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小姨准时到老潘家。
小姨到了老潘家，老潘一看到小姨，眼睛放出光。
小姨说，我想好了。
老潘说，那好吧，过来吧。
老潘坐在椅子上，小姨走过去站到老潘背后，胳膊缠到了老潘脖子上。
老潘说，你的手怎么这么凉？
小姨说，你真是老了，连手和刀子都分不清了。
老潘说，你要干什么？
小姨说，这把刀子可快了，我的手只要一用劲，你就再也说不了话了。
老潘说，你什么意思？小姨说，没什么意思，把吴之干放了，给我们办结婚证。
老潘说，行，你把刀放下。 小姨说，我不，你走，把事办完了，我就放了你。老潘说，你可真够傻的了，我把吴之干放了，不是还能再把他抓回来吗？不但把他抓回来，还能把你再关进去。
小姨说，那我就把你杀了。
老潘说，你把我杀了，吴之干是罪上加罪，那个时候，就不是我关他了，怕是吃枪子都会，还有你也跑不了。你是个女人，女人办事，不能拿刀子，女人拿刀子办不成事。没想到你么傻。
老潘说着，一起身，就把小姨推到了一边。老潘老是老了，可也是荒野上的男人，放牛时，用拳头打死过一只狼。老潘说，那个小白脸，头一回见，就不顺眼，还有他的名字，也日怪得很，真不明白，你咋会看上他。下野地多少男人，你不让日，就让他日，你是不是鬼迷心窍了。
老潘哼了一声，理也不再理小姨，转身走掉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看着小姨说，你以为我真想日你啊，现在在下野地，多少女人想我日，我还不日呢。我是看你可怜，想帮你的忙，你把我的好心当驴肝肺了。象你这样的女人，瘸子日过，右派日过，破成什么样子了，还把自己当个刚出笼的白面馒头。
老潘又往前走，小姨说，你等等。
老潘停下来，转过身，看着小姨脸上有点笑。老潘说，想明白了，就是吗，就算你是个白面馒头，也早让人咬过好多口了，我再多咬一口，又算个啥。
小姨说，你再想想，除了这个事，再让我做什么都行。
老潘说，可是你除了能做这个事外，还能做什么呢。好了，别跟我讨价还价了，再给你个机会，想明白了，还可以来找我。
说完，老潘转身走了。看着老潘的后背，小姨真想冲上去，一刀子把捅进去。可她知道，她要是一捅，她就完了。她完了，她倒没什么，吴之干肯定跟着也完了。
手里拿着刀子，小姨傻傻地站在那里，也就是在这时，小姨想到了一个人，想到了一个人对她说的话。想到了这个人和他说过的一句话。
这天夜里，下野地的每盏灯火都熄灭后，小姨走出了自己的房子，走向了大晒场。很久了，那个地方，她连看不愿看一眼。可她现在却自已走了过去。
小姨说，你说过的话，你还记得吧。
于瘸子说，记得。
小姨说，你帮我去救一个人。
于瘸子说，好吧。
小姨说，关他的地方，窗子上有铁栏杆。
于瘸子说，关在什么地方？
小姨说，门口还有人把守，他们全拿着刀和矛子枪。
于瘸子说，他长的什么样子？
小姨说，你不想知道他是什么人吗？
于瘸子说，不想。
小姨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救他吗？
于瘸子说，不想。
小姨说，这事很难。
于瘸子说，只要不用上天，再难的事也不难。
小姨说， 会有危险。
于瘸子说，你想什么时间见到他？
小姨说，越快越好。
于瘸子说，明天晚上这个时候，你来这里，我会把人交给你。
小姨说，还需要我做什么。
于瘸子想了一会说，不需要了。
小姨说，谢谢你了。
于瘸子说，不，是我要谢谢你。
说完谢谢小姨的话，于瘸子走了。天很黑，一会儿，就走得看不见了。看不见了，小姨还在看，说不上想看到什么。只是看着，看着看着，小姨把手从裤子口袋里拿了出来，随着手一起从口袋里走出来的还有那把刀子。
白天，小姨没有下地干活。好些天了，说要搞文化大革命，不用下地了。好些人就不下地了。跑到操场上，看有人贴出的大字报，听那些搞不清是为了什么的辩论。
小姨没有出门，她把行李捆成了一个卷，放在铺子，人靠在上面，开始等天黑下来。
从来没有觉得白天有这么长过。
小姨等得心好乱，手里一直玩着那把刀子。看着那把刀子，小姨心里想，要是今天我晚上不能见到吴之干，我就去救他，谁拦着我，我就杀谁，杀掉一个算一个，当然可能她还没有把别人杀掉一个，别人已经把她杀了。
就算是她被杀了，她也愿意。那就她变个鬼，去保护吴之干，天啊，能变个鬼多好啊，小姨真想变成这个鬼。
一个人连鬼都敢做了，那就没有不敢做的事了。
天黑了。可不太黑，有月亮出来。
小姨出现在了昨天夜里站过的一个地方。站到了一下半夜时，小姨看到远处月光下走来匹马。
马走到跟前，小姨看到马上坐着两个人。一个是于瘸子，另一个就是吴之干。
于瘸子从马上下来，下马时，于瘸子差一点没有站住。正好旁边有一棵小树，他赶紧扶住了。
于瘸子说，骑上这匹马，往西边走，那里有一片胡杨林，大得很。进到林子里，再往东南走，能遇看到一个小木屋，木屋前面有一口泉水。马背上驮的东西，够你们用一个月了。用完了，就去一棵让雷电烧黑的树跟前，那里有你们需要的东西。
于瘸子又说，不会老这么乱下去的，等情况好了，你们再回来。
于瘸子说话，小姨一直看着小姨，看到了于瘸子脸上，有一道刀伤正流着血。真想掏出手绢给他擦擦。可他只是想了想，站在那里没有动。
于瘸子说完，没有马上走，站在那里，让小姨和于瘸子先走。
小姨骑到马上，从后面抱住了吴之干的腰。
让马往西走。
走了一会，坐着吴之干后面的小姨不由得回了一下头，想看看于瘸子是不是还站在那里，一看吴瘸子正在月亮下面一瘸一瘸地走着，走得很慢，好象在爬。
小姨惊呆了。
小姨看到于瘸子的另一条腿也瘸了。
在马上，吴之干问小姨，这个人是不是你说过的那个人？
小姨说，就是。
吴之干说，你去找的他？
小姨说，是的。
吴之干说，为什么要找他？
小姨说，只有他对我说过，他什么忙都可以帮我。
吴之干说， 他可真厉害，五六个人也没有打过他。
小姨说，他受伤了。
吴之干说，有一刀砍在了他的腿上。
小姨说，他伤得很重。
吴之干说，那一阵子，他太凶了，好象不要命了。
小姨说……
不再说话，只听到马蹄在月光里响。
又走了一会，吴之干说，我已经把床单撕成了布条，正用它们来编一条绳子，要是你今天看不见我，你永远就看不见我了。
小姨一下子把吴之干的腰抱得更紧。
小姨说，谁都有倒霉的时候，可谁也不会永远倒霉。
小姨不识字，可小姨的话，却很有道理。这些道理，可以写成很多本书，让人读。
马驮着小姨和吴之干走向胡杨林。刚下过霜，走着走着，小姨看到了远远的天边上，出现了一片翻着波浪的金黄……
在一间小木屋里，小姨什么也不让吴之干做，也不用他做。一到吃饭时，小姨就把饭端上来了。 吴之干说，我干点什么呢？小姨说，你看了那么多书，你怎么不自己写一本书？吴之干就真的趴在木桌子上，写起了书。
写时间长了，小姨又会走过来，说别老写，太累。让吴之干出去活动活动。吴之干走到外面，走到泉水边。小姨就从背后抱住吴之干，轻声说，洗个澡吧。吴之干说，好。吴之干刚要脱衣服，小姨把他的手拿开。小姨说，你不要动，只要闭上眼睛就行了。
吴之干闭上眼睛，小姨就牵了吴之干的手，下到泉水里。小姨就的手就从吴之干头顶一点点洗下来，一直洗到吴之干的脚后跟。吴之干这时就会睁开眼，就会抱住小姨，要和小姨做另外一件事。
这时，小姨就换了一个人似的，闭上了眼睛，把自己完全给了吴之干。
一个月中的有一天，小姨会骑上马去那棵烧黑的胡杨树前，取回来吃的和用的东西。
许多天过去了。
有一天，小姨去取东西时，看到麻袋上面放了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歪歪歪扭扭一行字：没事了，出来吧。
小姨和吴之干出来了。把在胡杨林写的书寄出去，不久就接到了要出版的消息。紧接就吴之干被平反了。不但要给补发好多工资，还要把调回城市去工作。
吴之干抱着小姨激动地泪水直流，说跟我走吧，跟我到城市去过好日子吧。
小姨也哭了。可小姨哭过后，却对吴之干说，你的倒霉的日子到头了，多好啊，我真的为你高兴啊，可我不能跟你走。
吴之干问小姨为什么。
小姨说，对我来说，胡杨林里的日子就是我最好的日子，有了那样的日子，别的日子我不再想了。
吴之干说，你没有去城市，你不知道城里的日子有多好，你一定要去，你去了就知道了。
小姨说，你去吧，去了以后，要是还记得我这个姐，就给我写个信。
吴之干真的走了。小姨去送吴之干，小姨拿出那把英吉莎刀子，小姨说，没什么东西给你，这把刀子给你做个纪念吧。吴之干说，城里用不上这个东西，你还是留着用吧。小姨说，我也用不上了，你拿去吧。放到你的书架上，看书看累了，就看看它。吴之干说，好吧。
送吴之干到公路边坐车，路上遇到了一群牛，跟着牛后面的一个人，叫老潘。看着还是那么老实。看到小姨和吴之干，老潘说，走了？小姨没听见一样，不理他。吴之干说，走了。老潘说，早看出来了，你是个有本事的人。老潘走过去后，吴之干问小姨咋不理人家。小姨说，他不是人。吴之干说，过去的事情，别老记着了。人活着，要大度。小姨说，我是女人，心眼小，好多事，我到死都会记着。
送走了吴之干，小姨到二宝家，给刘玉说这事。刘玉说小姨真是个傻女人。小姨说，再好的日子也有个头，我和吴之干已经过了最好的日子，再往下过，就不会是有那么好的日子了。
二宝听说吴之干走了，走过来对小姨说，我这还有一些吴叔叔的书，还没有还给他。小姨说，不用还了，那些书他用不上了。小姨说，二宝你要好好读书，现在可以考大学了，你你一定要考上大学，去城里过日子。二宝说，我去，小姨也得去。小姨说，我去，我去给你天天做饭。二宝说，小姨做的饭我最爱吃。
刘玉可不想听二宝和小姨闲扯。她是当姐的，小姨这个样子，别人不着急，她不能不着急。刘玉说，那你咋办？小姨说，姐，不用你操心，我早想好了。
下野地很平常的一天，阳光和往日一样亮。好多人看见小姨走进了大晒场。又过了几天，大家听到了一个消息，说小姨要和于瘸子结婚了。听到这个消息大家都很吃惊。
不过，这是真的，小姨真的和于瘸子结婚了。
2003年5月于北京鲁迅文学院
《当代》2003第4期、《小说月报》2003第9期选载、《中篇小说选刊》转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