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在白垩纪的翼龙(2)

作者:赵钧海    更新时间:2014-10-16 15:15:13

魏景明的屁股刚刚坐在他向往已久的古生物组板凳上,就又被安排去中科院南京古生物研究所深造。这似乎是天意,他忽然觉得那些纷繁庞杂的远古遗骸们又笃实地浮到了眼前。他兴奋得难以自制。

魏景明神秘地飞跃了。这飞跃是在他心灵深处的欲望与激情被充分抚摸,被款款开发的情况下呼出的,是一种极大的裂变。这裂变让他潜伏在那些古怪的腹足类、甲壳类的唧唧我我之中,似乎真的走进了二叠纪至中生代甚至新生代的地层深处,与那些软体动物、脊椎动物、哺乳动物、节肢动物,与那些鸟臀类、蜥脚类交错在了一起,碰撞着,癫狂着,变成了一只仿真的古生物躯体,繁盛于那久远的地质年代,也繁盛于他远古的血脉之中。

南京古生物研究所的专家很喜欢他,那位专家是著名学者。那位专家的学生们没有一个像魏景明这样,能如此这般地被旷古的风,被辽远的雨,被淹没了的地质年代奇迹般俘获。专家偷偷地乐了。

专家说,小魏你可以留下来。

魏景明也曾暗暗勾勒出一幅不错的图景。某个清晨,他在著名学者的身后,向某位大领导汇报研究成果,他拿放大镜,递茶杯,偷窥那学者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那大约是只刚刚被确认的隐颈龟化石,学者们高深莫测地争执着,他将那些细节铭记在了心底。夜里,他将白天所见的秘诀,一一记在了灰绿色笔记本里。数年后,他也变成了一位古脊椎动物研究学者,开始到处挥洒他的独特高见。

但魏景明还是放弃了这个不错的构想。他的放弃让那位专家不可思议。

他回到了准噶尔盆地那赭红与灰褐相间的戈壁漠野上。他似乎清醒了,仿佛看到了自己所要寻觅的东西。他感觉那东西有一种契合他理想的莫名力量,让他海阔天空地遐想。他希望在这个干渴而荒凉的土地上,做出一种英武的弹跳姿势,驾驭自己的双臂,开始一次久违的美丽飞翔。

后来,魏景明果真变成了一只奇异的大鸟,翱翔在了旷古辽远又明丽的准噶尔盆地上空。

1963年的那一天,魏景明来到距乌尔禾魔鬼城不远的一条沟壑之中,那一天他的心情很好。

魏景明很像一只啄木鸟。他拿着那种两头尖尖的小锤子,在山脊高低起伏的陡坡上,不停的敲打着,翻动着。其实魏景明远不如啄木鸟可爱。他有些土里土气,浑身沾满了泥土,穿着也与他鼻梁上架的眼镜很不匹配。

魏景明正在观察下白垩统杂色条带岩组地层,那地层中夹杂有灰绿色的砂岩、砾岩和褐色泥岩。

魏景明看起来与其他勘察队员没有什么不同。但,他的内心是海阔的,他隐隐感到他多年追求的东西,似乎就在某个山坳或是嶙峋山岗观望着他。于是,他的小锤就显得富有了生气,他的眼镜就变得明晃晃了许多,尤其是他的眸子,就流露出一种犀利,一种灵敏,一种漂流状态的定格。他翻着那些细碎的岩石,辨别着哪些是锥叶蕨,哪些是叶肢介,甚至还能抚摸出那些碎片中某根是古脊椎动物趾骨,某根是脚骨,而某根又是苏铁化石。他混迹在那些冰凉又涌动的身影中,如胶似膝。

那一天,魏景明奇怪地看了看深碧深碧的天空,他看见一只秃鹫在平静地滑翔着。他有一种将要发生点什么的预感。他神游般地朝一条雨水冲刷过的小沟走去。那里有一些裸露的灰绿色砂岩。他想,那砂岩会产生奇迹,他莫名其妙地兴奋起来。于是,奇迹就出现了。

奇迹往往是在不经意间出现的。他看见了一小块白色肢骨化石。他兴奋不已,感觉有一种躁动在袭扰他。他一眼就断定它是恐龙化石。

他用手指轻轻地抚摸起它。

刹那间,他感觉有一股熠亮的光闪过。不由自主,他失控了一般拿起镐头向地层深处挖去。他的动作显得变异而坚毅。他汗流夹背,不多时一个直径约两米的大坑就不知不觉的被挖空了。他挖出一堆杂乱堆放着的肢骨骨骼和古怪的头骨化石。他机敏地观察起来,终于发现了异样。他看见了前肢骨骼与奇怪的爪状碎骨,还有下颌骨侧面部分低短的退化牙齿。他懵了。

凝望着它们,他心中升起一种潮水般隆起的满足。许久许久,他才醒悟了一般,蹦跳着,高喊着,叫来了队友。

天色已暗淡下去,夕阳殷红殷红地辉洒在他和队友充满汗渍的面颊上,使他们如雕塑一般。

现在,那具准噶尔翼龙骨骼化石就静静地伫立在中国自然博物馆的大墙上,它像一只飞翔的大鸟镶嵌在白净的阳光之下,扇动着那刚劲有力的臂膀,如一只久远的精灵,让人迷恋和心仪。它的肢体飘动着一种灰濛濛的斑驳,也似乎在叙述着那遥远年代的奇异故事。这是一帧完整的、呈现飞行姿态的、有牙齿的恐龙化石标本。

如果没有魏景明多年的古生物知识积累,如果没有克拉斯诺达尔与南京古生物研究所的日夜苦熬,如果没有他对地层年代的一腔挚爱,可能就不会有他一刹那潜意识里的电闪雷鸣,中国可能就不会有翼龙出现,或者可能会晚几十年或几个世纪才出现。这其实是一个严肃的带有苦涩宿命感的命题。当然,这只是我个人狭隘的猜想。我知道,这个猜想无与伦比。

1964年春天的中国古生物界飞出一个撼动世界的事件——中国地质工作者在准噶尔盆地发现了早白垩纪翼龙。这个新称谓叫:魏氏准噶尔翼龙。

这个称谓最早出现在著名古生物学家、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与古人类研究所所长杨钟健教授的正式文本——《古脊椎动物学报》上。那文本代表中国最权威古生物研究动态。随后《人民日报》和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及美国、日本的报纸也相继报道了这个消息。

魏景明后来对我说:魏氏准噶尔翼龙真实显现了早白垩世的生活演化状态。那是自晚古生代末期海水退去之后,准噶尔盆地就渐渐变成了一个内陆淡水河流湖泊的沉积环境。这里生长着大片大片的绿色植被,还有无数游动爬行着的、眼神凄迷的巨大恐龙家族,以及飞翔得极舒展、极潇洒的爬行动物——翼龙。

魏景明的译码迅速飞过太平洋,飞过阿尔卑斯山,飘落在了欧罗巴和北美洲浅驼色打字机上。那些高鼻蓝眼的学者们,居然不能自持起来。他们要求与魏氏会晤。至今,魏景明依然保留着那一沓来自美国加利福尼亚和日本东京都某些研究机构的信函。那些信函甚至邮递了数年,才辗转到他手中。它们的存在使魏景明的庸常生活变得更加灰黯。那是众所周知的“文革”的原因。幸好他始终没有通过信。即便是没有通信,对他还是带来了人生境遇的负面影响。

魏景明从此就开始了漫长的不被提携的平庸人生。他因翼龙而出名,又因翼龙而沉没。好在,他是一个与世无争的人。他像一只工蜂,永远在某个角落里悄无声息地捣鼓着他的研究。

有一天,魏景明忽然就飞起来了。他觉得浑身血液翻滚着,仿佛毛细血管通畅了许多,变得阔大而光滑,并且爆发出一种不可阻挡的力量。他不知不觉伸开了双臂。他觉得他的双臂有两张硕大而透明的翼膜,如鸟儿巨大的翅膀。俯瞰大地,他看见那些美丽的裸子植物、蕨类植物;那些苏铁、银杏、棕榈;那些硕大的梁龙,背甲龙,剑龙……。那繁茂的湖边,水草萋萋,惠风拂面。他游历了神秘而真实存在的恐龙时代。那是一个长达一亿五千年的漫长时代。

2003年9月,中国当代翼龙研究专家、中科院古生物研究所研究员汪筱林博士在中央电视台“百家讲坛”中说,中国最早发现翼龙是在新疆克拉玛依附近一个叫乌尔禾的地方——它叫魏氏准噶尔翼龙。汪筱林博士只提到魏氏准噶尔翼龙,却没有提到魏景明。汪筱林博士讲的是《空中霸主——翼龙》,他自然可以不提魏景明,但从另一个侧面也反映了中国古生物界与媒体对魏景明的了解很表面,很肤浅,于是就忽略不计了。

是的,魏景明始终过着低调淡泊的普通人生活。年复一年,魏景明更像一个破落的旧时秀才,眼镜上泛着那种寒酸的颤颤巍巍的幽光,身上浮动着那种内敛矜持的柔和之气。

魏景明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才被吸收为中国古生物协会理事和国际地质对比委员会白垩系研究组成员。他终于被纳入中国古生物专家行列了。

虽然也有人冷不丁地戏称他“中国翼龙之父”的雅号,但他依然谦和而沉郁,显得有些过于做作。

我在石油行业里滚爬三十多年,深知石油勘探龙头老大的作用,但我还以为古生物研究也是一支可圈可点的重要支脉。它们过去或多或少地是被冷落了。魏景明似乎还比较清醒。他说:古生物化石本来就深藏在地层的深处,如果把它们炒得太热闹了,反而不正常,就像美国大片《侏罗纪公园》,会让人类感到恐怖,感到渺小。

其实多年来魏景明沿着这条古生物化石大脉络,选择了适合自己的新疆古生物地理区系特点的软体动物双壳类化石和节肢动物中叶肢介、鲎虫的研究。这一研究就是整整四十年。他终究有所收获,他撰写的三十万字的《西北地区古生物图册·新疆分册》、十万字的《中国北方含油气区白垩系·新疆白垩系》等学术专著,不仅印证了他的研究成果,更奠定了他的研究人生的精彩与绚烂。

魏景明说,寻找古生物化石,不仅仅是为了单纯解决化石产层的地质时代,更是要通过化石古生态、古地理及围岩岩石性质的研究,推断古气候环境与成矿的条件,达到寻找有利的生油区和生油层段的目的。说白了,就是找到石油储集层,找到更多的石油。看着今天准噶尔盆地年产千万吨石油,那可是当年做梦都不敢想的数字啊。可以说,我尽力了,我也满足了。

当然,魏景明最感欣慰的还是:如今众多的中国人甚至几岁的孩子居然都能描画一下准噶尔翼龙的模糊影象。并且不断有人在理直气壮地使用着这个威震四海的响亮名字。他说,看到此现象,足矣。

2006年8月,我去北京出差,路过北京展览馆对面的中国科学院古脊椎动物和古人类研究所那幢铁锈红色大楼时,忽然就想起了魏景明,我觉得魏景明与那幢大楼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关系。我隐隐约约看见大楼里走动着几个身着古板大褂的年轻古生物学者,他们面如白纸,表情显得迷离而自恋。我曾读过他们中间某些人的文章,那文章居然演绎出魏景明在发现准噶尔翼龙时一些异常可笑的细节。

我知道,魏景明并不在那幢铁锈斑驳的大楼里。此刻,他正在南边一个美丽的海岛城市——厦门。在一个风景旖旎的小区里,他悠闲地打着太极拳,那姿态极像早年那次潇洒的飞翔。他轻轻地展开了双臂,硕大的翼膜显得通透而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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