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5年的大年初一,年轻的革命家孙逸仙肩负秘密而又重大的使命抵达香港。他从檀香山转道上海来港,在那里刚刚创建了中国第一个资产阶级革命团体----兴中会,寓意“振兴中华”,目标“反清复汉”。随他同来的还有十几位兴中会会员。
香港是英国殖民地,也是自由港,各式人等混居在那里。这一天恰好是中国人全年中最重要的节日----春节,人们大多回家过年去了,街市随即冷清许多。
孙逸仙下船前回头望了望碧波荡漾的海面,整了整衣衫,拎着简单的行囊信步朝码头走去。为了减小目标,他们在下船前便定好了联系方法,一下船就各自为政了。
“先生,要洋车吗?”有人上来搭讪。
孙逸仙微微一笑摆了摆手谢绝了。此刻他并无确切的去处,来港有两件大事,究竟先办哪一件还在犹豫中。
“先生,要住店吗。敝店清爽宽敞,价钱也便宜。”又有人前来拉生意,这倒是提醒他无论如何先要落脚才是。不过他还是摆手回绝了,自顾自朝一条僻静的小巷走去,在那里找了一家小客栈住下。
漫长的航程,海上的颠簸,令孙逸仙疲惫不堪,一阵睡意袭来他很快进入梦乡。
“砰,砰,砰……”急促的敲门声把他惊醒。刚一坐起,店主已经领着两名警官踏进房门。
“先生,尊姓大名?”警官是英国人,用生硬的中国话问道。
“孙逸仙。”
“来香港有何公干?”
“拜访朋友。”孙逸仙不慌不忙回答说。
“朋友?住在在哪里?”
孙逸仙说出一个地名,警官有些惊诧,抬眼看了看眼前的年轻人,似乎不大相信。
“可以通报一下他的姓名吗?”
“杰姆斯.康德黎博士。”孙逸仙的回答带有明显的英语口音。
“请问,先生与杰姆斯博士是什么关系?”警官改用英语发问。
“他是我在香港西医书院读书时的老师,也是教务长。”孙逸仙用娴熟的美式英语回答说。
“谢谢,我们是例行公务,请原谅。”警官说罢把手随意地举到帽沿处,接着转身出门。店主用惊羡的目光扫了一眼孙逸仙,似乎不敢相信这位头顶盘着发辫其貌不扬的年轻人,居然三言两语就把警官打发走了。
既然说到康德黎博士,孙逸仙想,索性先去拜访他。这次来港的目的,一是要筹建兴中会香港分会,策划反清举义之事;再一个就是拜访老师康德黎,取得他的同情和支持,尤其要请他帮助联络有良知的外国人,争取他们的援助。
“密斯特康德黎!”孙逸仙见到老师高兴地喊着他的名字,他们很长时间没见面了。
“哦,我的上帝,你总算想到我这个老头子啦。快请坐,请坐。”康德黎喜悦的心情溢于言表。
确实,他们有很长时间未曾见面了,康德黎知道孙逸仙在做一件惊天大事。在西医书院读书时,他就是有名的“四大寇”之首,他们聚集在一起的时候,指点江山谈天论地,尤其是孙逸仙,勤思好学博览群书,成绩也是出类拔萃的。康德黎了解他的政治志向,理解他的爱国热情,对他十分器重。当时有这样一段对话传到康德黎的耳朵里。
一位老师问孙逸仙:“你年纪轻轻就志高气盛,将来想做多大的官呀,是广东制台吗?”
孙逸仙回答:“不!”
“莫非想做皇帝?”
“我只想推翻满清政府,还我大汉河山,那事业比做皇帝更高更大。”孙逸仙激动地回答说。对于这样的政治抱负,康德黎并未感到惊奇。
“从你在广州开设药局之后,我们好像还没有见过面,你一定很忙,是吗?”康德黎一双慈祥的兰眼睛盯着孙逸仙朝气洋溢的脸问道。
“对的,我正在做一件与医学无关的事情。”孙逸仙回答得很隐晦。
“哦,原来如此。”英国人的矜持是出了名的,他们不会让人觉得为难。
“我想向您倾诉,得到您的帮助和指导。”孙逸仙坦诚地说出自己的愿望。
“我很愿意,我的孩子。请吧。”康德黎将身子向前探了探,这样可以离孙逸仙更近一些,他预感到有一些话是不宜外扬的。
于是,孙逸仙向康德黎详细讲述了这些时日来自己的所作所为。
一年前,孙逸仙抛开自己在广州开设的冼基药局,独自回到故乡----广东省香山县(现为中山市)翠亨村老家,潜心撰写一份推荐书,拟上呈时任直隶总督兼北洋通商大臣、清朝实权派人物李鸿章,建议实行资本主义改良政策,以推动中国社会的进步。
可是,药局无主,如同群龙无首,职员们顿时乱作一团,他们只好写信给香港的陈少白诉说当下的危机。“四大寇”之一的陈少白是孙逸仙在西医书院的同学,此后的革命同志,他只好从香港匆忙赶到广州,替孙逸仙主持药局。
正月十五元宵节那天,陈少白正在药局黎做事,只听见一阵脚步声传来,像位男士。
“您是孙逸仙先生吗?”男士问道。
“不是,”陈少白随口答道,“你有何事,可以跟我说吗?”
“请把这个交给他。”男士说着将一叠稿子递上前去。
陈少白很是诧异,抬头看时才发现面前站着的男士正是孙逸仙,顿时火冒三丈。
“孙逸仙,你还有心思来寻我开心!这些日子你跑到哪里去了,还不给我从实招来。”
“少白弟,且慢发火,请你先看看这个。”孙逸仙微笑着用手指了指那叠稿子说,“药局的事交给我,你马上帮我润色一下,拜托了。”说着双手抱拳向陈少白作了一揖。
陈少白比孙逸仙年幼四岁,因家境贫寒到香港来半工半读,经人介绍认识了孙逸仙,两人坐在一起纵论天下,情投意合,相见恨晚。当初陈少白并不想学医,是孙逸仙生拉硬拽将他带到教务长康德黎面前,经不住劝说应允入学,不久便成为金兰契友。在孙逸仙的革命生涯里,对党内同志无论年长年幼一律尊称为“兄”,唯有对陈少白始终以“弟”相称。
陈少白接过那叠稿子漫不经心的翻了两页,视线渐渐凝滞了,他抬眼看了一眼站在那里喜眉笑眼的孙逸仙,匆忙向办公室走去。
孙逸仙的这份推荐书,后来被称之为《上李傅相书》,是他与志同道合的同乡好友陆皓东一起到中国的北部作了一次政治民情考察后萌生的。他们在书中创导近代科学和重工业的重要性,建议仿效西方资本主义以图富强的革新主张,希望统治阶级实行一些改良措施,来改变中国贫穷落后的面貌。这份建议书虽然只是一种改良主义的思想,但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还是很前卫的,写得十分精彩。陈少白一口气就读完了,稍作修改后就交还给孙逸仙。得到挚友的赞许孙逸仙十分激动,他想,如果政府能够采纳他们的建议,自己所学的知识就有用武之地,从而可以推动社会进步
在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季节里,孙逸仙和陆皓东俩人前往上海,试图寻找求见李鸿章的途径。陆皓东事前给上海的好友宋嘉树写了一封信,因此一下船就被宋嘉树接回家中奉若上宾,因为陆皓东曾经搭救过宋嘉树。
经过几番转介,他们在六月下旬抵达天津,经李鸿章的幕僚将《上李傅相书》送了上去。李鸿章哪有闲暇接待两名无名小辈,只是发给一张出国募款的护照了事。俩人奔波几千里却连个面都没见上,满腔热情顿时火尽灰冷。既然来到京城边上,就决定进京一趟,发现那里正在为慈禧的六十大寿忙得不可开交,哪里顾得上国计民生。气愤之余只得无功而返,回到宋耀嘉树家中。此时,《上李傅相书》已在《万国公报》上发表,引起社会的极大关注。但此时的孙逸仙已对改良之策不抱任何希望。孙嘉树在美国生活多年,思想见解与孙逸仙非常接近,于是三人便一起密谋起义之举。
孙逸仙毕竟年轻气盛,提出的方案也激进。
“租几条外国轮船,将坚甲利兵的起义志士分别送到上海、广州、天津、武汉等大城市,迅速占领各个要害部门,便可问鼎天下。”孙逸仙如是说。
“贸然行事则难以取胜,特别是上海,帝国主义列强的势力不可小视,他们绝不会袖手旁观的,我们应当枕戈待旦观变沉机才是。”宋嘉树毕竟老成持重,他力劝孙逸仙暂时去欧洲留学。
“不!”孙逸仙斩钉截铁地拒绝说,“给我一百名壮士,现在就可以攻下道台府。”
宋嘉树十分钦佩孙逸仙的胆略和勇气,对这位青年刮目相看,决心做他的坚强后盾。但他们都意识到无论何时举义,都缺少不了人员和资金。于是孙逸仙便第三次赴檀香山,到那里宣传自己的革命主张,同时招兵买马,筹集资金。
1894年11月24日,孙逸仙在檀香山召集二十多位支持他的人秘密集会,成立了“兴中会”,以振兴中华挽救危亡为己任。孙逸仙在会上宣读了《兴中会成立宣言》,把美国总统宣誓就职和中国会党入会仪式揉合在一起,打开圣经高举右手,第一个宣誓入会,其他人均照此办理。从此,这种方式在以后的《兴中会》入会仪式中流传开了。
此时中日甲午战争正在猛烈地开战中,上海的宋嘉树认为,趁战争的混乱局势发动起义是最佳时机,便急电孙逸仙迅速回国。于是,孙逸仙带着募集来的部分款项共六千美元,同“兴中会”会员十余人乘船回国。他们先到上海与宋嘉树商讨行动方案。鉴于广州是清军在华南势力最薄弱的地区,决定首先在那里起义。宋嘉树也把手头的资金全部交给孙逸仙,准备到香港作进一步的筹划,于是便出现本文开头的那一幕。
康德黎认真听着孙逸仙的陈述,默默地点着头。这是他的习惯动作,表示赞同的意思,孙逸仙心里很清楚。
“我听明白了,我的孩子,”康德黎挺起身子直视着孙逸仙,“需要我做些什么?”
“援助,特别是有同情心的外国友人,请他们在经济上援助我们。”孙逸仙回答得很干脆。
康德黎仰起头来想了想说:“举兵起义这件事,不仅需要大量资金来购置武器,还要有可靠的渠道。”
孙逸仙静静地听着康德黎的分析,他相信恩师一定会有办法的。
“我给你介绍一位朋友,此人豪侠尚义,豁达大度,是个可靠之人,我相信他。”
“好极了。”孙逸仙顿时喜不自禁。
“他姓梅屋。”康德黎慢条斯理地说着,“名庄吉”
“日本人。”
“对,日本人。此人在香港还是很有点名气的。开了家照相馆,生意红火,关键是财路宽,门路广,达官贵人三教九流结识不少,我想对你一定会有帮助的。”
“那就太好了,我正需要认识这方面的朋友。”
“恰好,今天晚上香港慈善总会有个晚宴,我想他一定会出席的,你就随我一起出席如何?”
“没有问题,有劳老师引荐,多谢了。”孙逸仙在谈论政见时向来辩口利词应对自如,但在老师面前却是孤言寡语惜字如金。
晚上,宴会在宽敞明亮的大厅里举行,虽然只有几道菜,但香槟酒却是源源不断。孙逸仙站在一个僻静的角落里,端着酒杯朝四周环视,在这里,他是个陌生人,几乎找不到一个朋友。不远处,康德黎正在同一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甚至个头也相差无几的先生闲聊着,时而庄重,时而轻松。看那人的着装以及彬彬有礼的举止,他想,大概就是那位日本朋友梅屋庄吉。
孙逸仙的猜测没有错。
“我在香港西医书院教书时,他是学生中最优秀的,毕业后在澳门行医,后来转到厦门、广东等地开医院。作为一名外科医生,他的医术和口碑都获得很好的评价。”康德里啜了一口香槟酒,环顾四周后继续说,声音明显放低,“现在,他为了一个重大的目标来到香港,我想介绍你们认识,交个朋友,不知意下如何?”
“我很乐意,博士,您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梅屋欣然答道。
康德黎转过身来,朝孙逸仙招了招手,他就放下酒杯朝他俩走去。
“这位就是孙医生。”康德黎把一只手搭在孙逸仙的肩上介绍说。
“您好,我叫孙逸仙,幸会,幸会。”孙逸仙双目直视,颔首微笑着伸出手来。
“啊,我听博士说起您,真的好优秀呀,认识您我也很高兴。我叫梅屋庄吉,请多关照。”梅屋把举着酒杯的右手腾出来伸向孙逸仙,两只大手握在一起摇了几下。
初次见面,双方不免有些拘泥,但聊到在厦门、广州的生活经历时,便不时有欢声笑语传出,因为两人都在那里生活过,自然会有不少趣闻轶事让人回味。
晚宴行将结束时,孙逸仙和梅屋庄吉再次握手互相道别。
这是1895年正月初一的晚上,历史已经记住这一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