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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作者:    更新时间:2013-07-22 14:49:07

到了小山岗顶上威尔许把我放下来。“上来呀,昆丁。”他喊道,回头朝山岗下望去。昆丁仍然站在河沟边。他正朝阴影笼罩的河沟扔石子。

“让这个傻瓜蛋呆在那儿好了。”凯蒂说。她拉着我的手,我们就往前走,经过了牲口棚,走进院门。砖砌的走道上有一只癫蛤蟆,它蹲在路当中、凯蒂从它头上跨了过去,拉着我继续往前走。

    “来呀,毛莱。”她说。它还蹲在那儿,杰生用脚尖去捅捅它。

    “它会让你长一个大疣子的。”威尔许说。癫蛤蟆跳了开去。

    “来呀,毛莱。”凯蒂说。

    “家里今儿晚上有客人。”威尔许说。

    “你怎么知道的。”凯蒂说。

    “灯全亮着。”威尔许说。“每扇窗子里都亮着灯呢。”

    “依我看,只要高兴,没有客人也可以把灯全都开着的。”凯蒂说。

    “肯定是有客人。”威尔许说。“你们最好还是打后门进去,悄悄地溜上楼去。”

    “我不怕。”凯蒂说。“我要大大咧咧地走到客人坐着的客厅里去。”

    “你这样做,你爸爸准会抽你一顿。”威尔许说。

    “我才不怕呢。”凯蒂说。“我要大大咧咧地走到客厅里去。我要大大咧咧地走进餐厅去吃晚饭。”

    “有你坐的地方吗。”威尔许说。

    “我就坐在大姆娣的座位上。”凯蒂说。“她现在在床上吃饭。”

    “我饿了。”杰生说。他越过我们,在走道上跑了起来。他双手插在兜里,他摔倒了。威尔许过去把他扶了起来。

    “你把手从兜里拿出来,走路就稳当了。”威尔许说。“你这么胖,等快摔跤时,再把手从兜里抽出来稳住身子,可就来不及了。”

    父亲站在厨房台阶前。

    “昆丁在哪儿。”他说。

    “他正在小道上走来呢。”威尔许说。昆丁在慢慢地走来。他的白衬衫望过去白蒙蒙的一片。

    “哦。”父亲说。灯光顺着台阶照下来,落在他身上。

    “凯蒂和昆丁方才打水仗了。”杰生说。

    我们等待着。

    “真的吗。”父亲说。昆丁走过来了,父亲说,“今天晚上你们在厨房里吃饭。”他弯下身子把我抱起来,顺着台阶泻下来的灯光也落到了我的身上,我可以从高处望着凯蒂、杰生、昆丁和威尔许。父亲转身朝台阶走去。“不过,你们得安静些。”他说。

    “干吗要我们安静,爸爸。”凯蒂说。“家里来客人了吗。”

    “是的。”父亲说。

    “我早告诉你们家里有客人嘛。”威尔许说。

    “你没说。”凯蒂说。“是我说有客人的。反正我有这个意思。”

    “别吵了。”父亲说。他们不作声了,父亲开了门,我们穿过后廊走进厨房。迪尔西在厨房里,父亲把我放进椅子,把围嘴围好,又把椅子推到桌子跟前。桌子上放着热气腾腾的饭菜。

    “你们现在都听从迪尔西的指挥。”父亲说。“迪尔西,让他们尽量声音轻点。”

    “好的,老爷。”迪尔西说。父亲走了。

    “记住了,现在要听迪尔西指挥了。”他在我们背后又说了一句。我把脸伛到饭菜上去。热气直往我脸上冲来。

    “今天晚上让大伙儿听我指挥吧,爸爸。”凯蒂说。

    “我不要。”杰生说。“我要听迪尔西的。”

    “要是爸爸说了,那你就得听我的。”凯蒂说。“让他们听我的吧。”

    “我不嘛。”杰生说。“我不要听你的。”

    “别吵了。”父亲说。“那你们就听凯蒂的得了。迪尔西,等他们吃完了,就走后楼梯把他们带上楼去。”

    “好咧,老爷。”迪尔西说。

    “行了吧。”凯蒂说。“现在,我看你们都得听我的了吧。”

    “你们都给我住嘴。”迪尔西说。“今天晚上你们得安静点。”

    “干吗我们今天晚上得安静呀。”凯蒂压低声音问道。

    “不用多问。”迪尔西说。“到时候你们自会知道的。”她拿来了我的碗。碗里热气腾腾的,挠得我的脸直痒痒。“过来,威尔许。”迪尔西说。

    “什么叫‘到时候’,迪尔西。”凯蒂说。

    “那就是星期天。”昆丁说。“你怎么连这个也不懂。”

    “嘘。”迪尔西说,“杰生先生没说你们都得安安静静的吗。好,快吃晚饭吧。来,威尔许。把他的勺子拿来。”威尔许的手拿着勺子过来了,勺子伸进碗里。勺子升高到我的嘴边。那股热气痒酥酥地进入我的嘴里。这时,大家都停了下来,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声不吭,接着我们又听见了,这时我哭了起来。

    “那是什么声音。”凯蒂说。她把手按在我的手上。

    “那是妈妈。”昆丁说。勺子上来了,我又吃了一口,接着我又哭了。

    “别响。”凯蒂说。可是我没有住声,于是她走过来用胳膊搂着我。迪尔西走去把两扇门都关上了,我们就听不见那声音了。

    “好了,别哭了。”凯蒂说。我收住声音,继续吃东西。昆丁没在吃,杰生一直在吃。

    “那是妈妈。”昆丁说。他站了起来。

    “你给我坐下。”迪尔西说。“他们那儿有客人,你们一身泥,不能去。你也给我坐下,凯蒂,快把饭吃完。”

    “她方才是在哭。”昆丁说。

    “像是有人在唱歌。”凯蒂说。“是不是啊,迪尔西。”

    “你们全部给我好好吃晚饭,这是杰生先生吩咐了的。”迪尔西说。“到时候你们自然会知道的。”凯蒂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我没告诉你们这是在开舞会吗。”他说。

    威尔许说,“他全都吃下去了。”

    “把他的碗拿来。”迪尔西说。碗又不见了。

    “迪尔西。”凯蒂说,“昆丁没在吃。他是不是得听我的指挥呀。”

    “快吃饭,昆丁。”迪尔西说。“你们都快点吃,快给我把厨房腾出来。”

    “我吃不下了。”昆丁说。

    “我说你得吃你就非吃不可。”凯蒂说。“是不是这样,迪尔西。”

    那只碗又热气腾腾地来到我面前,威尔许的手把勺子插进碗里,热气又痒酥酥地进入我的嘴里。

    “我一点也吃不下了。”昆丁说。“大姆娣病了,他们怎么会开舞会呢。”

    “他们可以在楼下开嘛。”凯蒂说。“她还可以到楼梯回来偷看呢、呆会儿我换上了睡衣也要这么做。”

    “妈妈方才是在哭。”昆丁说。“她是在哭,对吧,迪尔西。”

    “你别跟我烦个没完,孩子。”迪尔西说。“你们吃完了,我还得给那么些大人做饭吃呢。”

    过了一会儿,连杰生也吃完了,他开始哭起来了。

    “好,又轮到你哭哭啼啼了。”迪尔西说。

    “自从大姆娣病了,他没法跟她一起睡以后,他每天晚上都要来这一套。”凯蒂说,“真是个哭娃娃。”

    “我要告诉爸爸妈妈。”杰生说。

    他还在哭。“你已经告诉过了。”凯蒂说。“你再也没什么可以告诉的了。”

    “你们都应该上床去了。”迪尔西说。她走过来,把我从椅子上抱下来,用一块热布擦我的脸和手。“威尔许,你能不能从后楼梯把他们俏悄地带到楼上去,行了,杰生,别那样呜噜呜噜的了。”

    “现在去睡还太早。”凯蒂说。“从来没人这么早就让我们睡觉。”

    “你们今天晚上就是得这么早就睡。”迪尔西说。“你爸爸说了,让你们一吃完饭就马上上楼。你自己听见的。”

    “他说了要大家听我的。”凯蒂说。

    “我可不想听你的。”杰生说。

    “你一定得听。”凯蒂说。“好,注意了。你们全部得听从我的指挥。”

    “叫他们轻着点儿,威尔许。”迪尔西说。“你们都得轻手轻脚的,懂了吗。”

    “干吗今天晚上我们得轻手轻脚呀。”凯蒂说。

    “你妈妈身体不太好。”迪尔西说。“现在你们都跟着威尔许走吧。”

    “我跟你们说了是妈妈在哭嘛。”昆丁说。威尔许抱起我,打开通往后廊的门。我们走出来,威尔许关上门,周围一片黑暗。我能闻到威尔许的气味,能触摸到他,“大家安静。我们先不上楼去。杰生先生说过叫大家上楼去。他又说过叫大家听我指挥。我并不想指挥你们。可是他说过大家要听我的话。他说过的吧,昆丁。”我能摸到威尔许的头。我能听见大家的出气声。“他说过的吧,威尔许。是这样的吧,没错儿。好,那我决定咱们到外面去玩一会儿.来吧。”威尔许打开门,我们都走了出去。

    我们走下台阶。

“我的意思是,咱们最好到威尔许的小屋去,在那儿人家就听不见咱们的声音了。”凯蒂说。威尔许把我放下来,凯蒂拉着我的手,我们沿着砖砌的小路往前走。

“来呀。”凯蒂说。“那只蛤蟆不在了。到这会儿它准已经跳到花园里去了。没准咱们还能见到另外一只。”罗斯库司提了两桶牛奶走来。他往前走去了。昆丁没有跟过来。他坐在厨房的台阶上。我们来到威尔许的小屋前。我喜欢闻威尔许屋子里的气味。屋子里生着火,T.P.正蹲在火前,衬衫后摆露在外面,他把一块块木柴添进火里,让火烧旺。  

    后来我起床了,T.P.给我穿好衣服,我们走进厨房去吃饭。迪尔西在唱歌,我哭了,于是她就不唱了。

    “这会儿别让他进大屋子。”迪尔西说。

    “咱们不能朝那边走。”T.P.说。

    我们就到河沟里去玩。

    “咱们可不能绕到那边去。”T.P.说。“你没听妈咪说不能去吗。”

    迪尔西在厨房里唱歌,我哭起来了。

    “别哭。”T.P.说。“来吧。咱们上牲口棚去吧。”

    罗斯库司在牲口棚里挤牛奶。他用一只手挤奶,一边在哼哼。有几只鸟雀停在牲口棚大门上,在瞅着他。一只鸟飞了下来,和那些母牛一起吃糟里的东西。我看罗斯库司挤奶,T.P.就去给“小王后”和“王子”喂草料。小牛犊关在猪圈里。它用鼻子挨擦着铁丝网,一边哗哗地叫着。

    “T.P.。”罗斯库司说。T.P.在牲口棚里应了句“啥事,爹。”阿欢把脑袋从栅门上探了出来,因为T.P.速没喂它草料。“你那边完事啦。”罗斯库司说。“你得来挤奶啊。俺的右手一点不听使唤了。”

    T.P.过来挤奶了。

    “您干吗不找大夫去瞧瞧。”T.P.说。

    “大夫有什么用。”罗斯库司说。“反正在这个地方不管用。”

    “这个地方又怎么啦。”T.P.说。

    “这个地方不吉利。”罗斯库司说。“你挤完奶就把牛犊关进来。

    这个地方不吉利。”罗斯库司说。火光在他和威尔许的背后一窜一窜,在他和威尔许的脸上掠动。迪尔西安顿我上床睡觉。床上的气味跟T.P.身上的一样,我喜欢这气味。

    “你知道个啥。”迪尔西说。“莫非你犯傻了。”

    “这干犯傻什么事。”罗斯库司说。“这兆头不正躺在床上吗。这兆头不是十五年来让人家看得清清楚楚的吗。”

    “就算是吧。”迪尔西说。“反正你跟你这一家子也没吃亏,不是吗。威尔许成了个壮劳力,弗洛尼让你拉扯大嫁人了,等风湿病不再折磨你,T.P.也大了,满可以顶替你的活儿了。”

    “这就是俩了。”罗斯库司说。“还得往上饶一个呢,俺都见到兆头了,你不也见到了吗?”

    “头天晚上我听见一只夜猫子在叫唤。”T.P.说;“丹儿连晚饭都不敢去吃。连离开牲口棚一步都不干;天一擦黑就叫起来了,威尔许也听见的。”

    “要往上饶的哪止一个啊。”迪尔西说。“你倒指给我看看,哪个人是长生不死的,感谢耶稣。”

    “光是人死还算是好的呢。”罗斯库司说。

    “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迪尔西说。“你把那个名字说出来可要倒楣的,除非他哭的时候你跟他一起坐起来。”

    “这个地方就是不吉利。”罗斯库司说。“俺早先就有点看出来,等到他们给他换了名字,俺就一清二楚了。”

    “再别说了。”迪尔西说。她把被子拉上来。被子的气味跟T.P.身上的一样。“你们都别说话,先让他睡着了。”

    “俺是看到兆头了。”罗斯库司说。

    “兆头。T.P.不得不把你的活儿全都接过去呗。”迪尔西说。T.P.,把他和小昆丁带到后面的小屋去,让他们跟勒斯特一起玩儿,弗洛尼可以看着他们的,你呢,帮你爹干活儿去。

    我们吃完了饭。T.P.抱起小昆丁,我们就上T.P.的小屋去。勒斯特正在泥地里玩儿。T.P.把小昆丁放下,她也在泥地上玩儿。勒斯特有几只空线轴,他和小昆丁打了起来,小昆丁把线轴抢到手。勒斯特哭了,弗洛尼过来给了勒斯特一只空罐头玩儿,接着我把线轴拿了过来,小昆丁打我,我哭了。

    “别哭了、”弗洛尼说。“你不觉得害臊吗,去抢一个小娃娃的玩意儿。”她从我手里把线轴拿走,还给了小昆丁。

    “好了,别哭了。”弗洛尼说。“别哭,听见没有。”

    “别哭呀。”弗洛尼说。“真该抽你一顿,你骨头痒痒了。”她把勒斯特和小昆丁拖起来。“上这儿来。”她说。我们来到牲口棚。T.P.正在挤奶。罗斯库司坐在一只木箱上。

    “他这会儿又怎么啦。”罗斯库司说。

    “你们得把他留在这儿。”弗洛尼说。“他又跟小娃娃打架了。抢他们的玩意儿。你跟着T.P.吧,看你能不能安静一会儿。”

    “现在把奶头好好擦干净。”罗斯库司说。“去年冬天你挤的那头小母牛后来都不出奶了。要是这一头也不出奶,他们就没牛奶喝了。”

    迪尔西在唱歌。

    “别上那儿去。”T.P.说。“你不知道妈咪说了你不能上那边去吗。”

    他们在唱歌。

    “来吧。”T.P.说。“咱们跟小昆丁、勒斯特一块儿去玩吧。来呀。”

    小昆丁和勒斯特在T.P.小屋前的泥地上玩。屋子里有堆火,火头一会儿高一会儿低,罗斯库司坐在火前,像一团黑影。

    “这就是仨了,老天爷啊。”罗斯库司说。“两年前俺跟你们说过的。这个地方不吉利。”

    “那你干吗不走呢。”迪尔西说。她在给我脱衣服。“你尽唠叨什么不吉利,都让威尔许动了念头跑到孟菲斯去了。这下你该满意了吧”    

    “但愿威尔许就只有这么点晦气,要那样倒好了。”罗斯库司说。

    弗洛尼走了进来。

    “你们活儿都干完了吗。”迪尔西说。

    “T.P.也马上完了。”弗洛尼说。“卡罗琳小姐要你伺候小昆丁上床睡觉。”

    “我也只能干完了活尽快的去。”迪尔西说。“这么多年了,她也应该知道我没生翅膀。”

    “俺不是说了吗。”罗斯库司说。“一个人家,连自己的一个孩子的名儿都不许提起,这个地方是肯定不会吉利的。”    

    “别说了。”迪尔西说。“你想把他吵醒,让他哭闹吗。”

    “养育一个孩子,连自己妈妈叫什么也不让知道,这算是哪档子事呢。”罗斯库司说。

    “你就甭为她瞎躁心了。”迪尔西说。“他们家小孩都是我抱大的,再抱大一个又怎么啦,别瞎叨叨了。他想睡了,快让他入睡。”

    “你们就指名道姓的说好了。”弗洛尼说。“说谁的名儿他都不懂的。”

    “你倒说说看,瞧他懂不懂。”迪尔西说。“你在他睡着的时候说,我敢说他也听得见。”

    “他懂得的事可比你们以为的要多得多。”罗斯库司说。“他知道大家的时辰什么时候来到,就跟一只猎犬能指示猎物一样。要是他能开口说活,他准能告诉你他自己的时辰什么时候来到,也可以说出你的或是我的时辰。”

    “你把勒斯特从那张床上抱出来吧,妈咪。”弗洛尼说。“那孩子会让他中邪的。”

    “给我住嘴。”迪尔西说。“你怎么这么糊涂,你干吗去听罗斯库司的胡言乱语;上床吧,班吉。”

    迪尔西推推我,我就爬上了床,勒斯特已经在上面了。他睡得很熟。迪尔西拿来二根长长的木板,放在勒斯特和我当中。“你就睡在自己的一边。”迪尔西说。“勒斯特小,你不要压着了他。”

    你还不能去,T.P.说。你等着。

    我们在大房子的拐角上望着一辆辆马车驶走。

    “快。”T.P.说。他抱起小昆丁,我们跑到栅栏的拐角上,瞧它们经过。“他走了,”T.P.说。“瞧见那辆有玻璃窗的了吗。好好瞧瞧。”他就躺在那里面。你好好看看他。

    走吧,勒斯特说,我要把这只球带回家去,放在家里丢不了。不行,少爷,这可不能给你;要是那帮人看见你拿着球,他们会说你是偷来的,别哼哼了,好不好。不能给就是不能给。你拿去又有什么用呢。你又不会玩球。

    弗洛尼和T.P.在门口泥地上玩。T.P.有一只瓶子,里面装着萤火虫。    

    “你们怎么又全部出来了。”弗洛尼说。

    “家里来了客人。”凯蒂说。“爸爸说今天晚上小孩子都听我的。我想你和T.P.也必须听我指挥。”

    “我不听你的。”杰生说。“弗洛尼和T.P.也用不着听你的。”

    “我说了要听他们就得听。”凯蒂说。“没准我还不打算叫他们听呢。”

    “T.P.是谁的话都不听的。”弗洛尼说。“他们的丧礼开始了吗。”

    “什么叫丧礼呀。”杰生说。

    “妈咪不是叫你别告诉他们的吗。”威尔许说。

    “丧礼就是大家哭哭啼啼。”弗洛尼说。“贝拉·克莱大姐死的时候,他们足足哭了两天呢。”   

    他们在迪尔西的屋子里哭。迪尔西在哭。迪尔西哭的时候,勒斯特说,别响,于是我们都不出声,但后来我哭起来了,蓝毛也在厨房台阶底下咪叫起来了。后来迪尔西停住了哭,我们也不哭不叫了。

    “噢。”凯蒂说。“那是黑人的事。白人是不举行丧礼的。”

    “妈咪叫我们别告诉他们的,弗洛尼。”威尔许说。

    “别告诉他们什么呀。”凯蒂说。

    迪尔西哭了,声音传了过来,我也哭起来了,蓝毛也在台阶底下皋叫起来。勒斯特,弗洛尼在窗子里喊道,把他们带到牲口棚去。这么乱哄哄的我可做不成饭啦。还有那只臭狗。把他们全带走。

    “我不去嘛,”勒斯特说。“没准会在那儿见到外公的。昨儿晚上我就见到他了,还在牲口棚里挥动着胳臂呢。”

    “我倒要问问为什么白人就不举行丧礼。”弗洛尼说。“白人也是要死的。你奶奶不就跟黑人一样死了吗。”    

    “狗才是会死的。”凯蒂说。“那回南茜掉在沟里,罗斯库司开枪把它打死了,后来好些老雕飞来,把它的皮都给撕碎了。”

    骨头散落在小沟外面,阴森森的沟里有些黑黢黢的爬藤,爬藤伸到月光底下,像一些不动的死人。接着他们全都不动了,周围一片昏黑,等我睡醒重新睁开眼睛时,我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听到急勿匆地走开去的脚步声,我闻到了那种气味。接着房间的样子显出来了,但我却闭上了眼睛。可是我并没有睡着。我闻到了那种气味。T.P.把我被子上扣的别针解开。

    “别出声。”他说。“嘘——”

    可是我闻出了那种气味。T.P.把我拖起来,急急忙忙地帮我穿好衣服。

    “别出声,班吉。”他说。“咱们上我家的小屋去。你喜欢上咱们家去,是不,弗洛尼在那儿呢。别出声。嘘。”

    他给我系上鞋带,把帽子扣在我头上,我们走出房间。楼梯口亮着一盏灯。从走廊那头传来了母亲的声音。

    “嘘——,班吉。”T.P.说。“咱们马上就出去。”

    有一扇门打开了,这时候那种气味更浓了,有一个脑袋从门里探出来。那不是父亲。父亲生病了,在里面躺着呢。

    “你把他带到外面去好吗。”

    “我们正是要到外面去呢。”T.P.说。迪尔西正在楼梯上走上来。

    “别出声。”她说。“别出声。带他到咱们家去,T.P.。让弗洛尼给他铺好床。你们都好好照顾他。别出声,班吉。跟T.P.去吧。”

    她上母亲发出声音的那个地方去了。

    “最好让他待在那儿。”说话的人不是父亲。他关上了门,可是我仍然能闻到那种气味。

    我们走下楼去。楼梯朝下通进黑黢黢的地方,T.P.拉着我的手,我们走出门口,进入外面的黑暗之中。丹儿坐在后院的地上,在叫。

    “它倒也闻出来了。”T.P.说。“你也是这样知道的吗。”

    我们走下台阶,我们的影子落在台阶上。

    “我忘了拿你的外衣了。”T.P.说。“你应该穿外衣的。可是我又不想回去拿。”

    丹儿在叫。

    “你别哼哼了。”T.P.说。我们的影子在移动,可是丹儿的影子并不移动,不过它一叫时,那影子也跟着叫。

    “你这样嚷嚷,我可没法带你回家。”T.P.说。“你以前就够叫人讨厌的了,何况现在又换上了这副牛蛙一样的嗓子。走吧。”

    我们拖着自己的影子,顺着砖砌的小道往前走。猪圈发出了猪的气味。那头母牛站在空地上,对着我们在咀嚼。丹儿又叫了。

    “你要把全镇都吵醒了。”T.P.说。“你就不能不喊吗。”

    我们看见阿欢在河沟边吃草。我们走到沟边时月亮照在水面上。

    “不行,少爷。”T.P.说。“这儿还太近。咱们不能在这儿停下来。走吧。好,你瞧你。整条退都湿了。跨过来,上这边来,”丹儿又在叫。

    在沙沙响着的草丛里,那条小沟显现出来了。那些白骨散落在黑藤枝的四周。

    “好了。”T.P.说,“你想吼你就只管吼吧。你前面是黑夜和二十英亩牧场,你吼得再响也不要紧。”

    T.P.在小沟里躺下来,我坐了下来,打量着那些白骨,以前那些老雕就是在这儿啄食南茜的,后来慢腾腾、沉甸甸地拍打着黑黑的翅膀,从沟里飞出来。

    我们早先上这儿来的时候,它还在我身上呢,勒斯特说。我拿出来给你看过的、你不是也看见的吗。我就是站在这儿从兜里掏出来给你看的。

    “你以为老雕会把大姆娣的皮撕碎吗。”凯蒂说。“你疯了。”

    “你是大坏蛋。”杰生说。他哭起来了。

    “你才是个大浑球呢。”凯蒂说。杰生哭着。他两只手插队在兜里。

    “杰生长大了准是个大财主。”威尔许说。“他什么时候都攥紧了钱不松手。”

    杰生哭着。

    “瞧你又弄得他哭起来没个完了。”凯蒂说。“别哭了,杰生。老雕又怎么能飞到大姆娣的房间里去呢。父亲才不会让它们去呢。你会让老雕来给你脱衣服吗,好了,别哭了。”杰生收住了哭声。“弗洛尼说那是丧礼。”他说。

    “谁说的,不是的。”凯蒂说。“是在举行舞会。弗洛尼知道个屁。他想要你的萤火虫呢,T.P.。给他拿一会儿吧。”

    T.P.把那只装着萤火虫的瓶子递给我。

    “我说,要是咱们绕到客厅窗子底下去,咱们肯定能瞧见点什么的。”凯蒂说。“到时候你们就会信我的话了。”

    “我已经知道了。”弗洛尼说。“我用不着去看了。”

    “你快别说了,弗洛尼。”威尔许说。“妈咪真的要抽你的。”

    “那你说是什么。”凯蒂说。

    “反正我知道。”弗洛尼说。”

    “来吧。”凯蒂说。“咱们绕到屋子前面去。”

    我们动身走了。

    “T.P.要他的萤火虫了。”弗洛尼说。

    “让他再拿一会儿怕什么,T.P.。”凯蒂说。“我们会还给你的。”

    “你们自己从来不逮萤火虫。”弗洛尼说。

    “要是我让你和T.P.也去,你让他拿着不。”凯蒂说。

    “没人关照过我和T.P.也得听你的指挥。”弗洛尼说。

    “要是我说你们可以不听,那你让他拿着不。”凯蒂说。

    “那也行。”弗洛尼说。“让他拿着吧,T.P.。我们去看看他们是怎样哭哭啼啼的。”

    “他们不会哭哭啼啼的。”凯蒂说。“我跟你们说了是在举行舞会。他们是在哭哭啼啼吗,威尔许。”

    “我们老站在这儿,怎么能知道他们在干什么呢?”威尔许说。

    “走吧。”凯蒂说。“弗洛尼和T.P.可以不用听我的指挥,其他的人可都得听。你还是把他抱起来吧,威尔许。天擦擦黑了。”

    威尔许抱起了我,我们绕过了厨房的拐角。

    我们从屋子拐角朝外看,可以看到马车的灯光从车道上照射过来。T.P.拐回到地窖门口,打开了门。

    你知道里面有什么吗,T.P.说。有苏打水。我见到过杰生先生两手抱满了从下面走出来。你在这儿等一会儿。

    T.P.走过去朝厨房门里张望了一下。迪尔西说,你鬼头鬼脑地偷看什么。班吉在哪儿呢。

    他就在外面,T.P.说。

    去看着他吧,迪尔西说。只是别让他进大宅子。

    好咧,您哪,T.P.说。他们开始了吗。

    你快去看好那孩子,别让他进来,迪尔西说。我手上的活忙不过来哪。

    一条蛇从屋子底下爬了出来。杰生说他不怕蛇,凯蒂说他肯定怕,她倒是不怕,威尔许又说,他们俩都怕,凯蒂就说都给我住嘴,她的口气很像父亲。

    你现在可不能嚷起来呀,T.P.说。你要来点儿这种沙示水吗。

    这东西冲得我的鼻子和眼睛直痒痒。

    你要是不想喝,就给我喝好了,T.P.说。行了,拿到了。趁现在没人管我们,我们不如再拿它一瓶吧。你可别出声啊。

    我们在客厅窗子外面那棵树底下停住脚步。威尔许把我放下,让我站在湿湿的草地上。这个地方很冷。所有的窗户里都亮着灯光。

    “大姆娣就在那一间里面。”凯蒂说。“她现在每天每天都生病。等她病好了,我们就可以出去野餐了。”

    “反正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亭。”弗洛尼说。

    树在沙沙地响,草也在沙沙地响。

    “再过去那间就是咱们出麻疹时候睡的地方。”凯蒂说。“你和T.P.是在什么地方出麻疹的呢,弗洛尼。”

    “也就在我们天天睡觉的地方吧,我想。”弗洛尼说。

    “他们还没有开始呢。”凯蒂说。

    他们马上就要开始了,T.P.说。你先站在这儿,让我去把那只板条箱搬过来,这样我们就能看见窗子里的事了。来,咱们把这瓶沙示水喝了吧。喝了下去,我肚子里就像有只夜猫子在咕咕直叫似的。

    我们喝完沙示水,T.P.把空瓶子朝花铁格子里推,推到屋子底下去,接着就走开了。我听得到他们在客厅里发出的声音,我用双手攀住了墙。T.P.在把一只木箱朝我这儿拖来。他跌倒了,就大笑起来。他躺在地上,对着草丛哈哈大笑。他爬起来,把木箱拖到窗子底下,他使劲憋住不笑。

    “我怕自己会大嚷大叫起来。”T.P.说。“你站到木箱上去,看看他们开始没有。”

    “他们还没有开始,因为乐队还没来呢。”凯蒂说。

    “他们根本不会要乐队的。”弗洛尼说。

    “你怎么知道的?”凯蒂说。

    “我自然知道啦。”弗洛尼说。

    “其实你什么都不知道。”凯蒂说。她走到树前。“推我上去,威尔许。”

    “你爹关照过叫你别爬树的。”威尔许说。

    “那是好久以前了。”凯蒂说。“我想连他自己都忘掉了。而且,他关照过今天晚上由我指挥的。他不是说过由我指挥的吗。”

    “我不听你指挥。”杰生说。“弗洛尼和T.P.也不听。”

    “把我推上去,威尔许。”凯蒂说。

    “好吧。”威尔许说。“以后挨鞭子的可得是你啊。跟我可没关系。”他走过去把凯蒂推到第一个丫杈上去。我们都望着她衬裤上的那滩泥迹。接着我们看不见她了。我们能听见树的抖动声。

    “杰生先生说过,你要是折断了这棵树的枝条,他可是要抽你的。”威尔许说。

    “我也要告发她。”杰生说。

    那棵树不再抖动了。我们抬头朝一动不动的枝条上望去。

    “你瞧见什么啦。”弗洛尼悄声说。

    我瞧见他们了。接着我瞧见凯蒂,头发上插着花儿,披着条长长的白纱,像闪闪发亮的风儿。凯蒂凯蒂。

    “别出声。”T.P.说。“他们会听见你的。快点下来。”他把我往下拉,凯蒂。我双手攀住了墙。凯蒂。T.P.把我往下拉。

    “别出声。”他说。“别出声。快上这儿来。”他使劲拉着我朝前走。凯蒂。“快别出声,班吉。你想让他们听见你吗。来吧,咱们再去喝一点沙示水,然后再回来瞧,只要你不吵吵。咱们最好再喝它一瓶,不然的话咱们俩都会大叫大嚷的。咱们可以说是丹儿喝的。昆丁先生老说这条狗多么聪明,咱们也可以说它是一条爱喝沙示水的狗的。”

    月光爬到了地窖的台阶上。我们又喝了一些沙示水。

    “你知道我希望什么吗。”T.P.说。“我希望有一只熊从这地窖的门口走进来。你知道我要怎么干吗。我要笔直地走过去朝它眼睛里啐上一口唾沫。快把瓶子给我,让我把嘴堵上,不然的话我真的要嚷出来了。”

    T.P.倒了下去。他笑了,地窖的门和月光都跳了开去,不知什么东西打了我一下。

    “快别嚷嚷。”T.P.说,他想忍住不笑。“天哪,他们都要听见我们的声音了。起来。”T.P.说。“起来呀,班吉,快点儿。”他浑身乱打哆嗦,笑个不停,我挣扎着想爬起来。在月光下,地窖的台阶直升到小山岗上,T.P.在山坡上倒下来,倒在月光里,我跑出去一头撞在栅栏上,T.P.在我后面迫,一面喊着“别出声,别出声”。接着他哈哈大笑地跌进了花丛,我跑着一头撞在木箱上。可是我正使劲往木箱上爬的时候,木箱跳了开去,打着了我的后脑勺,我嗓子里发出了一声喊叫。接着又发出了一声,我就干脆不爬起来了,它又发出了一声喊叫,于是我哭起来了。T.P.来拉我,我嗓子里不断地发出声音。它不断地发出声音,我都搞不清自己是不是在哭了,这时T.P.倒下来,压在我的身上,他哈哈大笑,我的嗓子不断发出声音,这时昆丁用脚踢T.P.,凯蒂伸出胳膊来搂住我,她那闪闪发亮的披纱也缠在我的身上,我一点也闻不到树的香味,于是我就哭起来了。

    班吉,凯蒂说,班吉。她又伸出胳膊来搂住我,可是我躲了开去。“你怎么啦,班吉。”她说。“是不喜欢这顶帽子吗。”她脱掉帽子,又凑了过来,可是我躲开了。

    “班吉。”她说,“怎么回事啊,班吉。凯蒂干了什么啦。”

    “他不喜欢你那身臭美的打扮。”杰生说。“你自以为已经长大了,是吗。你自以为比谁都了不起,是吗。臭美!”

    “你给我闭嘴。”凯蒂说,“你这坏透了的小浑蛋。班吉。”

    “就因为你十四岁了,你就自以为已经是个大人了,是吗。”杰生说。“你自以为很了不起。是吗。”

    “别哭了,班吉。”凯蒂说。“你会吵醒妈妈的。别哭了。”

    可是我还是又哭又闹,她走开去,我跟着她,她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等我,我也停住了脚步。

    “你到底要什么呀,班吉。”凯蒂说。“告诉凯蒂吧,她会给你办到的。你说呀。”

    “凯丹斯。”母亲说。

    “哎,妈。”凯蒂说。

    “你干吗惹他。”母亲说。“把他带进来。”

    我们走进母亲的房间,她病了,躺在床上,脑门上盖着一块布。

    “又是怎么回事啊。”母亲说。“班吉明。”

    “班吉。”凯蒂说。她又凑过来,可是我又躲开了。

    “你准是欺侮他了。”母亲说。“你就不能不惹他,让我清静一会儿吗。你把盒子给他,完了就请你走开,让他一个人玩会儿。”

    凯蒂把盒子拿来,放在地板上,她打开盒子。里面都是星星。我不动的时候,它们也不动。我一动,它们乱打哆嗦,闪闪发光。我不哭了。

    这时我听见凯蒂走开去的声音,我又哭了。

    “班吉明。”母亲说。“过来呀。”我走到房门口。“叫你呢,班吉明。”母亲说。

    “这又怎么啦。”父亲说。“你要上哪儿去呀。”

    “把他带到楼下去,找个人管着他点儿,杰生。”母亲说。“你明知我病了,偏偏这样。”

    我们走出房间,父亲随手把门关上。

    “T.P.。”他说。

    “老爷。”T.P.在楼下答应道。

    “班吉下楼来了。”父亲说。“你跟T.P.去吧。”

    我走到洗澡间门口。我听得见流水的哗哗声。

    “班吉。”T.P.在楼下说。

    我听得见流水的哗哗声。我用心地听着。

    “班吉。”T.P.在楼下说。

    我听着流水声。

    我听不见那哗哗声了,接着,凯蒂打开了门。

    “你在这儿啊,班吉。”她说。她瞧着我,我迎上去,她用胳膊搂住我。“你又找到凯蒂了,是吗。”她说。“你难道以为凯蒂逃掉了吗。”凯蒂又像树一样香了。

    我们走进凯蒂的房间。她在镜子前坐了下来。她停住了手里的动作,盯着我看。

    “怎么啦,班吉。是怎么回事啊。”她说。“你千万别哭。凯蒂不走;你瞧这个。”她说,她拿起一只瓶子,拔掉塞子,把瓶子伸过来放在我鼻子底下。“香的,闻呀,好闻吧。”

    我躲开了,我的哭声没有停下来,她手里拿着那只瓶子,瞅着我。

    “噢。”她说。她把瓶子放下,走过来搂住我。“原来是为了这个呀。你想跟凯蒂说,可你说不出来。你想说,可又说不出,是吗。当然,凯蒂不再用了。你等着,让我穿好衣服。”

    凯蒂穿好衣服,重新拿起瓶子,我们就下楼走进厨房。

    “迪尔西。”凯蒂说。“班吉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她弯下身子,把瓶子放在我的手里。“好,你现在给迪尔西吧。”凯蒂把我的手伸出去,迪尔西接过瓶子。

     “噢,真了不起。”迪尔西说。“我的好宝贝儿居然送给迪尔西一瓶香水。你倒是瞧呀,罗斯库司。”

      凯蒂身上像树那样香。“我们自己不爱用香水。”凯蒂说。

她像树那样香。

    “好了,来吧。”迪尔西说。“你太大了,不应该再跟别人一块儿睡了。你现在是个大孩子了。都十三岁了、你够大的了,应该到毛莱舅舅房里去一个人睡了。”迪尔西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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