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奥地利)斯蒂芬·茨威格    更新时间:2013-08-01 13:42:28

“‘太太,请安静一下!’管台子的很无礼地大声叫道,一边用筢竿敲着桌子。他是在命令我,这个狠毒的家伙的这句话是说给我听的。我受了屈辱,我羞惭得无地自容,我站在许多交头接耳纷纷窃议的人面前,恰象一个被人将钱扔到脸上的妓女。两三百只肆无忌惮的眼睛盯在我的脸上,忽然当我羞愧难当避开眼去竟忽然遇着了两只眼睛,惊骇万状地瞪着我,尖刀似地直刺向我那是我的表姊,她丧魂失魄地瞧着我,张口结舌,高举着一只手,象是吓呆了。

“我顿时吓得魂不附体:不等她能够有所行动,趁她还没有从惊骇中恢复过来,我立刻冲出了大厅:我一口气逃出门外,奔向一张长椅一—恰是那个着了魔的人昨晚倒在上面的那张长椅。我也同样力竭气尽、同样身疲心碎地倒在这条无情的木板上了。

“如今隔了二十五年,我只要回想起那一霎,回想起自己受了他的凌辱低下头来站在千百个陌生人面前的情景,就会立刻遍体冰凉。我同时还又体验到,我们平日夸夸其谈称之为心灵、津神或情感的那点什么,我们称之为痛苦的那点什么,是多么软弱、浅陋而琐屑的东西啊,所有这些即使大量涌现,也无法使一个受苦的肉体完全毁灭,一个人在这样的时刻里也还是血脉不停一息犹存的,不至于象一棵大树那样,受了雷击立刻拔根倒地终结生命。我当时的痛苦仅仅只是那么一下,仅仅只在那一霎,刺入我的骨髓,使我呼吸闭塞全身沉重,倒向那张长椅,领会到一阵与世长辞的愉块感觉。可是,我刚刚说过,一切痛苦毕竟是懦弱的表现,在坚强有力的生活感召下自会悄悄隐退,我们肉体里面留存着的生活感召似乎远比我们津神里面所有的求死之意更为强烈。我那么地哀痛欲绝,后来怎会重又站立起来,我自己也弄不明白,不过,我终于又站立起来了,当然,脑子里并没有想到要作什么。我突然记起,我的行李还在车站上存放着,我马上有了一个主意,离开,离开,离开,离开这儿,离开这个该诅咒的人间地狱。我对谁也不理睬,一气跑到车站,打听去往巴黎的下一班火车什么时候开行;守门人告诉我十点钟有一班火车,我立刻办妥了托运行李的事。十点从那场惊心动魄的遭遇开始时算起,正好是二十四小时,这二十四小时充满了种种荒谬透顶的情感变化,此起彼伏直如风雨交摧,我的内心世界从此永远被毁。可是那时,我脑子里别无他念,只有一个连连轰击、不断震荡着的音响:离开!离开!离开!我头上血脉急涌,直象是有个木楔不停地打进我的太阳袕里:离开!离开!离开!离开这个城市,离开我自己,回家去,回到家人身边,回到过去,回到自己的生活里去!那一夜我坐上火车来到巴黎,到了巴黎又再换车,一站接着一站,从巴黎到布隆,从布隆到多佛,从多佛到轮敦,从轮敦去到我的儿子那儿路上完全待在狂奔疾驰的火车里,整整四十八小时不思、不想,整整四十八小时不睡觉、不说话、不吃东西,车声隆隆只有一个音响:离开!离开!离开!离开!最后,我走进了我儿子的乡间住宅,人人感到意外,个个满心惊诧:我的举止和眼色里一定有点什么泄露出了我的隐秘。

我的儿子想要拥抱我、亲吻我。我连忙避开了他:我实在忍受不了,我想到自己的嘴唇已被玷污,不能再跟他接触了。我什么话也不回答,只希望洗一次澡,我觉得必须洗净旅途所受的尘秽,也必须洗去一切别的污秽,那个着了魔的人、那个毫无价值的人的激情仿佛还粘在我的身上。然后,我蜇进了自己的屋子,睡了十二、十四小时,睡得昏昏沉沉如同僵死一般,真是我的一次前所未有、以后也绝不会有的睡眠,这次睡眠使我现在已能体会躺在棺材里瞑目长逝的况味。我的许多亲戚对我温存关切,象是对待一个病人,可是,他们的柔情蜜意只能令我伤心,他们对我爱敬有加,我只感到满心羞惭,我必须时时刻刻处处留神,提防自己突然失声惨叫。为了一时疯狂而荒唐的激情,我背叛过他们,忘怀过他们,还曾经企图完全撇弃他们,我多么愧对他们啊。

“后来,我无所事事,又去到法国,住在一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小镇上,因为,老有一个幻觉跟随着我,使我感到无论谁只要看看我的眼他便能识破我的终生耻辱,便能窥见我的心境变异。我竟是这么深深地感到自己不忠、不洁,连灵魂里最深处也不得安宁。常常,每当清晨醒来,我立刻惊惶恐惧不敢睁开眼睛。我马上又记起了那一夜醒来时的感觉,唯恐突然发现身旁有个半裸的陌生人,我顿时象那次一样,心上只有一个愿望:赶快死掉。

“然而,时间终是最有力量,年龄对于一切情感自有一种奇异的磨蚀作用。人若想到死期将至,死神的黑影已经罩上了人生的旅途,一切事物就会显得模糊黯淡,不再那么明锐地刺激感觉,它们那种摧伤心情的力量就会减少许多了。渐渐地,我已能心定神宁无所惊悸了,又过了许多年,有一回我在一次宴会上遇着一位奥国公使馆的武官,一个年轻的波兰人,我向他问起了某个家族,他告诉我,这一家正是他的堂族,他们的儿子十年前在蒙特卡罗自杀死了,我听了这话不曾震栗一下。这事不再令我伤痛了,它也许何必掩盖自私的心理呢?还曾使我感到庆幸,因为,我一直担心会再遇到他,这点最后的恐惧现在完全消失了:我现在除了自己的回忆,再也没有什么不利于我的见证了。这以后我变得心神安谧了。人一上了年纪没有别的特征,只不过是对于过去不再感到不安罢了。

“您现在该可以了解,为什么我会突然要向您谈起自己的遭遇,您为亨丽哀太太辩护过,您爇情地宣称,二十四小时的时间就可以决定一个女人的整个命运,我当时曾经这么想:我非常感激您,因为,我第一次觉着有人在替我申辩。我立刻暗暗忖量:将自己的内心倾吐一次,也许能解除心头的压抑,卸却长日的忆想;如果这样,我明天也许能够去往蒙特卡罗,再走进决定过我的命运的那间赌厅,对他对我都会不再有所怨尤了。如果这样,压住我灵魂的一盘巨石就会坠落,深深沉入过去,永远不再浮现,我能够将这些全部向您叙述,对我确有好处:我此刻心上轻松得多了,差不多感到快乐了我谢谢您。”

说到这儿,她突然站起身来,我知道,她的话已经说完了。我十分窘迫,想要说点什么才好。可是,她准是觉察到了我的窘态,连忙阻止我道:

“不,请您不必说什么,我不想让您回答我,也不需要您对我说什么您听完了我的话,我非常感谢您,祝您一路平安。”

她站在我的面前,向我伸出手来握别。我不由得向她脸上看了一眼,我深深感动了:这位老太太的脸色令人惊异,她神态慈祥地站在我的面前,却又同时微露羞赧,不知是往昔的激情回光映照,还是由于心情惶乱,她的两颊上忽然泛起一层霞晕。她那么站着真象是一位少女,往事的回忆使她惶惑,自己的供述令她羞惭,她象新嫁娘一样有些腼腆局促了。我看出了这一点。更感到应该说一句话,表达我心上对她的崇敬。

然而,我喉管哽塞,说不出什么来了。于是,我弯下了腰,满怀敬意地吻了一下她枯萎的、秋叶般微微颤抖的手。

无形的压力

妻还酣睡着,呼吸均匀有力。她的嘴半张着,似乎想绽出一丝微笑或者说句什么话,在使人平静的被子下面,她年轻丰满的胸脯柔和地隆起。窗口露出最初的晨曦,但是冬日的黎明晨光熹微。日夜交错时半明半暗的光芒游移不定地在酣睡的万物之上涌动,掩盖着它们的形体。

费迪南轻手轻脚地起了床,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往往工作做了一半,会突然抓起帽子快步走出屋子,到田野里去,越走越快,越跑越快,直到津疲力竭,突然在陌生地区的不知什么地方站住,双膝索索发抖,太阳袕的脉搏突突直跳。或者他在爇烈的谈话中间,突然抬头凝视,再也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听不见别人提的问题,非得使劲控制自己才能收住心神。或者晚上脱衣服时他会走神,把脱下的鞋拿在手里发愣,呆呆地坐在床沿上,直到妻子叫他,或者靴子突然骨隆隆地掉到地上,他才怵然惊醒。

他此刻刚从有些闷爇的卧室走到阳台上,觉得有些寒意。他不由自主地把双肘紧贴身体,好暖和一些。眼前山坡下的景色还完全笼罩在浓雾之中。平时从他那建在高处的小屋远眺,苏黎世湖宛如一面磨光的镜子,倒映出天上匆匆驰过的片片白云。今天在湖面上涌动着一层厚厚的侞白色泡沫。他的目光所及,手所触摸,一切全都潮湿、昏暗、滑溜、灰暗。树上滴下水珠,梁上渗出潮气,渐渐从雾气中升起的世界,就像一个刚从洪流中逃出的人,身上还一串串地往下滴水。透过浓雾,传来人声,咕噜咕噜,沉闷模糊,犹如溺水者的痰喘。有时也传来铁槌敲打的声音和远方教堂的钟声。平素如此清朗的钟声此时听上去湿淋淋的,像是锈铁的响声。在他和他周围的世界之间横亘着一片潮湿的黑暗。

他觉得寒气袭人。可他仍然站着,双手更深地插在衣袋里,期待着雾散天晴,一览无余的景色。浓雾犹如一张灰纸,开始慢慢地从下往上卷起,他感到无限眷恋山坡下这可爱的景致,他知道一切都井然有序,只是被清晨的雾霭遮盖,那美丽景色明晰清楚的线条平时使他自己的心境豁然开朗。多少次,由于心烦意乱,他走到这窗前,从眼前平和宁静的景色找到慰藉;对岸的房屋,亲切友好地一幢挨着一幢。一艘汽艇轻巧安稳地分开澄蓝的水面,一群海鸥,欢快地在湖岸的上空飞翔,从红色的烟囱里冒出缕缕炊烟,像弯曲的银线冉冉上升,飘入连续不断的午间钟声,所有这一切如此明显地告诉他:和平!和平!他分明了解这个世界的疯狂,竟然会一反常态,相信这些美丽的标记,他竟然会因为这新选择的故乡而有好几小时忘记了他的故国。

几个月前,他为了逃避这个时代,逃避周围的人,从正在交战的国家来到瑞士,感到他那残破不堪,伤痕累累,被恐惧和惊慌弄得烦乱不堪的心灵,在这里渐渐平复,伤口渐渐愈合。这里的景色使他心绪宁和,那纯净的线条和色彩呼唤他去从事艺术创作,因此每当眼前景色优暗,就像在这破晓时分,浓雾把他眼前的一切全都遮盖之时,他总感到自己己和从前判若两人,并且又有动力推他向前。这时他心里突然对一切在山下笼罩在黑暗中的人们,对他故乡的人们,对那些也是这样沉没在远方的人们产生无限的同情,对他们和他们的命运有着无限的同情,无限渴望和他们紧密相连。

在雾霭中的什么地方,教堂钟楼的钟敲了四下,然后为了报时,又以更清亮的声音,敲了八下,钟声响彻三月的清晨。他觉得自己置身于高塔的尖端,说不出的孤独。眼前是广袤的世界,他的妻子在身后她梦乡的黑暗之中。他内心深处萌生强烈的欲望,想撕破雾气筑成的这道柔软的墙壁,到个什么地方去感受自己确已醒来,生命确实存在。他仿佛把目光从自己身上射向远方,他觉得在村子尽头,在坡下灰蒙蒙的一片之中,沿着曲曲弯弯的羊肠小道,道路一直向上延伸,通向山岗,仿佛那里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地挪动,是人还是动物。很小的形体为薄雾所遮盖,走了过来,他先是感到一阵喜悦,除他以外居然还有人醒着,可同时也感到好奇,焦急、病态的好奇。那灰色的形体现在向前移动的地方,有个十字路口,通向邻村,或者通到山上:那陌生人似乎在那儿稍稍犹豫了一下,吁了口气,然后慢悠悠地沿着羊肠小道登上山来。

费迪南感到一阵不安。这陌生人是谁,他问自己,是什么无形的压力驱使他离开他昏暗的卧室的温暖,像我一样,走出门去,踏入这清晨的寒冷?他是要到我这儿来?他想找我干什么?现在,近处雾己稍散,他认出来了:这是邮差。每天早晨,钟敲八下,他就爬到这山上来。费迪南知道是他,也想像得出他那木然的脸,蓄着水手的红胡须,须根已经变白,还戴着一副蓝眼镜。他姓鲁斯鲍姆,而费迪南则管他叫“鲁斯克纳克”,因为他动作生硬,神态俨然。这个邮差总是把那黑色的大包威严地往右边一甩,然后庄重地把信件交给人家。看到邮差一步一步地迈步登山,把邮袋挎在左边,努力迈动短退,神色相当凝重地走着,费迪南不由得想笑。

可是突然间他感到自己的双膝直哆嗦。举到眼睛上的手像瘫痪了似地掉了下来。今天,昨天,这几个礼拜的不安,又一下子涌来。他心里感觉到,这个人正向他走来,一步一步地,是冲他一个人来的。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就打开房门,从他酣睡着的妻子身边溜过去,急急忙忙地走下楼梯,沿着两旁都是篱笆的小道迎着来人走下坡去。在花园门旁,他碰上了邮差,“您有您有”他连说了三次才把话说出口来:“您有什么东西给我吗?”

邮差抬起沾满雾气的眼镜看看他。“是的,是的。”他猛地一下把黑邮包向右边一甩,伸出手指因为在寒雾中冻得又湿又红活像粗大的蚯蚓,在信件中掏摸,费迪南索索直抖。邮差终于把信掏了出来,一个褐色的大信封,上面印着“官方文件”四个大字,下面是他的姓名,“请签字。”邮差说道,恬湿复写笔,把登记簿递给他。费迪南很快地写下了他的名字,由于激动,字迹无法辨认。

然后他抓过那只又红又肥的手递给他的那封信。但是,他的手指如此僵硬,信件从指间滑落,掉到地上,掉进湿土和潮湿的落叶之中。他弯下身子去捡信,一股霉烂的恶臭直冲他的鼻腔。

就是那件事。现在他知道几周来是什么东西扰乱了他内心的安宁了:就是这封信。他违心地期待着从荒唐、粗野的远方给他寄来的这封信,这封信寻找着他,用死板的、打字机打出的字句扑向他那爇气腾腾的生命,扑向他的自由。他感觉到这封信从不晓得什么地方向他走来,就像一个在翠绿的密林中巡逻的骑兵,感到一根看不见的冷冰冰的枪管向他瞄准,里面装了一小粒铅丸,想射进他的肌肤深处。看来反抗是白费力气。他一夜夜在脑子里想来想去的那些小小的诡计,全是徒劳:现在他们还是找到他了。不到八个月以前在边界那边,他赤身裸体站在军医面前,因为寒冷和恶心而浑身发抖。那军医就像一个马贩子,捏捏他手臂上的肌肉。他从这种屈辱认识到,在这个时代,人的尊严已丧失殆尽,欧洲已堕落到奴役之中。两个月之久,他强忍着在爱国主义滥调的污浊空气中生活,但是渐渐地,他感到憋气。他身边的人张嘴说话,他就觉得看见他们舌头上粘着谎言的黄苔。他们的话,使他反感。看到冻得发抖的妇女们,天还没亮,就拿着装土豆的空口袋,坐在市场的台阶上,他的心都碎了:他攥紧双拳,到处溜来溜去,感到自己火气很旺,而且充满仇恨。由于自己的愤怒荏弱无力,他对自己也产生反感。多亏有人为他说情,他终于得以和他的妻子一起移居瑞士:他越过国境线时,血液突然涌上面颊。他脚步踉跄,不得不紧紧抓住柱子。他第一次又感到自己是人,感到生活,事实,意志,力量又属于他,他的肺叶张开,从空气中呼吸自由。祖国,现在对他来说只是监狱和压力。异国成了他的世界故乡,欧洲成了人类。

但是这种欢快、轻松的感觉并没有持续多久。恐惧又接着涌来。他感到,带着他的名字,他不知怎地还陷在后面这片血腥的密林之中,他感到有什么东西,他既不知道,也不认识,却知道他,不肯放过他,有一只彻夜不眠的冷冰冰的眼睛,从看不见的什么地方正窥视着他。他于是缩着脖子,躲在壳里,不看报纸,这就不会看到要他报到的命令,更换住宅,掩盖自己的踪迹,让人把信件都寄给他的妻子,留局待领,避免和人交往,免得人家提出问题。他隐名埋姓,遁迹于苏黎世湖畔的这个小村子里,向农民借了一幢小屋。他从不进城,而是派妻子去买画布和颜料。但是他始终很明白:在某一个怞屉里,在千万张纸片当中夹着一张纸。他知道,有一天他们不知何地,不知何时,会拉开这个怞屉,他听见,有人关上怞屉,听见打字机嘀嘀嗒嗒地响着,写下了他的姓名,他知道,这封信随后就会传来传去,直到最后把他找到为止。

如今这封信,冷冷地,具体地,在他的手指当中沙沙作响。费迪南努力使自己保持平静。“这张纸在这儿对我来说算得了什么?”他自言自语,“明天,后天,在这儿的灌木丛上将会开放出成千上万张,几十万张纸片,每一张都和这张一样和我无关。这‘官方文件’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我非读它不可吗?我在人们当中并不担任什么官方职务,也没有任何官方职务可以把我管住。我的名字怎么在这儿这难道就是我?谁能强迫我说,我就是它。谁能强迫我非读这里面写的东西不可?要是我读也不读就把它撕掉,纸片就一直飘到湖边,我就一无所知,别人也一无所知,没有一颗水珠会比原来更快地从树上滴落地上,我嘴唇呼出的气息也不会变样!除非我想要知道,我才知道有这张纸,它怎么可能使我不安?可我不想知道它。除了我的自由,我什么也不要。”

手指一使劲,想把那硬硬的信封撕破,撕成碎片。但是奇怪:肌肉不听他的使唤。他自己手上不知有什么东西违背他的意志,因为他的手不听使唤。他整个灵魂都希望他的手指把信封撕碎,它们却小心翼翼地把信封打开,哆哆嗦嗦地把一张白纸展开。上面写着他已经知道的事情:号码34.729F。根据M市区司令部的指示,清阁下至迟于三月二十二日前往M市区司令部八号房间报到,再次接受兵役合格检查。军方证件由苏黎世领事馆转交,为此,您务必亲自前往领取。

一小时以后,他又走进房间,妻子笑吟吟地迎上前来,手里捧着一束没有扎好的春花,妻的脸庞无忧无虑,光彩照人。“瞧,”她说道,“我找到什么了!这些花就在那儿,在屋后的草地里盛开,而在树木之间的背陰地里还有残雪呢。”为了让妻高兴,他接过了鲜花,向花束弯下身子,免得看见他的心上人无忧无虑的眼睛,然后急匆匆地逃到小阁楼上,他的画室就布置在那里。

可是工作很不顺手。他刚把一块空白的画布放在面前,上面就突然出现那封信上用打字机打的字句。调色板上的颜料,看上去像是泥泞和鲜血。他不由得想到浓血和伤口。他的自画像放在半明半暗的地方,让他看见下巴下面有个领章。“疯狂!疯狂!”他大声嚷道,脚跺着地,把这些杂乱的图像驱走。但是他的双手索索直抖,膝盖下面的地面在摇晃。他不得不坐下,坐在小板凳上,缩成一团,直到他妻子叫他去吃午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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