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作者:孙颙    更新时间:2014-06-27 16:32:10

据说,阿独祖上曾是大户人家。不过,那就是邻居间口头传传,到阿独出生时,除了剩一处墙砖剥落的石库门房子,家道和普通市民区别不大了。祖母活着的时候,时而对小孙子唠叨:“你太爷爷有过几百件青花瓷啊,几百件全部正宗的啊,最大的,能让你小猴子进去洗澡呢!”直到老太太寿终正寝,被称为小猴子的小孙子也没弄明白,那个可以洗澡的青花瓷是什么模样。

阿独上小学时(当然,他那时还不叫阿独,大家叫他阿二,因为在这一辈,他排在第二名;为读者阅读方便,小说中统统称他阿独),弄堂里有了摇铃吆喝的商人,专收值点钱的旧货,其实就是收上了年纪的老东西,未必称得上古董,主要是百把年来上海滩残存的可以唤醒记忆的物品。比方说,一只碎了灯罩的老式台灯,一只摇不紧发条的手动唱机,他们弄了去,捣鼓捣鼓,兴许是整饰得越发破旧些,然后高价卖给拍电影的真老板,或者是开咖啡店的假小开,能派大用场。收旧货的商人,转转手便赚。上海石库门老弄堂里,有底子有老货的人家多,会做生意的自然盯上了。

有一个大热天,还是在放暑假的日子里,阿独正在天井里苦练投篮技术,就是瞄住钉在砖墙上的铁圈反复投球,直把身上的圆领汗衫练得湿透湿透,可以拧出半斤水来。突然,有人把木门外的金属把手敲得啪啪响,顿时破坏了阿独的兴致。阿独腋下夹着皮球,打开木门一瞧,是个戴着草帽的脏兮兮的中年汉子:“小朋友啊,我是收旧货的。”

阿独被他搅了局,不耐烦地说:“爸妈不在家,没旧货要卖!”说着就抬脚踢门,想把它关拢。

那中年汉子竟然赖皮地用肩膀顶住木门,眼珠往天井里一扫,讨好地说:“我什么全收!那碎片我也收!”

阿独抬眼瞧去,戴草帽的用一根被香烟熏得土黄的手指,点向西面阴影处的墙角,那里搁着个盛雨水的老酒坛;好喝茶的老爸,喜欢用“天落水”泡茶,那酒坛是他的宝贝,还特意用一块大瓷片垫在坛底。这会儿,有蟋蟀在老酒坛下正鸣唱得起劲,一声高一声低的,也不晓得疲倦。阿独对蟋蟀之类的玩耍向来没兴趣,从来不去逮它们,所以他家的蟋蟀缺乏恐惧感,尽管放开嗓门高歌。

戴草帽的讨好地说:“小朋友,你把酒坛下那碎瓷片卖给我,我给的钱,足够你买一只真正的大篮球!”

说实在话,那年头,让本班篮球队主力阿独最着迷的事情,就是NBA的明星和他们用一只大手便可以捏牢的篮球,阿独做梦也希望拥有一只比赛用的真正的篮球。那卖旧货的何等乖巧,何等狡黠,一句话就点到了少年人的死穴。不过,小朋友阿二之所以最后能成就为拍卖师阿独,他的基因,或者说他的智慧,在那一刻竟突然灵光四射。他愤怒地打量着草帽下谄媚的眼睛,把渴求大篮球的欲望强行压抑下去,随后毫不留情地用膝盖一顶,把笨重的木门关紧了。

阿独,包括阿独的父母,从来没有注意过天井里残存的瓷片,否则也不会用它来垫酒坛。旧货商的话,却恰似醍醐灌顶,让年少的阿独,顿时清醒过来,那玩意肯定值钱!旧货商是上海滩最奸猾的生意人,他那么急吼吼地想买了去,里面总有名堂!

阿独顾不得练投篮了。他小心翼翼地把老酒坛挪开,见到了垫底的瓷片的庐山真面目。泥巴和垃圾的遮掩下,可以隐约看到瓷片上细长的青颜色的花纹。这时候,阿独记起了幼年时听过的老祖母的唠叨,他的悟性开始萌芽。也许,这正是祖母念叨的青花瓷的遗骸!

阿独当即做出将影响他一生的重要决定。他用水洗净了那瓷片,细心地用布包了,直奔名气很大的福佑路而去。那条嘈杂的小街离他们小学很近,同学们说,那里卖的全是值钱的旧货和古董。阿独想去那里估估瓷片的价钱。当然,阿独是乖孩子,他绝对不会背着父母卖家里的东西,他只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那碎得看不清原样的瓷片,究竟是什么来历?旧货商出价不低,它究竟值多少钱?

福佑路街口,有一个摆地摊的和善的老头,那天没生意,正闲得无聊,他接过男孩手中的碎瓷片,浑浊的眼睛开始发亮。十根粗糙的手指把碎瓷摩挲了许久,嘴里念念有词:“可惜啊,可惜啊,上好的宝贝,烂成这样!”于是,流着鼻涕的邋遢老头,在那一天成为阿独的启蒙老师。半是炫耀,半是打发无聊,老头把与青花瓷相关的故事,真真假假,吹得天花乱坠,直听得少年人两眼发绿。

直到今天,那青花碎片还躺在阿独的柜子里。这是祖上有过青花瓷器的唯一的见证,阿独永远不会卖了它。何况,正是靠它的指引,阿独才走上了艺术品鉴赏和拍卖的行当!

版权方授权华语文学发布,侵权必究
(快捷键←) 上一章 返回目录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