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莲(9)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9:26:31

玉莲那次在温州住了五天,我妈拿了两百块钱,让我带玉莲上街买点东西。那时温州的个体企业已经很发达了,国营商店倒是门可罗雀。 我领玉莲去了一个叫妙果寺的个体商场,在五彩缤纷光怪陆离的女装世界里玉莲目瞪口呆,不知所措。我挑了几件衣服让她试,她比了比就放下了,说:“这么小的腰身,给小鸡儿穿还差不多,人哪里穿得进去。” 周围的人听了,都窃窃地笑 - 玉莲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 “鸡” 这个词在南方文化里的含义。后来她就直直地朝童装店铺走去。她在童装店铺里呆了很久,大大小小春夏秋冬四季的都买了几件,捆起来就是沉甸甸的一包。我问玉莲买这些衣服做什么 - 小海才上高中,离做祖母还远呢。玉莲说是买回去做样子的 - 她想开个童装剪裁铺。我建议她不如做批发生意,转手快,又有我哥在这边帮她订货发货。玉莲连连摇头,说:“他爸这个身体,我哪脱得开身来做大事,只能在家里小打小闹的。”

买完衣服,我问玉莲还想去哪里转转。玉莲顿了一顿,才说你带我去老地方看看吧。其实市委机关两年前就迁到新城区了,当年的旧址现在已经成了一片建筑工地。我们转了几个圈才找到了从前的家属区。那个家属大院早连根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幢拔地而起的高级住宅楼。楼才起了一半,钢筋混凝土隔成的方块里,不时地有人在走来走去。那个自来水龙头还在,却早锈得斑斑驳驳的,拧不出水来了。那几级石阶也还在,只是爬满了暗绿色的青苔。玉莲从衣服堆里抽出一个塑料袋,扯开了铺在台阶上,我俩就坐了下来歇脚。天色晚了,太阳像个硕大无比的火轮盘,坠挂在楼顶上,将楼抹了一头一脸的血。风一起,就有黑压压一片的鸽子,呼呼地从头顶飞过,鸽哨声嘤嘤嗡嗡地响了很久,不绝于耳。

阿玲,你有相好的吗?

玉莲突然问我。

玉莲在青海呆了这么多年,话语里自然带了些北方腔调。听到 “相好” 这样的词,我忍不住想笑 - 这个词让我无法不产生一些粗俗的诸如野合之类的联想。可是那天我并没有笑。不知怎的,我就和玉莲说起了铁木辛。

铁木辛是电机系带职研究生班的学生,蒙族人。我们俩是在组织学校的国庆联欢时认识的。他是唯一一个不肯哄我的男人,所以他就成了世上唯一一个让我动心的男人。我们已经暗地里谈了两年的恋爱了。今年年初他结业回到了赤峰,我们炽热的联络在我毕业前夕突然冷却了下来。我知道这是铁木辛在试探我。铁木辛祖祖辈辈生活在赤峰,他绝对不会离开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我们之间唯一的可能就是我毕业后也去赤峰。铁木辛知道这个选择的份量,所以他把这个选择完完全全地丢给了我一个人,他要我独自为此承担所有的责任。其实我一直都在期待着他的一声呼唤,有了他的呼唤我会跨越万水千山义无反顾地投入他的怀抱。

可是他一直保持着沉默。

玉莲听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说:“没找你就好。你哪抗得住他来找你呢?赤峰那个地方,咳。”

我愣了一愣,才问玉莲是不是后悔去了青海。玉莲不说话,却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丝来,慢条斯理地卷了一枝烟。卷好了,放进嘴里,才含糊不清地笑了一声:

“你说现在这些兵,哪能和那时候比呢?”

2001/9/18定稿于多伦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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