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糖心莲藕

作者:青流    更新时间:2014-10-14 09:39:22

萍儿还没回来。葛氏对着墙壁整整数了一百九十四天。怎么还不回来?她对自己的病那是心如明镜,治不治都一样,她就想看到女儿快点嫁人离开这个面目可憎的家而已。念及此,葛氏心下凄怆。

院子里的的菊花有的已经盛开,有的要等到秋冬才会绽放。好些个是稀罕的名品,有杏红藕衣,紫宸殿,鹤舞云霄,燕尾吐雾,金飞舞和醉红妆。

可是三姨太说她不喜欢菊花,要在重阳节后全都拔了,重新种上金桂树以兆财运广达;而五姨太说要在院子里摆上一张八仙桌方便打牌……

葛氏暗自发愿:阿弥陀佛!那花要是有魂灵,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葛氏还是姑娘的时候就嫁到了刘老爷家。刚开始,老爷嫌她不认识多少字。后来葛氏投其所好,一心侍候,见他喜喝茶,就叫陪嫁丫头春妮去茶园专门挑小指甲盖一样大小的嫩叶片,用山泉水给他泡茶;见他喜吃素斋,就专门到金陵的大钟寺学了一个秋天,才能做出又香又糯的素火腿来,配上几叶香菜,再暖上一壶绍兴的花雕,他的诗兴就起了,而她最喜欢听他吟诗;他腿上年轻的时候跑船带了伤,一到刮风下雨就刺疼得走不了路,听土法说抓了野蜂用蜂蛰的毒入药,就能降低疼痛,结果整整一个月,她在槐花树下被大黑蜂蛰得体无完肤,差点送命,还不敢回去丢人现眼,于是假说回乡探亲在客栈里一个人住了许久;在这许多付出后,她得到了老爷的真心相待,对女儿萍也视如掌上明珠,葛氏唯一没能为刘老爷做的事情,就是生个儿子。

葛氏的娘家不是扬州,不喜欢扬州干丝、江都方酥和油腻腻的炒饭。作为苏州人,好的是甜食,像是小豆干、糖藕、八宝粥、猪油糕一类。娘家光景好的时候,葛氏还爱吃松鼠鳜鱼。

太湖边上那带着人婉转思绪的曲折石桥、富有美好意境的假山园林、甚至连湖心亭里冰凉的石凳也是梦中最常出现的。间或有唱腔柔软、词曲高雅的评弹班子来县城上戏,葛氏都会求刘老爷一定要去早早的占个雅座,那成了她过去那些年来唯一的乐趣。

“大小姐回来咯!”门外有人大声嚷嚷着,令人头疼。

“阿大,啥人回来啦?”葛氏神经兮兮的问长工。

“太太,大小姐回来啦!”长工也好,佣人也好,连门口的小黄狗都欢欣雀跃。

异常欢喜的将女儿迎进门,葛氏连忙问道,“江都去了么?”“娘,您身体好么?”刚见面的两个人同时问了一句话。

显然,都不是彼此想听的话,萍和葛氏不约而同的皱了皱眉。

残烛也要最后发一次光,葛氏如今心里唯一的关切的就是女儿的终身大事。“萍儿,让娘看看。”

葛氏无限爱怜的把萍拉到身边,摸着她又黑又亮的长发。她看着女儿丰润的脸颊满足的叹了口气。

“何必去外面辛苦找药,我满好的。”葛氏埋怨道。

“娘,您胡说,明明身子不好。万一有事,我以后要怎么办?春妈已经煎药了,等一会儿就可以喝。”

“萍儿,快点嫁人,不要等明年,就年底好了,我要看你快点出嫁。”

一反常态的,萍没有反驳,也没有像以往那样显露出厌恶的表情。

“好的,娘,您安排好了。”

葛氏闻言刚高兴了一秒,转而觉得奇怪,为什么莫名其妙的感到不安,女儿的眼神分明没有一丝的喜悦?

“哎哟,大小姐回来啦,我说大家为什么噶开心呢!”门口发出吵得人心烦意乱的声音,不用抬眼皮,葛氏就知道是那个骚气的三姨娘。“三姨娘好”萍照例的乖巧着。“我从云南带了点土特产回来,放在厢房了,还有几匹花布,姨娘去看看欢喜么?”

葛氏的恨意再一次像秋天肃杀的空气一样弥漫开来,用眼睛狠狠地瞪了瞪门外的几个人。

“哎哟,那真不好意思,谢谢大小姐啦!”

虚伪、狡诈、无耻、恶毒。成日里巴不得我的闺女回不来,还指望我死,老爷那点家业就算活着被他们吃光用光都是不够的!葛氏边想边气血上涌,剧烈的咳嗽起来。

“娘,别再和那些人生气了!”萍嗔怪道,一边用手轻拍葛氏的背脊。

“过了这个月天要慢慢凉了,我给你纳了床新被子”葛氏看着萍转和来转去忙活的背影说“瘦了好多。”

“娘,身体不好就别再弄了,我自己也可以弄的。”她井井有条的拾捣着。

葛氏心里充满自豪。自从嫁到刘家,虽然没有生个儿子来,但是刘老爷对萍的疼爱有目共睹,她实在是懂事又伶俐。才7岁,就能背出她老爹书架上大部分的书,到10岁上下,就帮老爷去麦场帮忙监督称谷,13岁左右,去帐房学习算帐,连穆先生都说她是把持家的好手,脑袋里的算盘打的和手上的一样快。现在呢,虽不是闭月羞花,也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了……葛氏沉浸在自己美好的念想里,全然没听见萍说话。

“娘!”

“什么事?”

“我想下个月就出嫁。”葛氏呆了一呆。看了看萍的表情,她正望着门外大槐树上的一只什么鸟出神。“今天可以吃一碗您亲手做的糖心莲藕伐?”

第二天一大清早,葛氏和春嫂就在灶头间一对一的打米糕,这样的打法可以确保糕又糯又有劲道,这也是萍儿喜欢的吃食。春嫂嬉皮笑脸的说“太太,这下开心了吧。”

“嗯,开心。”葛氏心里像喝了蜜一样甜。

“我昨末子听老爷在书房里讲,小姐下个月头就要出嫁,对门是就是江都的独子刘少爷,多好的亲事啊!还有,老爷还是欢喜太太噢,我亲眼看到他到灶头间去弄药,熏到不行!”春嫂花枝招展的挥舞着手上的擀面杖,仿佛是在挥动着江南织造局的丝帕一样。

“你哪一只眼睛看到啦?”葛氏忍不住吃吃的笑了。心情大好,头也不疼了,胸口也不疼了,腰板也感觉比平日里结实。

晌午刘老爷出门的时候,还稀有的过来葛氏房里问了安,亲手给她头上送了簪子,那根紫玉雕花的银簪子还是年轻时他送的礼物,托人从洛阳带来的,珍贵的紧。

糖藕在青竹做的小蒸格里散发出扑鼻的清香,让人仿佛置身于夏日百倾荷田,万朵玉莲之中。

萍小时候经常和葛氏一起坐在一叶细长的小舟里,一边唱着小调,一边在湖里穿行。被那一朵朵或粉红色娇艳无比、或洁白如柔润月牙般大小各异的莲花所吸引,萍多次伸手去摘因而险些掉下船去。

下月出嫁,我要将我的陪嫁衣服给她……葛氏满心欢喜地转到里屋,从床底下拖出一只沉重的樟木箱,在里面仔细的用手摸索了半天,终于满意的找到了所需要的东西。她如获至宝般上下端详着它,这是一条青色和藕色相混的旗袍,一件旧式的嫁衣,领口用纤细银丝带锁住了密密麻麻的针脚,盘口是最难做的蟹花扣,亦是银白色的布料,上身靠近胸口的地方是苏绣的银色的一朵含苞待放的荷花,腰身收的很好,下身靠近开缝的地方亦绣着一朵荷花,却是淡淡的墨色,已经怒放。她抱着嫁衣思绪万千,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完全沉浸到自己的回忆和对女儿未来的美好期盼里去了。

正是八月十五,刘老爷安排众人都在正厅用餐,老爷和各位少爷小姐太太兴致都很高,惟独萍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萍儿,你如果不出嫁,我倒真要考虑叫你管管老街上新开布店的事情了。”老爷放下了筷子,满足的喝了口茶水,说道。

“这怎么可以?大小姐不是马上要出嫁了么,再说姑娘家做男人事情不成体统!”三姨娘闻言立刻坐了端正,急不可耐的插话进来,又跟着用手肘用力撞了一下自己胡吃海塞的儿子。

刘老爷看也不看她,爱怜地对着萍叹了口气道“可惜你就要出嫁了。”“不过,爹想过了,嫁也要风风光光,你欢喜茶叶的,我拿勒善茶园跟周庄里三间茶叶铺给你做嫁妆!”

“当啷”一声,好几只碗和茶杯同时掉了下来。

“老爷,您怎么可以这样!这是家里最有赚头的生意了,现在世道那么乱,到处砰砰砰在打枪,个皇帝老儿做不做长也不清楚,万一有啥事,叫我们这十几口人喝西北风啊!”

“就是啊,老爷!”

“老爷!不作兴啊,您不好太偏心啊!”

此起彼伏的叫骂声喧嚣开来,全然没了开始时那副和谐场面。

“进屋吧,别管他们了。”萍和刘老爷两个都突然站起身来,一边一个的扶着葛氏进了屋,远远的就听见几个妾在外面继续大吵大闹。

葛氏默默将身体紧靠在老爷身上,好像心有灵犀,刘老爷顺势托住了她的腰,什么话也不消说,多年来的委屈突然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葛氏终于明白老爷的心意从未改变。刘老爷拉着葛氏走到花床边坐定,一手揽着她的肩膀,两人就这样并排坐着,紧紧依偎着,感受彼此已陌生多年的体温,一齐看萍给他们打水绞手巾。

葛氏的眼泪一时间竟然无法止住,扑簌簌的滚落在衣襟前。这才是我的家,我的夫和我的儿!萍静静的坐在她们脚下,抬头看去,窗外一轮明月圆盘似的悬挂在空中,仿佛伸手可触。

一夜无话,第二天的清晨,葛氏还未梳洗完毕,老爷和萍都不在屋里,她只听到大院里闹纷纷的,便慌乱的抓了几件衣服穿上,心里无端的被恐怖塞满。

她便大声叫道“萍儿!春嫂!阿大!”可是没人回应,只仿佛听得院子里外都在哭喊老爷老爷,这让她更加魂飞天外,就在门口不意被门槛一绊,一头栽倒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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