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的月亮(2)

作者:董立勃    更新时间:2014-10-09 14:04:18

3、

为了不耽误下午干活,在农忙的季节里一般中午是不允许回营地吃饭的。很象是打仗那会儿,炊事班的同志们直接把饭菜送到了前沿阵地。太阳照到头顶上的时候,大家会不约而同的会把目光不时地投向远处那缕袅袅飘升的炊烟。不大一会儿,一条挑着大桶和大筐的软木扁担就会颤颤悠悠地来到在头田间。这时要等王贵田下了吃饭的命令,饿得肚子乱响的人们才能放下农具去吃饭。这是一切行动听指挥的纪律。又是老一套的饭菜,清水炖萝卜白菜,不见半点油花花。苞谷面蒸得窝窝头,硬得象石头,能砸死狗。就这饭菜,还象抢一样,怕晚了吃不上。人其实也和畜牲一样,饿极了,什么东西都会吃的,那顾得上可口不可口。王贵田下地从不带碗筷,铮亮的坎土镘头就是现成的盘子,菜直接就盛在了上面。再随手折一根红柳枝当筷子使,照样把肚子喂得饱饱的。一些没有带碗筷的人,也学王贵田的样子,用坎土镘盛菜。吃过饭,王贵田会让大家稍稍的休息一会儿,养养精神头,好下午接着再干。正要卷一根莫合烟抽,陈老二凑过来递上有牌子的香烟,说,排长,下午把你的坎土镘借我用用。大个了瞪了他一眼,心里不想借,可抽着人家给的烟,也就不好意思拒绝了。他说,一下午不行,用一个小时。陈老二扛着王贵田的坎土镘去干活了。王贵田仍然坐在田埂上抽烟。他是排长,他能这样,别人不能这样。半下午时,王贵田去找陈老二,看了陈老二干的活,表扬了他速度很快质量也不错。陈老二赶忙说是排长的坎土镘好使,活出的多还不太累,并提出要和王贵田换坎土镘,理由是王贵田是干部,干活没有硬任务,农具差一点关系不大。王贵田没有同意,陈老二又说再搭上两盒“大前门”香烟。王贵田火了,说就是再搭上两块金砖,他也是不会同意换的。说完,一把从陈老二的手中抢过自己的砍土镘,走开了。陈老二小声嘀咕着,说,不换就算了,发什么火呀。

那个时候,这个地方的人的劳动时间是没有八小时工作制一说的。他们完全把自己的作息时间表交给了太阳爷爷。简单极了,天一亮就起床下地去干活,太阳落山了,就收工回家吃饭睡觉。当然,上帝赐给的六天一周的礼拜日,在这里更是不复存在。自从春播开始到现在,王贵田所在的这个连队已经足足有二个多月没有休息了。也就是说,王贵田在这段日子里,没有见过他的女人。于是他天天盼着地里的种籽快点发芽,其中就有一点他无法对人讲叙的私心,那就是他盼着早点有一个休息日。今天早晨他一到地里,他终于看到了一片破土而出的棉花苗,那么高大沉稳的一个男人竟高兴得又喊又叫手舞足蹈起来。那些刚出土的小苗真他妈的叫漂亮,微微绽开的两片嫩叶,鲜湿得就象女人的嘴唇娇嗔地向上噘着,期待着阳光和雨水的喂养滋润。这天一收工,他就跑到队部向队长报告了出苗的消息。队长说他已经知道了,说这一段大家太辛苦了,连里决定放假一天,休整一下。队长的话在他的心里顿时变成了一朵绽开的花,不过他尽量控制着脸上的表情不要有明显的变化,他不想让队长看出来他想女人已经想得有些没有出息了。

走出队部看看天空,已经可以看见一些稀稀落落的星星了。从九队到场部有三十里地也就是十五公里,走路慢一点,两个小时左右也能到。现在还不到十点钟,抓紧时间走,前半夜到家是没有一点问题的 是什么事都来得及做不会耽误的。当然他也可以等到天亮,可他不知道这一夜怎样才能熬过去,很有可能他会睁着眼睛到天明。于是他再次显示了军人的雷厉风行的性格,十分钟后,王贵田象个贼似的溜进了黑暗,悄无声息地从九队消失了。沿着一条马车轮子压出的路,他的两条长腿富有节奏地错动着,真可用健步如飞来形容。说来也怪也不怪,干了一天有活,他此刻竟没有一点疲累。也许是在前面等待着他的东西,实在是充满了不可抗拒的诱惑力。不管换了谁也会和他一样的。再说看起来是他一个人在赶夜路,其实还有个女人一直在陪伴在他的左右,夜幕浓重,星群稠密,这个女人是黑夜遮不住的,同是也是也是别人是看不见的,只有他能用感觉触摸得到,她不时地伸出手推王贵田一把或者拉他一把,用笑容和眼神鼓舞着他快快地走。这个女人就是在前面提到过的女护士周凤兰。如果此时此刻有人要问王贵田参加革命出生入死多少年得到的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他会马上回答,那就是能够认识周凤兰,能够和周凤兰结婚。说起和周凤兰的这段事,还得从在巴里坤草原和乌斯满土匪干的那一仗说起,追击一伙残匪时,王贵田一枪撂倒了一个,正想跨过尸体继续往前追,没有料到胯下的土匪还有一口气,竟很勇敢的把马刀刺进了他的大腿。这把马刀就是后来做成了坎土镘的那把。正是这一刀把王贵田送进了野战医院,送到了由周凤兰负责看护的病床上。王贵田只是腿出毛病了,身体的其它部位仍在正常地活动着,随着他的腿伤的逐渐地好转,他看周凤兰的眼睛倒象是一个发炎的伤口,不时地滴出血来。活动腿部的需要,周凤兰陪他去野外散步。象是一切都被精心安排过,一条花蛇在关键时刻窜到了他们的面前,把周凤兰吓得跳了起来,伴随着尖叫一下子跳到了王贵田的怀里,这一来反倒把蛇吓跑了,蛇跑了,他们俩个却象蛇一样,死死地纠缠在一起了……部队刚刚刀枪入库马放南山转入以生产建设为主的阶段,两个正当年的男女就慌不迭地办理了结婚手续。一幕幕的回忆铺展在正在行走的道路上,使得王贵田哪里是在长途跋涉,简直是在灿烂的星空里飞翔。

能看见场部一些稀疏的灯火了,得意的笑容浮上了王贵田的面庞,一双腿迈动得越发节奏明快了。机关的一间最大的办公室里,我们的王场长还在工作,他正在读各个连队送来的生产战报,根据上报的材料和他的实际检查,今年的春播的确是比预想的还要好,他这个当场长的没有理由不高兴。他兴奋的坐在椅子上伸了个懒腰,这时,门外面响过一阵很有力的脚步声。对此他毫不在意,他觉得筋骨有些酸疼,同时又觉得身体的某些地方需要安抚。他直起身来,抓起电话,他打算打给卫生队,可他想起张燕已经调到师部了,他摇摇头,有些沮丧地放下了电话。同样,王贵田刚才走过一排房子一扇亮着的窗口时,他一样也没有在意,如果他知道里面是王场长在工作时,他肯定会停下,至少也会放慢脚步,朝那里望上几眼的。当时他的心思完全被一个简单的想法塞满。他的目光急切地穿越黑暗四处搜索,找寻着另一个窗口射出的灯光。这时夜风送来了一阵淡淡的福尔马林药水的味道,他几乎是在同时看见了一个地窝子的透着亮的天窗。同时,王场长也走出了他的办公室,向自己的家里走去。这是一九五三年四月底的一个夜晚,平常得让人过后就不会再想起。

    天窗透着亮,说明里面有灯,有灯就肯定会有人,说明周凤兰在家,没有去值夜班,王贵田的一颗心这才完全地落了地。多么好的夜啊,他一边感叹着一边推开了家门,此时在和他相距不过四五百米的地方,王场长也推开自己的家门。只是王贵田推开的是洞穴般的地窝子的红柳条编织的门,而王场长推开的是带有院墙的用铁皮包起的大门。不过,这方面的差异,在此时此刻不会改变他们各自的心情。王贵田进门,立在门后,一张大床落入眼中。在床上半卧着缝补袜子的周凤兰,腾地一下坐了起来,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由惊讶转为狂喜,只穿着无袖汗衫的周凤兰伸张开了两条光滑溜溜的胳膊,脸向后一仰长喘了一口气,激动地喊了一声老天啊。屋子极小,王贵田一步就跨到了床前,一条长臂蟒蛇般缠住了她的腰,手就如一只吐着毒信的蛇头,直往周凤兰的汗衫里面钻去。周凤兰扭了扭身子,推了下他肩膀,说,着什么急啊,瞧你这一身臭汗,还不赶快去洗洗。王贵田心想,是啊,我着什么急呀,这盘肉菜,就摆在这里,别人偷不走抢不去,自己也飞不掉,性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地享用才真正是过瘾解馋呢。王贵田想明白了,嘿嘿一笑松开了周凤兰,去拿盆子舀水了。

王场长回到家里时,他的老婆也没有睡。她来给他开门时,只披了一件衣服,里面是什么也没有穿。一对**吊荡着,王场长瞥了她一眼,没有理她。她是一个字不认识的,他娶了她七天后就去当了兵。其实光看他俩的长相,都是粗黑矮小,一身的乡土气,倒也是挺般配的一对庄户人家的夫妻。但如果换了角度,以场长的身份看,那就是另外的一回事了。她给他端来了洗脚水,其实作为一个老婆,王场长的老婆是无可挑剔的。王场长看着给他用擦脚布擦脚的裸体的女人,心里头算了一下大概已经有一个月没有碰过她了。人家到底也是给咱生了两个孩子的婆娘,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不能太伤人心了。再说王场长也确实有些渴了,作为男人王场长何尝不想每回都能喝到甘甜纯净的清泉水,可有时候,比如说在长征路上,我们就喝过马尿,再说眼前的这杯水,怎么也比马尿好喝啊。想到这王场长对着老婆笑了一下,老婆有些发愣,她已经记不清有多长时间没有看见丈夫对她笑过了。她也就生硬地随着笑了一下。王场长一把把她扯了过来,同时一口吹灭了油灯。黑暗中,他的并不丰富的想象力,随着一个很具体的回忆展开,悄悄地替换了身下的女人,于是在这间屋子里,一种消失了很久的声音又重新响了起来。

  王贵田彻底地脱掉了自己的衣服,象刚出生的婴儿一样没有一缕布的遮挡。一阵哗哗的水响之后,王贵田的身躯在灯火的照耀下泛出淡淡的铁器的光泽。在王贵田冲洗自己的同时,目光始终没有离开过王贵田的周凤兰,几乎是下意识地在被窝里除去了身上的仅有的短衣短裤,她觉得泼在王贵田身上的水,也打湿了她的皮肤。王贵田转过身时,看见一床棉被悄然飞向空中,同样赤裸了身体的周凤兰让他愣了一下,还没愣过神,周凤兰就象是一只饿了太久的母兽,朝他扑了过来。王贵田乐了,笑着喊道:嗨嗨,你这只母狗,看我不整死你。周凤兰对这个恐吓,不仅没有躲开的意思,反而做出了欣然接受的表情和恣态。不过她似乎并不甘心被王贵田整死,相反,倒有了不让王贵田活下去的味道,她的手和嘴不断地抓咬着王贵田,有几次她把王贵田的舌头咬得让他哎哟起来。只是,王贵田到底是个强壮的男人,火一般燃烧的血液,很快把王贵田的躯体炼成了铁块,并结实有力坚硬地压向了周凤兰,大有把她瞬时碾成粉沫之势。而周凤兰似乎早已料到了他的这一招,她没有躲开,干脆主动倒了下去,把眼睛一闭,松软了四肢,让身体变成了一团棉花。这是一团结构奇异的白棉花,它柔软而富有强劲的弹性,折不断撕不开扯不烂,并温柔地承受和化解着一种颇有些野蛮的力量。果然到了后来,倒是王贵田死了过去,瘫倒了在周凤兰的身边。让周凤兰十分心疼地取了毛巾,轻轻地擦试着他身上的汗。

死了的王贵田又活了过来,活过来的王贵田显得放松而又畅快,他靠在枕头上点着了一根烟,他的一只手夹着烟,另一只胳膊平放在床头,让周凤兰的头枕在上面,他的木棍似的手指这时有些含情脉脉地抚弄着周凤兰的头发。他们都想说一点什么,可说一点什么才有意思呢,两个人刚刚做过的一件事情,倒真的是非常有意思的。可世界上有一些事情是能做不能说的,而且也用不着说。两个人从一开始就没有用语言交流过,却可以一起把一件事情做得完美无比。于是他们想说说别的事,说说吃的住的穿的家常事,应该是一般夫妻间永远不朽的话题,可他们俩的情况似乎有些不大一样,别说那是个艰苦的岁月,人们都有满肚子的忧愁。其实作为公家的人,他们过着的是一种个人不必太操心的日子,生产资料的全民集体的所有制和军事化的统一管理,房子没有一间,土地没有一分,他们要干什么,他们怎么干,他们要付出多少,他们会得到多少,都不是他们自己能掌握的,听从安排是他们的生活的一个原则,虽然不能穿得很漂亮,吃得很可口丰盛,但决不会让他们冻死和饿死的。因此基本生存就没有成为这一对夫妻的问题。既然不是问题,他们也就不会有说的兴趣。 王贵田突然问,我不在,碰到啥麻烦事没有?周凤兰说没有,周凤兰想就是真有,我也不敢告诉你啊。好几个月以前,周凤兰下夜班回来,碰到机务连的老黑,不知从谁家喝完酒刚出来,满嘴喷着酒臭,见到了周凤兰,就把持不住自己了,非要说和王贵田是朋友,送她回屋,可是不等周凤兰进屋,就从后面抱住了她的腰。幸亏喝了酒的人是心上的劲大,身上的劲不大,周凤兰没有太费劲就挣脱了,回到屋里顶上了门。王贵田休息从九队回来,说闲话时,周凤兰就随口说出了这件事。没有想到王贵田脸色一下子变了,起身追到了机务连找到了老黑,把老黑当场打得口鼻往外窜血,据说肋条也打断了一根,不是现场有人从中劝解,很有可能会出人命。此事传扬了出来,都知道九队有个血性的男子汉为了老婆敢拼命,别说,从那以后,见到周凤兰的男人,不管心里是怎么想的,言语和行为上却是极规矩的。搞得周凤兰有时倒怪寂寞的,遇到个老熟人,想开二句玩笑,没有想到还把人家给吓跑了。为这周凤兰还怨过王贵田,说让他这么一闹,来串门的都没有了。不过王贵田却得意得很,给周凤兰说:你是我的命根子,护住你,才能护住我的命。说着把周凤兰搂得更紧了些。本来周凤兰想把那天她给包扎脚伤的男人的事说给王贵田听听,可转念一想,还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后来他们说到了分居两地的问题,目前来看这似乎是他们之间的最大的问题。青年男女洞房花烛夜以后,就该天天吃在一起,住在一起,可他俩半月几个月的才能见一回面,不是旱就是涝,周凤兰那丰沃的肚皮总是不见收获,大概就是老错过播种期的缘故。说起来让他俩天天在一起也不是件难事,一个农场的人吗,只要把王贵田调到场部附近的任何一个单位就行了。问题是这个看起来简单的事情,却是他们自己无法办到的,必须由上级组织和领导安排调动。而肩负屯垦戍边伟大使命的首长们,又怎么可能把一对无名的饮食男女的吃住和生育的问题列入议事日程。再说,在下野地农场还有许多和王贵田一样年龄甚至比他还要大的男人,连老婆还没有娶上,相比之下,王贵田他们是生活在天堂之中该知足了。当然他们也可以去找领导提出要求,可他们说什么呢,总不能把需要天天睡在一个床上当作理由吧。说到后来,周凤兰认为只有一个办法可以解决这个问题,那就是王贵田必须要在政治上积极要求进步。在那个年代包括今天这个年代,看一个人的事业是否有成就政治是否进步基本上是以做官大小来衡量的。王贵田说他是gcd员还是干部,已经很进步了。周凤兰说他太没有出息了,说大男人就应该有大志气。还说,如果现在王贵田是个场长和师长,他们俩还会为不能天天睡在一起犯愁吗。周凤兰的这个假设是王贵田不敢做的梦但却是很有冲击力的。不说场长师长的,现在他能是个队长营长,农场领导就会主动给他解决困难的。数数农场连以上的干部,只要结了婚,总是会马上把老婆安排在身边。也就是在这个时刻,王贵田不再满足排长这个中国官员阶层中最低的职务,为了不让周凤兰小看自己,为了能和周凤兰天天在一起,他怎么也得前进一步。王贵田把烟头往地上一摔,充满信心地对周凤兰说,你就看我的吧。把周凤兰高兴得忍不住在他的腮上亲了一口。说真的,希望王贵田政治上有进步,对周凤兰来说,不全是想的俩人能夜夜厮守,在卫生队,不少姐妹都替她可惜,说凭她的一身女人味,随便可以找个师首长。也确实的,一群女护士中除了她之外,全都是营长以上的官太太。尽管这并不能改变她对王贵田的喜欢,但女性本能的虚荣心,还是会让她偶尔地落入淡淡的惆怅。夫荣妻贵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名言。王贵田和周凤兰在一张树枝麦草铺成的床上,一番探讨之后终于找到了共同奋斗的目标,他们觉得身心由此兴奋了起来,于是,王贵田就成了一块激动的铁,而周凤兰很顺从地让自己变成了柔软的富有弹性的一团白色棉花,在铁和棉花之间,洋溢着人类古老却鲜活的快乐,千万年来世界上什么都在发生变化,但唯有这一点似乎始终如一。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