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翔在白垩纪的翼龙(1)

作者:赵钧海    更新时间:2014-10-10 14:22:45

那是一个我无限向往的玄秘年代。

暗绿色的远古植被如巨毯般伸向远方,明净蓝天飘动着白絮状的云朵,安谧而悠闲。忽而,那云朵开始涌动,幻化成深灰色蘑菇状,狂暴地翻卷起来,接着,一道熠亮的白光闪过,携带着隆隆的巨响,俄顷,大雨滂沱而下…….雷雨过后,大地透出了新绿。一队奇异的大兽低低地飞了过来,它们怪异,庞大,飞行姿态轻捷、优雅,那巨型双翼完整伸展着,脑袋硕大,长喙尖锐,并叼啄着一尾扭动的活鱼。仔细分辨,你会发现这些大兽并没有鸟类齐整美丽的羽毛,但飞行器官却显得发达有力。再仔细观察,你还会发现那长喙里长着一些退化残留的牙齿…….

这就是我对我无限向往的距今一亿年前中生代白垩纪准噶尔盆地某一时光的蓄意描绘。我的描绘是有渊源的。那辽阔蔚蓝的古准噶尔湖滨上空飞翔的大兽,正是爬行动物中唯一的热血动物——翼龙。

翼龙,有一个长相古怪的脑袋,却有着与现代鸟类一样发达的大脑,发达的胸骨、胸肌和巨型翼膜。翼龙与那些庞大的雷龙,凶狠的霸王龙、乌尔禾剑龙、蛇颈龙、二齿兽、水龙兽们一起与翠绿的蕨类、松柏等裸子植物和水波荡漾的湖泊,组构出了一个葱茏而遥远的快乐年代。

这美丽诱人的准噶尔盆地早白垩世远古天堂年代,自然不是我的杜撰,而是魏景明先生于1963年夏秋之间,在浩淼的准噶尔盆地边缘那个神秘诡异的魔鬼城首先发现的。

魏景明发现的是一种叫翼龙的古脊椎动物化石。虽然二百年前,就有意大利人在德国巴伐利亚发现了这种古动物化石,随后欧洲、美国也相继发现了翼龙的踪迹,但它们分别是侏罗纪的喙嘴龙、翼指龙和晚白垩世的翼手龙。魏景明发现的是早白垩世翼龙,并且最具代表性。魏景明的发现不仅填补了全球翼龙演化史中早白垩世空白,扩大了白垩纪翼龙洲际生活的古地理分布范围,更填补了翼龙在中国乃至亚洲蓝天翱翔的空白。

空白就是史无前例,就是鼻祖。从空白开始,就有了苍凉大野上的第一只小草,更有了凸凸凹凹亘古记忆的开始。我如此絮絮叨叨强调空白,是因为我感觉这个填补空白对我们偌大中国甚至人类有无与伦比的意义,还可能对我这篇不被关注的小文章有无与伦比意义。虽然,它可能依然会被忽略,被藐视,被遗忘。

1963年,皮肤略微白净的魏景明三十三岁。他鼻梁上架着一幅眼镜,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年轻一些,更斯文一些,并带有一股文人的酸气。其实,他已经是地质考察队一名古生物研究方面的老队员了。在旷野、沟洼、峭岩、沙漠、沼泽抑或那惊心动魄的飓风中,那凄寒幽冷的雪地上,那炙热干渴的毒日里,他已经体味了多年,像一尾游弋在水里的鱼,显得游刃有余而举止轻盈。

魏景明研究软体双壳类、腹足类及鲎虫、叶肢介等节肢动物化石已进入痴迷状态。他许多次地进进出出那些自认为是吉祥福地的石炭系、二叠系、侏罗系、白垩系,执拗地潜游着,咀嚼品味那沁人心脾的意趣。那意趣让他的心灵得到了自由和安谧。

这一年,魏景明野外考察的重点是新疆克拉玛依的乌尔禾地区。

乌尔禾是准噶尔盆地西北缘一片奇特的怪诞之地。这里有佳木河(又名白杨河)冲流抚慰出来的绿洲,有明镜般的沙漠湖泊——艾里克湖,更有一座诡异之风蚀城——魔鬼城。

魔鬼城就是早白垩世奇特的雅丹地貌,它最早在地质学上被称之为戈壁台地,是在亿万年太阳炙烤、风沙剥蚀和雨水冲刷后形成的。而雅丹地貌的奇异亮点就是——光怪陆离。它神秘地耸立在浩瀚的荒野上,阴森,鬼魅,凝滞,令人毛骨悚然。它有层峦叠嶂的城堡,有烟霭缭绕的金顶寺庙,有壁垒森严的宫阙;有嶙峋的巨石,孤立的塔柱,还有姿态恐怖的怪兽。它总是忽隐忽现地、霸道地、冷峻地定格在你的面前,恍若蒸腾的幻影,也恍若隔世。

当然,在这个千奇百怪又面目狰狞的魔鬼城里,还潜藏着另一种熠熠生辉又价值连城的遗物。它就是深藏在层层叠叠砾石、沙土、沉积砂岩中的古老的生物化石。

魏景明是在魔鬼城的一条冲沟尽头的厚砂岩中挖到那些翼龙化石的。

多年来,我对魏景明的发现一直心存敬意,我以绝对仰视的眼神关注着他的一举一动。但,我十分沮丧地感到,一个填补了世界空白的发现,为何不被人们注意?进入市场愈发通畅的二十一世纪之后,翼龙风筝、翼龙食品、翼龙沥青、翼龙酒店、翼龙租赁公司、翼龙集团等等等等,搅得世界异常热闹。而魏景明却如常人一样,依旧潜伏在他的灰褐色大地里,拨弄着那些鲜为人知的锈迹斑驳又扑朔迷离的化石。那化石锈红锈红,颇像一堆被遗忘在荒野上的排泄物。

魏景明是甘肃临洮人,他出生的时候他父亲已经是有些积累的富裕农家了。他上小学、中学,更侥幸地是他赶上了中国人民解放军西进行军的大队伍。当西北野战军横扫兰州战场后,他兴奋地加入其中,成为临洮千名投笔从戎的知识青年之一。

《陇塞情》就是一部追记千名临洮儿女立业踪迹的好书。原全国政协副主席王恩茂对临洮儿女给予了高度评价,而著名作家孟驰北在序言中第一个提到的就是魏景明。是的,部队的大熔炉让魏景明心潮澎湃,也让他有了腾跃般的驰骋感。他有文化,这是他比别人更优越的前提,虽然那时文化并不像今天这样被推崇,但毕竟文化是不能替代的高贵资源。他写标语,画海报,更写宣传文稿。臭知识分子臭老九的坏名声,那时还没有人提起。那是一个让他纯真、质朴又阳光灿烂的岁月。

魏景明参加了新疆军区减租反霸工作团,深入到边陲伊犁地区。他身穿那种鹅黄色的新军装,穿梭奔波在巴彦岱、三段、盘锦等维吾尔风情浓郁的乡村里访贫问苦,社会调查。他常常坐那种叫六根棍的伊犁土著马车。他从来不知疲倦,他感觉自己变成了一条穿梭在伊犁河漩流中的大鲟鱼,充满了力量。

1952年4月,魏景明被紧急召回乌鲁木齐。他被告知有重要任务去完成。他被选拔去俄文学校突击学习了俄文。

于是,在乌鲁木齐一幢简易平房里,魏景明见到了一个著名人物——张闻天。

张闻天是一个让他惊异又敬重的人物。魏景明当时并不清楚张闻天的奇异经历,只是听年长的战友们零星议论。他知道了张闻天的另一个名字——洛甫。而洛甫曾经是中央高级领导之一。不过魏景明还是觉得张闻天斯斯文文有些过于和蔼可亲了,他架着一副宽边眼镜,说话有板有眼,思路清晰明丽。魏景明从骨子里敬佩这个经历不凡的领导。

我隐隐约约知道一点张闻天的功绩。张闻天是中共党史里多少有点行踪诡秘的人物。他总是给我一种风度翩翩又忠心耿耿的混合形象。他才华出众又书生意气;他谨小慎微又光明磊落。他年轻时曾经去过日本、美国求学,后去苏联,毕业于莫斯科中山大学并留校任教数年。1931年回国后旋即担任了中央宣传部长。1933年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和中央政府人民委员会主席。张闻天最大的贡献就是1935年1月,在著名的遵义会议上毅然支持毛泽东为代表的正确路线。我曾在一本黄旧的资料书里读过张闻天延安整风时的笔记片段,那片段非常真诚地叙述了他在长征出发后与毛泽东交流的感受,他说:我接受了毛泽东的意见,在政治局内部开始了反对李德、博古的斗争,一直到遵义会议。而遵义会议六十年以后,**同志曾写过一篇记述张闻天功绩的文章,标题就是《张闻天对遵义会议的特殊贡献》。1935年12月,张闻天还主持了著名的瓦窑堡会议,通过了他写的《中央关于政治形势与党的任务决议》和毛泽东起草的《关于军事战略问题的决议》。瓦窑堡会议开启了中国革命历史的新篇章。在1959年的庐山会议上,张闻天被错误地判定为“彭德怀**集团”成员。

1952年,张闻天正担任着中国驻苏联特命全权大使。他是专程来乌鲁木齐安排俄文学校事宜的。

初生的共和国需要石油,也需要石油专业人才。那是一个让毛泽东、周恩来们都焦灼闹心的艰难岁月。泱泱大国,百废待兴,没有石油将步履艰难啊。毛泽东访问苏联时,就与斯大林商谈了中苏合作开采新疆石油的问题。这个问题后来由李富春、王稼祥等人商谈完成了。于是,1951年9月由中国与苏联联合成立了中苏石油股份公司,公司总部设在新疆乌鲁木齐。首任总经理是苏联人聂列亭。

魏景明是中苏石油公司产生后一次实质性人才培养计划的一员。他很幸运,没有脱军装就直接进入了外国学校。他觉得身上有种血液咝咝流动的奇妙感觉。那感觉一直伴随他许多年,直到今天,他依然有种辜负这感觉的心里压力。

张闻天字字珠玑、句句千钧的话,份量很重,也洗净了魏景明心头一隅晴亮天空。虽然张闻天说话时并没有刻意强调那高远旷怡的历史意义,也没有过分渲染那黧黑的石油液体与朝鲜半岛硝烟弥漫战场志愿军战士的血肉关系,魏景明还是感悟到了由张闻天亲自为他们送行这煌煌大业的深刻背景。当然,这种感悟后来由于政治风云的变幻,压抑在他心中许多年,甚至迷乱了他思维空间。

魏景明飞到了苏联克拉斯诺达尔边疆区。那时候苏联人很大气,他们有敦厚的经济实力,也有足够的石油。他们派飞机到乌鲁木齐机场接走了魏景明一行。那苏联老大哥的风范,多年后让魏景明依然记忆犹新。魏景明说,那是一种金碧辉煌的气势,我们都目瞪口呆了。

苏联在二次世界大战后经济飞速发展。1951年工业产值比1929年增加了近十三倍,而同期美国只增加了两倍。苏联人对初升的正在实施第一个五年计划的中国,曾经给过大量的经济援助这也是不争的实事。1955年1月1日,《新疆日报》发表了题为《衷心感谢苏联的无私援助》的社论。那篇社论,是一个历史结束的见证,即中苏石油股份公司结束的标志性纪录。它其实是1954年10月中苏两国关于各股份公司移交中国联合公报的媒体文本。从社论发表这一天开始,中国自己的燃料工业部新疆石油公司宣告成立了。一个中国独立找油的新历史也开始了。

我于2007年2月与魏景明老先生有过一次长达六小时的谈话。魏景明那依旧清脆又富有磁性的声音,让我精神亢奋,浮想联翩。魏景明的话语飘泊着一种依恋的温馨之音,一种潜在的思念之情。我最初只是狭隘地猜想,魏景明可能在1963年只是偶然碰到了那个翼龙化石,他于是就成了幸运儿。其实这是我的悲哀,我的眼光过于渺小。魏景明真正得以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就是在克拉斯诺达尔和中科院南京地质古生物研究所的“头悬梁、锥刺骨”中开始的。

阳光下,巍峨而翠绿的北高加索山脉,辽阔丰腴的库班平原,潺潺流淌的、宁静的库班河,让他产生了一种久违的亲切感。他还与一位叫伊凡诺夫的老师去新罗西斯克港他兄弟家做客,并一起乘小舟去钓黑海鲟鱼。那鲟鱼水性凶猛,抢食果断,吞钩后会死死咬住鱼钩并疯狂地逃走,力量骇人,让垂钓者惊心动魄。魏景明在那次垂钓中惊愕地发现,黑海鲟鱼居然与新疆伊犁河鲟鱼长像相同,完全难以分辨差异。多年后,他一直把这个细节铭记在心,甚至融入了他对古生物的深层叩访之中。他想,这可能就是他那久违的亲切感的出处。

克拉斯诺达尔的绿色校园,给了魏景明潜心破译密码的和谐环境,三十三个俄文字母组合出的俄文书籍,也让他在变革变谓中得到了淋漓的快感。他变成了一条鲟鱼,执着而坚毅。魏景明在黑海沿岸地层露头地带寻找着古生物化石。那美丽诱人的海相化石奇迹般地为恢复古地理、古气候面貌提供了重要依据,也描画了一个美丽的风光旖旎的地层地质时代。魏景明还数次去黑海油田实习,去攀援那敦实的井架,抚摸那即将深埋地下的大管径油管,聆听原油那潺潺的流动声。这一年秋天,他看到《真理报》刊载了一桩惊天动地的消息。那消息说:中国新疆准噶尔盆地发现了黑油山油田。他感觉这消息像一缕柔曼的轻风,拂动了他蠢蠢欲动的心扉,也荡漾起他一圈圈涟漪。

五年,他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圈外人变成了石油勘探的圈内人。这个演化是天翻地覆的也是彻头彻尾的。它潜藏着一个将要爆发的芊芊学子的无限能量,也潜藏着一个不可推测的人生之旅。

最后看了一眼学校那幢俄式铁皮屋顶宿舍楼,他提着行李上了火车,沿着那条他久已向往的路线,开始了回国的路程。穿越那些多年萦绕在耳边的大地与河流时,他竟然兴奋得两天两夜没有睡觉。

在哐当哐当的轮轨之声中,魏景明拿出了肖洛霍夫《静静的顿河》。终于有机会满足一下自己的阅读欲望了。早先肖洛霍夫那些色彩鲜艳的《顿河故事》让他印象深刻,如今他捧着《静静的顿河》,行走在真真切切的顿河垄岗和宽阔无边的顿河平原上,更有了吸纳文字的力量。但在路过那个叫沃罗涅日的地方时,他忽然觉得肖洛霍夫描写的二十世纪初的顿河风情与眼前辽远的草原似乎有些本质不同,那山岭、沟壑,平静而安谧;那高大又匆匆掠过的烟囱与高压电网,揭示的远远不是那些哥萨克农民的马匹和马鞭了。而莫斯科、喀山、鄂木斯克这些耳熟能详的城市,留给他的都是一种蒸蒸日上的大工业建设的飞驰感。他把《静静的顿河》放在了一边。

多年后,《新疆石油地质》杂志的一位资深主编对我说,魏景明的文学功底相当不错,他如果不研究古生物学,很可能会是一位挚爱大自然的行吟诗人。我也深信这位资深编辑的判断。我在与魏景明的交谈中,一次次地感受到了他对克拉斯诺达尔的文学描绘,尤其顿河垄岗那诗化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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