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姐做梦》算是垫场戏,唱完后便是《赶女婿》,等那个扮演黄天寿的人出来后,月琴简直惊呆了,她揉了揉眼,那唱腔,那熟悉的磋步和跷步,明明白白是石小魁!她不知道小魁什么时候由“三合班”到了“永顺班”——“三合班”是丝弦、老调、梆子都能唱。
整个儿晚上,石小魁把黄天寿演绎得淋漓尽致,当唱到黄天寿逃出苏府的一段时,石小魁结合了梆子的嗓音,将那“二本腔”猛地抛向天际,一腔的哀婉和幽怨,恰如六月天里的一场倾盆大雨,哗啦啦地自天而降。月琴仿佛感到小魁是专门唱给她的,那一招一式也全是为她而来的。她的心随着小魁每一字的念白和每一句的唱腔而揪紧,好似一只饥饿的猫在撕扯一只无路奔逃的老鼠。
月琴感到心中已经抹掉的那个影子,又渐渐地变得清晰明朗起来,就对旁边的廷妮儿推说身上不好受,提前回了家。
还是香香的事刚定下来的时候,月琴便收拾了东院里自己原来住的房子搬了过去,廷妮儿搬到了西房。月琴从后谷场上回来后,便进屋关门躺下了。后谷场离家并不远,叮叮咣咣的锣鼓声划过夜空,流水一般地源源而来。
她上次在小坡地村和小魁见过之后,心里闹纷纷地乱了一阵子,内心里也曾把炳中和小魁作了不经意的比较,似乎小魁的那个透心透骨的执著,才能够唤回她那个薄雾一般飘摇的魂灵。
来王家之前,她也曾勾勒过一幅未来的图画,嫁到王家之后,她也曾处心积虑地要自己成为一个贤淑而温顺的女人,但每次的努力都和她在噪杂的庙会上唱大戏一样,满怀激情地上场,精疲力尽地卸妆,无论如何地倾心倾力,都听不到一声恰到好处的喝彩。尤其是那次回了趟娘家之后,她的生活似乎完成了最后的谢幕,她越来越明白,她只不过是王家的一件用具或摆设,早先的那些构想,也只不过是在戏里过了太多的生活,按照戏里的路子又去找寻了生活。
她甚至有些恨那些编戏的人,把许多闲磨牙的东西拿了来流传,枉害了许多和她一样的人。人世上根本没有《赶女婿》里的苏章——正好像她的父亲,把见过的几件小事总结了一个“船底和船帮”的学问后,她就在一千个“祝福”和一万个“好意”里,无可奈何地纵身到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里了,也正像老女人们的那一双双小脚儿,有哪一双不是亲爹亲娘给亲手包裹出来的?对于那些好与不好的感怀,其实和人闷了想唱,鸟儿闲了要叫,春天到了树要长叶是一个道理。至于那些喜欢和高兴,也都在自己手里,不该松手的东西就不能松手,正像她见了石小魁,一万个好是自己撒手扔了的,要找回来,正像那落入花园里的雷,一声响过之后便什么也没有了。
月琴在被窝里哭到半夜,心里忽然有了一个难以抑制的冲动,做不做夫妻,只不过是脱不脱衣裳的一件事,能和小魁同台再唱一回戏,死也值了!
唱戏的几天,月琴一直呆在屋内,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他不愿意看到石小魁。可是,一天三场的戏,但凡有些空闲,小魁便到前院林先生的学堂里晃荡一阵子,月琴从门缝里看见两次,后来她便把院里的门闩了。
自从上次见了小魁,她便一直在兴奋和惶恐中煎熬了好多天,她知道有好多事是万万碰不得的,正像父亲和鸦片膏子,有了第一次便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最后在惶恐和无奈中,走向不人不鬼的境地。
房后边又传来了激越铿锵的锣鼓响,那如泣如诉的弦子声,尤其是石小魁那优美的二本腔,激越而豪迈,声声仿佛都在唱给她听。她几次拖了那把玫瑰椅想出去,每次都退了回来,最后的一个想法使她坚定地打消了看戏的念头。
她想起了王炳中。他对于女人的算计就像一头发疯的叫驴,下流的丑态还不如廷妮儿养的那只红公鸡,他就是因为看戏,自己才有了今天。她无论如何不能和王炳中一样,骚臭如同一个黄鼠狼的臭屁!
永顺班的戏后来唱的是《马三保征东》,戏的内容和太行山紧紧相连,说的是太行山的辛凤村有个人叫马三保,马三保的祖父原给一财主放羊,是个羊倌。一天,一风水先生给财主看坟,看准了一块穴地,财主却不太相信。风水先生说,你不信可到河边折一柳枝来插到这里,如明日清早柳枝发了芽我便看准了,财主真的插上了柳枝。羊倌听见后,半夜跑到那个地方去看,那柳枝果然长出了一个个的幼芽,羊倌连夜把自己的父亲埋到那里,又插上一个不发芽的柳枝。第二天一大早,财主拔了柳枝一看没有发芽,便不再用那块穴地。羊倌第二天便举家逃荒而去,后来生了马三保。马三保长大后果然成了大将军,后来被奸臣诬陷,东征高丽,奸臣就乘机来到辛凤村挖马家的坟脉,不料,第一天挖断,第二天那山便又连上了……
当戏唱到开始挖山的时候,廷妮儿非让月琴给说说后边的事,月琴说只有自己一截儿一截儿慢慢儿看,那才能品出味道来,和活人一样,要是早知道了后边的事,就啥意思也没有了。廷妮儿说:“今儿黑夜俺看不成了,东家有事儿让俺做菜。”月琴说:“俺明儿了再给你说吧,困了。”
月琴要回自己屋里的时候,廷妮儿说:“哎!差点儿忘了,有人给你捎了件东西儿,怪稀罕的。”月琴一看是一块沉甸甸的石头,那块石头也是奇怪,正像一把月琴:满月一般的琴箱,短小的琴颈,弯曲如龙的琴头,琴头两边各有两个弦轴,通体的暗褐色,透着一层油油的光。最神奇的是在琴箱通往琴颈的中间,明显地生着四道白线,正如那四根琴弦,仔细翻看,竟是一块天然的石头。石头的背面还刻了两行规整的行书:丝桐合为琴,中有太古声。
月琴问廷妮儿是谁给的,廷妮儿说:“戏上的一个人让俺给你,说是恁娘家捎来的。”
月琴猜想那人一定是小魁了,心想这么一个东西,就像唱戏用的那些描金绣银的凤冠霞帔,尽管是一件实实在在的物件,却没有扎扎实实的效用,不能遮风挡雨,却不少招惹是非。内心便有些急,对廷妮儿说:“可能是捎错了吧?同名同姓的人多着呢,你给人送回去吧。”
廷妮儿似乎有些为难,说:“散了戏后东家叫俺捎坛酒回来,俺去搬了酒,才出大门儿,就有一个唱戏的拦住给了俺,还打着脸子⑥,一晃就又走了,咋能认准哪个是哪个——俺思谋着该也不会差。”
月琴想了想说:“那你甭管了,再说吧。”于是便回到自己房里。
月琴住的北房有临街的山头墙,后面的戏刚开锣不久,月琴就听到几声敲击山头墙的声音。王炳中不一会儿便过来叫她,说:“今儿黑夜戏班儿俩人有事儿来家,俺请他们喝点儿,要不,也过去坐会儿?”月琴说:“俺想去看会儿戏——俺又不会喝酒。”王炳中呵呵两声,阴阳怪气地走了。
廷妮儿在东房做着菜,月琴心里扑通扑通跳,一会儿工夫儿,山墙上又咚咚地敲了几下,月琴拿布将那块石头琴包了,刚迈出大门槛,就看见南墙根一个小黑影向一边急急地躲,她跺了一下脚就转身回屋,火烧火燎地转悠了一会儿,从梳妆盒儿里拿了一把象牙的小梳子,顺手往头发里一插又出了门。
迷迷离离的半片月亮在头顶上羞答答地浮着,后谷场大皂角树下的弦子锣鼓,在尽情地渲染着相差无几的乡音旧梦。月琴摇摇荡荡地在前边走,那个小黑影在后边磨磨蹭蹭地跟,走着走着她就摇了两下头,插在上边的那把小梳子就滑落下来。又走了几步,弯下腰来跷起一只脚顺手提了提鞋,她分明看见后边的那个小东西把梳子捡起来了。
待快要拐弯儿的时候,月琴突然疾走几步,拐过墙角儿就放下手里的包裹把身子贴住了墙,等后边那个踢踢踏踏的小东西刚露脸,猛地抡圆胳膊就甩了出去。跟来的小东西来不及躲闪,被结结实实地飞来的脆巴掌忽扇了一个跟头。
月琴跨上一步,揪住小东西的头发就是一顿猛打,一边打一边说:“叫你做贼!叫你做贼!你偷了俺可不是一回,说!今儿咋说!把俺的梳子拿出来!”月琴把手打疼了之后才停下来:“咦——锁住?咋又是你?上回你偷老太爷的玉扳指俺饶了你,不想今儿偷到俺头上来了!这回不能饶你,说吧,咋办?”
锁住想哭又不敢哭,双手抱拳颤巍巍地说:“这回,真不是偷,真不是偷,千真万确是拾起来的,拾起来的,俺要是不管他交代的那个事儿,再等顿上一会儿会儿,决不能有这事儿,决不能有这事儿……”
月琴不容锁住说完就又甩过去几巴掌:“小小孩儿不会做活儿倒会说话儿!这梳子,老大家的屋儿里一模一样的还有一把,你给拾过来俺看看!”一边扶住墙弯下腰,不知是要脱鞋还是找别的什么东西,锁住猛地爬起来,弯着腰箭一般地逃窜了。
月琴揉揉手,刚拿起放在墙角的小包裹,抬头看见一个人远远地向她招手,就在后边远远地跟着,一路来到了大北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