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公元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
又是细雨,时断时续地随风飘。
宛平城上城下、永定河两岸、山头高坡、卢沟桥桥东桥西的掩体、碉堡、坑道里,士兵们骂老天骂阴雨,骂蚊子骂苍蝇,也骂长官和后勤。
方陵照蹲在卢沟桥西雁翅桥南侧的掩体里,指手划脚地胡吹牛。五班长大张、二狗子和几个士兵,撑着块大雨布,不时嘻笑。二排长陈永义、六班副班长袁彪等,在桥北侧的乾隆重葺卢沟桥碑下,有的磨刀,有的演练刀法。
披着雨衣的九连连长鲁剑走来了。他四下一看,就炸雷似地叫:“方排副!”
“到!”方陵照赶紧应一声,跳起来,跑步,立定,向鲁剑敬礼。
“稍息。”鲁剑模一摸桥栏上的石狮,问:“胡吹啥呀?”他,瞧不起枪法刀法都不咋样而且胆小如鼠遇敌“头晕”瘫软的二排副。
方陵照感觉到了连长的轻视。“报告,”他回答,“在说桥神、河娘娘和斩龙剑。”
鲁剑一听“剑”,眼色脸色都好了一些。他原名鲁大乱,是个粗人,光头豹眼络腮胡子,大个,一身滚刀肉。三三年长城抗战时,他在大雪地上先用大刀后用断剑劈死了五个小鬼子,立了大功。为此,赵登禹旅长给他改名为“剑”。
“什么斩龙剑?”他问。
方陵照走到桥北石栏边,伸手朝外指了指桥墩北部的分水尖,说:“卢沟桥十个桥墩的分水石尖上,都嵌有一根三角铁柱,并以一个锐角,分洪水破流冰。这十根三角铁柱,就是‘斩龙剑’。”
鲁剑愣了愣神。卢沟桥构筑雄伟,桥上石狮雕琢精巧,他知道,但这分水石尖上的“斩龙剑”,他倒确实不曾留意。
“你咋知道的?”鲁剑抖一抖雨衣。
“我爹是建筑师,非常看重卢沟桥。另外,”方陵照谨慎地说,“我还读过几本关于卢沟桥的书。”
“到底是读书人,见多识广。”鲁剑眯眼望着上游铁路桥附近正在演习的日军,又问:“你说说,小鬼子凭什么,可以在中国的地盘上驻军、演习?”
方陵照默然片刻,说:“这话说来,可长。光绪21年、27年,满清皇室和中堂大臣李鸿章,先与日本后与英法日德等十一国签订了《马关条约》和《辛丑条约》。小鬼子凭这两个不平等条约,强占了中国的台湾、澎湖和辽东半岛,夺了老大的特权,诈了几万万两银子,还派了400官兵,驻在北平、天津等地。这400个小鬼子,就是现在的‘中国驻屯军’的前身。‘九·一八’事变后,小鬼子让溥仪成立了伪满洲国,总部在辽阳的原属日本关东都督府、关东厅而后独立组建的关东军,就不断向华北增兵。眼下,日本在天津设有‘中国驻屯军’司令部,在北平设有旅团司令部,在通县、丰台、房山、塘沽、山海关、滦县、唐山、昌黎、秦皇岛等地,也都驻有部队,还有海空军的支援。”
“狗日的,还挺凶的。”鲁剑做个手式,让方陵照随便一些。
“咱29军,总兵力10万,辖有四个步兵师、一个骑兵师、一个特务旅、两个保安旅。按理说,可以打垮华北的2万多小鬼子。可是,”方陵照看一眼鲁剑,放慢了声音,“我军兵力太分散,装备差,弹药少,缺乏空军保障和机动运输力量,而北平城郊的四个战略要地,又被小鬼子占了围了通县、丰台、南口,只剩下咱这儿的卢沟桥……”
“你呀,给拍屁股逃命的长官当参谋,一定合辙。”鲁剑不无嘲讽地说。
“知已知彼,百战不殆么。如果咱29军集中兵力一下吃掉天津、北平、通县、丰台、南口的小鬼子,”方陵照抹去脸上雨水,“战局就好多了。”
“这倒也是。”鲁剑拉一拉军衣领口,“我看,小鬼子过不多久就开打了,你,能宰几个狗日的?”
“我……怎敢和连长您比?反正,宰一个够本,宰两个,赚,赚一个。”方陵照的舌头,有些笨重。
鲁剑“哈哈哈”地笑了。他在长城抗战立功后,到三六年初,已升任副营长。但因醉酒追捉并戏弄北平城里碧云烤鸭店的女招待,受处分又降职为排长。今年五月,因卢沟桥情况吃紧,才又起用他为九连连长。他一上任,就向全连宣布:只要卢沟桥战事一开,他就必定再杀五个小鬼子,除非死。全连为此而士气大振,方陵照也为此而十分服他。
“反正,我拼命。”方陵照补一句。
“那,就把你的紫笛,扔了算。”
“不,不。紫笛是祖传的,”方陵照又抹抹脸,“而且也可以,算一件武器。”
“武器?对,武器。”鲁剑举举手,和陈排长、袁彪他们打个招呼,转身往宛平城走去。他走几步,又回过身,说:“方排副,你把胆量放大些,不定过几年你就会当个营长、团长。”
“嘘!连长您太……”方陵照吓一跳。
“咱呀,”鲁剑指一指桥墩分水尖,“都该是‘斩龙剑’!”
“是,是!”方陵照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