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显达从东山紫金庵出来后,就直接去了姑苏城外运河码头乘船去杭州湾,再换乘机船去东海的沈荡镇。机船在绵长的河道中走着,秦显达惆怅地等待着,期盼着能找到倪九妹的踪影。朱团长因公务在身,告辞了秦显达往上海虹桥机场去了。朱团长说,天下那么大,东海小镇那么偏僻,哪能寻得到呢?望秦先生多多保重,早早返回沙地。机船在河面上突突走着,两岸的景物慢慢地往后移动,勿阴勿阳的天色,有点像秦显达苦涩的脸。
两天后,秦显达所乘的机船靠到沈荡镇河码头。水乡小镇细长的街弄,窄小的街路,临河而筑的楼屋,给人古老陈旧的感觉。秦显达问遍古镇居民,没有人知道小镇附近有啥庙宇。秦显达无奈,重新走回小镇轮船码头,坐在简陋的长条凳上等候西河头驶来的轮船。日头有点偏西,懒懒的挂在河码头走廊的夹缝里,河码头冷冷清清,河岸旁水桥下有几只灰鸭子在啄水里的螺丝吃,嘴夹水草发出呷呷呷的叫声。阳光斜照着河水,河码头的大门口姗姗走进一位老媪,长长的灰布衫遮着短短的颈脖子和一双小脚。老媪的脸多皱而圆,远看像孩童,近看很苍老,圆脸的下巴很小,嘴巴嘟着,两眉淡而稀。老媪徐徐朝秦显达走来,站在秦坐的长条凳前眯着眼看他。
“老人家要坐吗?”秦显达站起身子。
“请问这趟船何时开?”
“说是午后二点,现在已经过了,误点了,要等呢!”
“哦,这日头就要偏西了,晚了赶不上了。”
“老人家要去哪里?”
“杭州灵隐寺”
“哦”秦显达看清楚了,这老媪身前挎着一只方形的香袋,橘黄色的香袋上绣着“佛”字。她穿得很厚,衣领翻竖着,露出八层衣衫。秦显达觉得很奇怪,这春末初夏,日头很烫人了,老媪怎么穿这么多的衣服呢?秦显达请老媪坐下来,慢慢聊。
“老人家信佛呀,从哪里来?杭州有亲戚?”
“从上头河套那边来,春天孙媳妇有喜了,前些日子摔倒在水桥上,有点落红。我要去灵隐寺求菩萨,保佑我孙媳妇平安,保佑我重孙子平安。”
“哟,老人家高寿啊,这把年纪了,出门要当心呀,这河码头高高低低的,这船踏板晃晃悠悠的,能行吗?”
“行!”老媪从香袋里摸出一只茶叶蛋,剥壳,递过来,“自家煮的,很香的!”
“哦,谢谢!”秦显达接了老媪的荷叶蛋,跟她很亲近了。
“原本这里有座庙的,名字很好记,叫紫云庵。庙里住着一个老尼,每天敲钟打鼓,唱佛经。有一年秋天,庙里来了一位姑娘,不知为啥,城里又来了许多人,将那位姑娘抓走了。后来又来了许多红卫兵,说是要破四旧,把寺庙里的泥菩萨打烂了,把老尼也赶走了。”老媪讲述这件事时口齿清爽,嘴唇一嘟一嘟,好像在吃东西。
“啊——”秦显达张口结舌,愣愣地看着老媪的脸,露出满脸的惊讶。
“紫云庵现在只剩一个壳了,河套湾的人用它晒晒稻子啥的,庙墙也拆了,山门也毁了,啥也没有了,唉!”老媪自言自语地说着,低头掇弄身上穿的灰布衫。灰布衫很厚,有八层,高高的衣领,竖着,数得清脖子里的数字。秦显达好像泄了气的皮球,瘫坐在长条凳上。这难道就是静尼师太说的那座庙宇吗,这被抓走的姑娘是来这避祸的秦家女儿吗,这老媪是专程跑到这河码头来告诉这件事的吗,这世上的事情难道真的如此偶然又如此逼真?河岸处传来突突突的机船声,河水涌动着一波一波地推涌而来,将岸边寻食吃的灰鸭子惊散了,扇着翅膀扑扑腾腾游向彼岸去。
机船终于驶来了,长长的岸线牵着,载了秦显达和老媪离岸而去。秦显达突然看见了码头的两根柱子上雕了一副楹联:
“握文武,兴庙宇,难载青史书;钱塘路,愁风雨,长虹洒西湖。”
这是啥意思呢,秦显达眼前一片茫然。
秦显达呆呆地观望着河水翻腾的浪花,回忆起三十多年前的那次遭际,厄运笼罩他大半个人生:
那年秦显达出家门后就去追赶汇龙镇河湾处悄悄驶离的那艘沙船。他听见了九妹的呼救声。沙船上钻出几个陌生人,像老鹰抓小鸡似的将他抓走了。
秦显达忆起那沙船上的海盗哼哼的那首小曲,眼泪又要流淌下来。
白肚兜兜起那个月芽芽的脸
红粉妆妆起那个嫩朵朵的唇
蓝花衣衣起那个猫腰腰的腰
绿纹帐帐起那个活泼泼的囡
哎嗨呀
天作帐哎嗨海作床
海妹子大脚咋能长
撑船人一世船上走
走不出海妹子两条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