东沟边上的六亩半地。土地质量虽然不好，可董老汉年年收好庄稼。别人种一、二类地却年年有鼠害。种下去的籽儿年年就被田鼠刨开吃光了，有时苗儿刚刚长出来就被田鼠、野兔吃个精光。一个庄稼汉，如果他种的地不好，和别人同样投资，同样的在地里劳动，可秋后粮食比你打得多，这时你可以看出他的心情有多么高兴。他走在巷里腰杆比谁都挺得直。他说话都理直气壮，脸上几乎都可以放出光来。
当初沟边上的地谁都不愿意种，后来大家商量：把所有的土地分成一二三类。一类地最好，一亩抵三类地三亩，抵二类地二亩，然后编号抓蛋，谁抓上什么地就种什么地。董老汉抓了沟边地，他一个人比别人多种好几亩地。可是每亩地的收入并不比他们少。这样你就可以知道一些人会怎么想了。他们不能不感到奇怪：人家的地又不好，同样的天，同样的劳动，同样的下雨，同样的施肥，可人家的庄稼为什么长得那么好？他那块地为什么就没有鼠害？这就奇怪？有些人就是琢磨不透？难道是那块地风水好，有灵气，还是怎么回事呢？
当初集体经营的时候谁也没有想到，谁也不去注意那块地上长的庄稼到底怎么样。那时人们只关心自己的工分，从来不关心这些。但有一件事大家记忆犹新：就是每当阴雨天后，太阳一出来就在那块地的北崖上盘据着五六条胳膊腕粗的大蛇。年年如此，这样的光景大概有十几年了。那时很多人都不愿要这块土地，就是因为在这块地上有蛇窝。他们害怕这个东西。有人认为大蛇是神，是有灵性的东西，不必害怕；但那么粗，那么长的几条大虫活生生地摆在那里是谁见了都要害怕的。但董老汉不害怕。他十几岁的时候就和蛇打过交道。那时村里如果谁家有了蛇，全家人都吓得跑出门外，只有董老汉一个人在屋里，一会儿只见他手里捏着一条大蛇出来了。因为他抓蛇抓得有了名，所以村里不论谁家有了蛇，几乎同时毫不考虑地喊道：
“快！快！快叫董五！快把这家伙叫来！吓死人啦！”
于是一部分人监视，几个人分头去找他。只要他一来大家就放心了。不过董五抓住蛇以后并不弄死它。他就把它放到沟里让它逃生去了。所以这六亩半地分给老董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蛇和庄稼有什么关系，蛇与鼠害有什么关系，就连老董也没有想到。他只觉得这块地很有灵气，大概就是因为人们所说的“蛇神”的原因吧！
过了几年，大概是一九八六年，他也记不清了。也是在几天阴雨之后，董老汉发现崖上的那几条大蛇不见了。他很奇怪，如果是病死，也不会全都死去。他到窝门口一看，大事不好！有人用镢挖过。这几条大蛇一定是让人抓走了。那时他并不知道一斤蛇可以卖到十几元钱。别村就有人专门抓蛇，然后再把它运到南方，这样就可以卖到很高的价钱。对此，董老汉并没有什么感慨，他只觉得这几条蛇太不幸了。它不应该成为人们餐桌上的佳肴。可是后来他发现自己的庄稼有点不对劲。这里田鼠有了，老鼠也来了，野兔也光顾，刚种出来花生就咬得一塌糊涂。他终于明白了：这是没有了蛇的原因。后来他生气了，他狠狠地骂这伙抓蛇的人：“日你妈的！这伙该死的！”
他对这伙人恨之入骨。因为从此他的地里再也没有长过好庄稼。董老汉心疼自己的土地，也常常怀念那几条大蛇。他觉得自己当初就应了解它，就应该把它保护起来，这都是自己一时粗心大意造成的恶果。他一想起一直在保护他那庄稼的朋友，被人们杀死送到餐桌上让人一口一口地吃掉就很伤心！他觉得这太残忍了！其实上天施给人们的物种有些能吃，有些是不能吃的。它们应该是人类的朋友。地球有人的份，也有它们的份！
不过董老汉忽然想到：自己为什么不抓些蛇放在这里把它们养起来呢？它们会慢慢地长大，它们长大以后就会自己捕食，到那时自己的地上又会长出好庄稼来。他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他开始秘密干这项工作。他在深沟的草丛中寻蛇，不论大小他都抓。不几天他就抓到十好几条。他把它们放到原来的蛇洞里。有的因不习惯跑掉了，有的就留下来。后来他又抓些老鼠、田鼠、死鸟和其他虫子喂它们。它们也吃人们的馒头和其他粮食做的食品。果然没有多长时间有好几条蛇慢慢地长大了。董老汉细心地观察它们，发现它总是晚上出去，第二天早上才回来。他给它们投食的时候发现它们静静地躺在窝里。他蹲在洞口看着它们：它们一动也不动，只是瞪着两只明亮而发光的眼睛看着他。它们现在认识他了。它觉得这位老人是它们的好朋友，他不会伤害它们！董老汉每天早上都来看它们，给它们送吃的；让这些畜牲也认识认识他，让它们知道自己是它们的朋友，以后我们要相互帮忙。
今年董老汉在这块地上种了三亩甜瓜。这种作物最容易遭到鼠害，可是今年这庄稼一点儿也没有受害。秋天他在地中间搭了个棚子，棚子中间放了张床，老汉就睡在上面。十点多钟当月亮从东方升起的时候，那月光照到董老汉的床上，外面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这时瓜田一片寂静，除了明亮的月光和天上的几颗星星之外，再没有什么可以陪伴老人的了。这时你可以看见棚子底下烟火一明一暗，那是老人在吸他的旱烟袋。
就在这时候蛇队出发了。它们向西去的时候总要经过老人的棚子。这时它们把头仰得高高的，在棚子跟前呆一会。它们一会儿把头摇一摇，一会儿把尾巴摆一摆，仿佛是在向他道别，致谢！这时老头就高兴地对它们说：
“去吧！孩子们！给你们找吃的去吧！”
这时它们就乖乖地蹓走了。
由于是自己辛辛苦苦养的蛇，而且这东西已经对他做出了贡献，所以董老汉对它们就产生感情。他觉得自己种这块地不能没有它们。自己对它们应该保护，更不能让捕蛇的人把它抓走。他知道那些捕蛇的人还会来的。他打听到他们还在周围村子里收蛇往南方贩运。他一想到这件事就非常害怕；他害怕自己的蛇被他们抓走。晚上他经常一个人来到地里；他坐在地头一动也不动，但眼睛和耳朵却非常灵，能看到和听到远处的动静；就象猫头鹰似的，别人绝对不会发现他。他坐在那里就象一个树墩子似的。夜很深他才回去。
有一天老人忽然发现有两个年轻人在地头转来转去。他们低着头像是在地上寻找什么。他们好象发现了什么。他来到他们跟前。
“你们在找什么？”
这两个年轻人看见老人的眼光很凶恶，有点害怕。
“不找什么，老人家，我们是来这里闲游……这沟好深啊！我们可没见过这么深的沟……”他俩一边说话，一边看着远处的那个蛇洞。他们已经发现了他们所要的东西。
这两个年轻人看起来很稚嫩，年龄不超过二十五岁，像是刚踏入社会，不经世事，游手好闲，吊儿郎当没有正经职业的人才会干这种事。但老汉看得出来：他们好像对这种生意门路很通。从他们喜形于色的脸上就知道：他们能从这几条蛇身上能大大地捞一把。
“你们是抓蛇的吧？”
“老人家，你怎么会知道呢？”
那个脸蛋很白净年龄更小一点的年轻人来到老汉面前，看着他的脸笑着问。老汉一看就知道他是个大傻瓜。
“那你们一定是看出了这一带有蛇？”
“有！那个洞里就有好几条大蛇呢！”
那个小青年笑嘻嘻地说。好象他们发现了宝藏似的。他用手指的正是那个蛇洞，一点儿没错，他或许看见了它们。
“是吗？”老人故意装做吃惊的样子。“我在这里种了十多年地，怎么就没有发现呢？是大蛇吗？真叫人害怕！听说这东西会伤人！”
“是的。”那个大一点的青年人走了过来。“老人家，你可要小心……”
“那可怎么办呀？”老头看着那个大青年人。“你们不来倒好！那我就不会知道这里有蛇，你们这么一说，以后我还怎么在这里干活呀！我害怕！我在这里劳动会提心吊胆……”
“不会的，老人家，今天晚上我们就把它们抓走，你永远也不会害怕了。”
“是吗？为什么要在晚上呢？”
“晚上它们才会出来。那个洞很深，我们够不着……”那个小青年又插嘴了。
老人一切都明白了。
董老汉可不是好惹的。那时他还不到六十岁。他身体很好。这可是个久经世面的人。他过去是山东逃难过来的；旧社会一直给地主扛长工，从小什么苦都受过。四十岁上死了妻子，给他留下了四男二女六个孩子。这，你就可想而知了。单凭这一个光棍养活这几个孩子，你就会明白他能不能吃苦！可是董老汉没有被困难吓倒。他拼命地挣钱，拼命地干活，硬是把几个孩子拉扯大。这老头脾气很倔，有一种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如果谁触怒了他，啊！那可了不得。现在有人想抓走他养的蛇可没那么容易！他一定会想出绝招来制服他们。老汉非常明白，如果让人把他的蛇抓走，他的庄稼就要受到损害，这不是要他的命吗？你要我的命，难道我能让你好受！
今天晚上是胧月，说黑也不那么黑，说亮也不那么亮，只是模模糊糊，朦朦胧胧看到个人形。原来离这个洞不远的地方有座塌陷了多年的坟墓，里面很深，也有蛇在里面住。这里和那个蛇洞相通。董老汉早就来了。他事先把蛇抓走装在一个袋子里藏起来，然后把一件黑皮带毛大衣翻过来顶在自己头上，胸前就象领带似的挂了一条又粗又长的红围巾，象是鬼的一条长舌头。他躲在古坟墓里等着他们。
十一点多钟那两个家伙来了。他们用手电筒一照里面连一条蛇都没有了。
“那肯定是出去了。”
“那它们会回来吗？”
“会的。”
“要不，咱们再找找……”
他们来到古墓跟前。
“是不是藏在这里面。那个蛇洞和这里相通……”
“不会吧，你瞧，距离这么远……”
这时一片乌云遮住了本来就不明亮的月亮，天下忽然一片漆黑。这时从古墓里发出一种狼似的嚎叫声，一会儿又象猫头鹰……接着又从墓里跳出一个黑糊糊的东西。他鬼似的叫着向两个年轻人走去……
“鬼！有鬼！有鬼！”
这时那个小青年看见一个黑糊糊的东西向他扑过来，吓得直跑。那个大青年似乎用手电一晃，这一晃可真吓死他了。那长长地一条红舌头垂在胸前，全身黑毛，不见头……他吓得叫起来。他俩急不择路，从十几米高的崖上跳下去……不过这沟还从来没摔死过人。但是他俩绝对不会伤得很轻。
后来好多年没有人来这里抓过蛇，不过这一带却出现了一谣言：说有人抓蛇遇到了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