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塾师——老师】●
中国有尊师传统,塾师是最基础的开蒙教师,受到社会尊重,如所教学生将来有出息,更视为终生的荣耀。
按:“文革”前,凡称“老师”的,多少有点学问本事。但古人就有“无故而称老师者,今不可胜纪矣”之叹。似21世纪以来,“老师”比比皆是。有人不管三七廿一,对阿狗阿猫都称“老师”;也有阿狗阿猫,别人称他“老师”,一点不脸红,一些小办事员,拿工资却不做好工作本份,不称他老师,还真给你脸色看。
●【学堂——学校】●
1905年,全国数千书院和无数学塾,都仿照袁世凯先后在山东、直隶推行新政时创立的做法,改为学堂,教授新知识。清廷设学部,管理全国学堂的教育。
1912年,中华民国首任教育总长蔡元培,将中国的教育,迅速从近代推向现代,学堂改为学校。
1922年,北洋政府的教育部,颁布小学—初中—高中—大学新学制,教学概用白话文。
1922—1949年,中国外患屡屡,烽火连天;内战无已,兵连祸结;政府腐败,官场黑幕重重;民众苦难,可谓水深火热。然而,教育始终是引人注目的亮点:人才辈出,成绩斐然,许多大师的学术建树,至今仍难企及;“老中学”的教师,“老小学”的课本,至今不能忘怀。
●【切勿再读《三字经》】●
近年有些教授,直把痈疽当宝贝,鼓吹教小孩子读《三字经》《弟子规》,学“四书”“五经”,听说有的学校已经咿呀在读了。
不知这种酱缸里捞出来的陈年杂碎烂糟货色,对于今天社会,究竟何益。我不仅坚决反对,如果碰到管教育的官员,或是授课的教师,一定问他:那些劳什子,你自己读过没有?有什么心得?真要打点古文基础,我看不如背唐诗宋词,读易解古文,将来可以把文章写得好点。
至于指望用那些污七八糟东西,来拯救日下之世风,不古之人心,更是痴人说梦。中国人读了多少年古书,请问读出了何等世风与人心?刻薄地说,恐怕一半是傻子,一半是伪君子——请别举杰出史例以为反诘,盖那些精英人物固然曾有,却恰恰都是个性的张扬者,正道的叛逆者,所以,贤良忠贞多无好结果,临死还往往糊涂喊万岁。
●【不要尊孔,更莫跪拜】●
孔孟之道、儒家理学,说到底,无非三纲五常、四维八德,都是为皇权专制服务的,既培养不出现代社会的公民,也不能成为治世救人的良方,更无益于民主与宪政的建设。
热衷于立孔子像、行祭孔礼,究其目的,说好点是“病笃乱投医”,论本质则是将政治改革引向歧路。君不见,对此类事最感兴趣也最起劲的,大多是一无德二无才的领导,他们正是皇权专制的代表,至少在意识形态方面,企图将中国一直统治下去。
更有甚者,报载某些恢复称“学堂”甚至就称“私塾”的办学点,竟然强令今天的少年儿童,复古行跪拜磕头的旧礼!谁不知,中国几千年专制社会,人的尊严,在一次次的跪拜中被摧残,愈跪拜,人格就愈低下、愈萎琐、愈卑劣、愈堕落,就是向父母下跪,我认为也大违“五四“精神。
叫今天的欢蹦乱跳的孩子学生,向死了的孔子、活着的教师跪拜磕头,分明是专制主义借尸还魂!这样的办学点不取缔,是教育管理部门不作为,失责,渎职。
●【捶背洗脚,简直胡闹】●
也有的学校,据说还是出于教育机构的督导,发起了为父母捶背、洗脚的运动(集体完成作业,不啻运动),旨在提倡孝道,培养文明。此举不足为训。
如果父母年事已高,确实需要,子女也有心意,敲敲背,洗洗脚,自然蛮好,也无可厚非。然而,千万不要忘了,现代教育培育的是现代公民,而现代公民最需要的,是平等和自尊,不是恭顺的孝道,更不是形式主义的捶背洗脚。倘若靠学校布置作业,完成诸如此类的小动作,就能培养出文明的素质,那教育事业也太便当了。
专制社会所揄扬的孝道,实质是“三纲五常”一类的货色。在家习惯了“父为子纲”,踏上社会,自然服从“君为臣纲”,女子成婚后,心甘情愿“夫为妻纲”,人活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出息!
●【读“四书”“五经”一无用处】●
照我说,别说一无用处的《大学》《中庸》,连有点意思的《论语》《孟子》,都用不着去读,“五经”同样,统统应该弃之如敝屐,稍稍熟悉一些诸子语录,诗文名句,高兴背的话背一点,并且实践,就可以了。
比如,关于学习的,“学然后知不足”,“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
求知的,“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
和平的,“不嗜杀人”,“和为贵”;
民本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
破除迷信的,“子不语怪力乱神”;
节俭的,“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不改其乐”;
励志的,“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
就说那只有三个字的“和为贵”,家室中,亲人和;家与家,邻里和;朋友与朋友,关系和;公司与公司,双赢和;国家与国家,交往和;恐怖分子不惹事,他自己也避免丧了生,大家都太太平平,过得好一点,活得长一点,怎么样?
●【书院岂是大学】●
有人因为湖南大学之部分校舍建于岳麓书院旧址,认为校史可从创建岳麓书院的北宋开宝九年(976)算起,如此,则全世界的大学似乎以我中国为最早。但实际上两者完全没有渊源关系,书院更不是现代意义上的大学。
也有人把国子监理解为古代的国立大学,其实,如前文已述,国子监充其量是干部子弟学校,别的不说,只要想想,那地方光读圣贤书,应科举考,备当官之人选,也算得大学?
●【北京大学】●
北京大学前身是1898年戊戌变法中由原国子监改成的京师大学堂。1912年改今名,那时已经民国,但大学堂仍是衙门体制,体操口令“老爷向右转”“大人开步走”。
1917年,蔡元培掌北大,以“思想自由,兼容并包”为办学方针,说“大学者,‘囊括大典,网罗众家’之学府也”。傅斯年推崇蔡,说是可与孔子相提并论而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两位教育家。
五四时期的北大,非但是发扬中西学术之重镇,也可谓国共两党人才之摇篮。北大拥有新文化的将帅陈独秀、胡适(蔡、陈、胡皆生肖兔而各差十二岁,故胡曾戏言北大由三只兔子成名),以及李大钊、鲁迅等;执教的旧学大师,如刘师培、黄侃,以及章士钊、梁漱溟等。“生在南洋、学在西洋、婚在东洋、仕在北洋”的辜鸿铭,也曾受蔡聘,英文水平没话说,可是书教得不好,未几就下岗了。
此外北大俊彦,还有蒋梦麟、钱玄同、刘半农、周作人、傅斯年、张竞生等人。
●【中国最早的大学】●
但中国大学还有更早的。
1879年,美国圣公会将上海三所教会学校,合并成为圣约翰书院。5年后,派22岁的卜舫济到校,未几任院长,教育改革,增设大学部,定学制文理科3年、医科4年、神学科3年。1905年,按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条例,改组成完全大学,更名为圣约翰大学。
从圣约翰大学毕业的人才如顾维钧、宋子文、林语堂、邹韬奋、荣毅仁、刘鸿生、贝聿铭、潘序伦、施肇基、王正廷、经叔平等。
1899年,美国在华宣教团又在苏州创立东吴大学,1902年正式开学。
●【清末自创的四所大学】●
清政府自己,最早在1895年,由盛宣怀向朝廷奏准,于天津创办了以美国耶鲁、哈佛为模式的北洋西学堂(后改称北洋大学堂,今天津大学)。
1896年,也是盛宣怀,奏准在上海创办南洋公学(今交通大学)。“公学”一词,源自欧洲经费半由商人资助、半由官方支付的国立学校。1901年,南洋公学设“上院”,相当于大学;开“特班”,相当于研究生班,聘请翰林院编修蔡元培为总教习,学生如黄炎培、李叔同、邵力子等。
1901年,英国耶稣教浸礼会传教士李提摩太,拟将庚子赔款中从山西获得的50万两银,专门用于“开导晋省人民知识,设立学堂”,向李鸿章呈文。李照准,电山西巡抚岑春煊办理。岑春煊是个实干派,与英人洽谈“创办中西大学堂”之际,遵照清廷有关开设大学堂的上谕,抢先于1902年2月,创办了山西大学堂。3月,李提摩太到太原,发现,即提议合并。5月,清廷批准。
1903年,清廷准许京师、北洋、山西三所称大学堂,其他至多称高等学堂。但从实际性质而言,应该包括南洋公学。所以说,清末中国自己创办了四所大学。
●【清华大学】●
知名而历史悠久的,又如清华大学,前身是1909年由美国退还庚款成就的游美肄(yì)业馆——留美预备学校,选送的人才如胡适、梅贻琦、赵元任、竺可桢、侯德榜、茅以昇、叶企孙、梁思成、王力等,皆一代翘楚;1911年,取“水木清华”义,称清华学堂;民国,清华学校;1928年,改今名。
清华的国学研究院,以拥有“四大导师”为荣:精博宏通、文气磅礴,既是变法宗师,也是文化魁首的梁启超;无所不学、无学不专、以维护文化纲纪为己任的国学大师王国维;“汉语言学之父”赵元任;“三百年出一人”的史学大家陈寅恪。实际上还应包括“中国考古人类学之父”李济。
清华师资人才,又如梅贻琦、吴宓(mì)、潘光旦、冯友兰、金岳霖、闻一多、刘文典、梁思成、林徽因、沈从文等人。
●【私立大学南开、浙大】●
此外,中国私立大学的楷模,如天津南开大学,由严修、张伯苓于“五四”前夕创办,张伯苓任校长。严修曾主持晚清学部,以新学推动立宪;又将家学转为新式小学,渐次发展中学、大学,支持募捐不遗余力,有人将他与蔡元培并称为中国近代教育奠基人。
又如浙江大学,由主张“通才教育”的气象学家竺可桢主政,人才辈出,冠绝江南。
●【司徒雷登和他的燕京大学】●
1918年,美国南北长老会将在北京的汇文、协和两所教会大学合并,任命出生于中国杭州的传教士司徒雷登,筹备新的综合性大学——燕京大学。
司徒雷登徒步、骑驴、蹬自行车,转遍京郊,找到地皮;主人感佩,半送半卖出让。约10年,燕大校舍齐整,名师云集,如国文顾随、容庚、郭绍虞、俞平伯、周作人、郑振铎,历史陈垣、邓文如、顾颉刚,哲学张东荪等,培养出的学生如雷洁琼、冰心、费孝通、侯仁之……
1934年,北平学生反对蒋介石不抵抗日本,南下请愿。司徒雷登正在美募捐办学经费,乘船回,在上海一登岸,就问燕京学生可来了南京?知大部分都来了,说,如果燕京学生没来请愿,说明我办教育几十年完全失败了!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司徒雷登被日军逮捕,狱中囚禁4年,抗战胜利恢复自由。
1946年,司徒雷登就任美驻华大使,敦促中国政府民主改革,阻遏美无条件对华援助,不惜得罪老朋友蒋介石。1949年2月,国民政府迁往广州。美国大使馆不走,各国马首是瞻,只有苏联使馆南迁。南京解放,他希图促成新的美中关系,撑持到8月,终于离开曾经生活50年并深深热爱的土地——还没飞抵华盛顿,看到美国务院《白皮书》,自己成了对华政策失误的替罪羊。
更想不到,1945年在重庆初见时向他满脸堆笑连声“久仰”的毛泽东,发表了极尽冷嘲热讽的《别了,司徒雷登》。74岁的老人颓然中风,卧床不起,在他身边的,是一直理解并且支持他的私人秘书,中国王公的后代傅泾波。
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教会大学被全体消灭,燕大连师生带财产并入北大。10年后,86岁的司徒雷登,因心脏病突发,在华盛顿辞世。
1970年代,应周恩来邀请,傅泾波两度访华,向有关部门提出老人遗愿,请求归葬燕园的妻子墓旁,未获答复。1986年,傅上书邓小平,中央书记处批复,同意骨灰以原燕大校长名义,安葬于燕大旧居临湖轩。但有人以他是“毛主席点名批评的人”,上书阻扰。傅则因健康原因,直至去世,未能来华。
2008年,由傅先生女儿供奉在家中的老校长的骨灰盒,在杭州半山安贤园入土。
我说,归葬燕大虽说未能如愿,那么,能不能在司徒雷登生前筚路蓝缕开辟草莱、呕心沥血哺育学子的未名湖畔,为可尊敬的老校长,立一尊铜像呢?
●【“四大自由”加一个】●
昔有中国现代四大教育家之说——平民教育家晏阳初,乡村教育家陶行知,职业教育家黄炎培,儿童教育家陈鹤琴。
晏阳初提出,罗斯福主张的关于言论自由(结社与出版自由包含其中)、信仰自由、不虞匮乏的自由和免于恐惧的自由,这“四大自由”之外,还应该加一个摒弃愚昧无知的自由。
●【三十年代的大学】●
1928—1937年,南京国民政府十年间,中国社会经济、文化发展较快,大学和独立学院猛增。
中央研究院和各高校的研究机构,在考古、地质、经济、数学等方面取得卓越成绩,水平置之于世界先进行列也毫不逊色。
高等、中等教育培养出来的优秀人才,以后几十年,成为国家管理的栋梁,现代化建设的功臣。
●【西南联大】●
抗日战争爆发后,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迁往内地,最后落户昆明,成立国立西南联合大学,由原三校校长蒋梦麟、梅贻琦、张伯苓主持校政。
张另有公务,常驻重庆,向学生辈的梅说:“我的表,你戴着。”(天津俗话你代表我);蒋也因别任职事,说“我不管,就是管”,交给梅。
梅贻琦仿孟子“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曰:“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认为大学教育观的核心,应该是通才教育,主张学生必须具备自然、社会与人文三方面的知识。
这座总共只有八年校龄的战时学校,在龙云等地方实力派庇护下,“刚毅坚卓”(此四字为校训),独立自由,名师云集(报出名儿来你可要站稳了);教授治校,张扬个性,喷薄智慧;精英荟萃,桃李缤纷,保住了五四启蒙运动的种子。
如西南联大承袭北大传统,教师讲什么,怎么讲,全由自己,绝对自由;学生可以在课堂上发表不同意见,向教师问难,后者大多报以很有雅量的微笑,颇有“弟子不必不如师,师不必贤于弟子”的风度,这就令人羡煞了。
短暂的西南联大,在世界高等教育历史上,写下了有声有色的一页。
按:抗战期间,内迁的燕京大学、复旦大学、金陵大学,以及当地的四川大学、云南大学等等,也都发扬了五四精神、北大学风,培养人才,成绩卓著。
想想现在的大学,不由悲从中来:大楼林立,大师无几,许多学生不敢或不能对老师说半个“不”字,甚至上课不敢提问,课后才个别请教——我最反对,告:课堂上,我的所有时间属于你们,听凭支配;下课后,我休息,请你们不要打扰,实在要问,写条子,我上课时一起回答——当然,其根子在教师,不敢直面学生,怕回答不出问题丢了面子,被学生评说是非失去尊严。
●【建国以后】●
1950年,抗美援朝打响,全国高校肃清美帝国主义影响,向苏联老大哥靠拢;20所教会大学,11改公办,9中国人接过来自己办。
次年,知识分子开始被改造,从此再无宁日更无终日。
1952年,高校院系调整,重工、轻理、抑文。北大撤理工;全国最著名综合性大学清华、浙江,改工科,文科并入北大、复旦;教会大学燕京、辅仁、圣约翰、岭南,撤销归并。
政治学、社会学等学科通通取消;心理学切割成两半,属于自然科学的归理科,属于社会科学的不要了;法律学由马列主义毛思想替代。
如此重大变革,虽然伤筋动骨,却波澜不惊。盖知识分子几经改造,明白今日的大学,不再培养社会精英的通才,急需的是国家实用的专材——社会主义大厦的“砖头”。服从党和国家,是惟一选择,说也无用,不说也罢,强说自讨苦吃。
从此,党委领导了,行政婆婆了,教学大纲了,教材统一了,红专道路了,政治运动了,教授马克思主义了,青年毛泽东思想了,莘莘学子齿轮和螺丝钉了……体制之桎梏,思维之单一,痼疾如癌,贻害至今。
十多年前,高教想重振雄风,又肆意拉郎配,将不相干的专科兼并,让学院膨胀升格为大学(殊不知专科的培养重点在应用,大学的首要任务是研究),搞成学科拼盘式,管理大杂烩,师资越来越差,许多毕业出来的大学生,一无素质,二无技能,连起码的责任心都没有,还不如“文革”前的专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