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14)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9:14:03

羊阳把礼袍拿到房间里的时候,其实并不知道要做什么。后来她把它平整地摊在床上,就突然有了想法。洞眼,那个被烛油烧坏的洞眼,是这件礼袍的致命伤。她的任务,就是遮掩这个伤口。羊阳从宽领边的内侧剪下一块布条,在洞眼上缝了一个十字架。那十字架不大也不小,却正好能让最后一排的人看得清晰。羊阳把修补好的礼袍挂在墙上,自己远远地站在房间的尽头端详。那十字架意想不到地掸去了岁月的积尘,使那件在尘世里滚过许多回的旧衣服瞬间生出新奇的光彩来。羊阳走过去,把脸贴在那个暖黄色的十架上。她知道今天上午,保罗将会穿着这件修补过的礼袍,主持一场婚礼。新娘是幼儿园的一位老师,一直都很关照她,所以她也是被邀观礼的宾客。她想像着保罗看见那个精巧美丽的补钉时的惊讶表情,便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就下楼去将礼袍悄悄地挂在教会横廊的衣帽钩上 - 保罗进来时,必定会经过这里的。

就回到自己的房间里,开始洗漱打扮。淡淡地化过了妆,将头发编成一条辫子,辫梢上系了一根暗红色的缎带。又从衣橱里拿出一套桃红色的羊绒衣裙 – 那还是出国的时候姐姐特意为她买的结婚礼物。她还没来得及试过,黎湘平就走了。穿上了,对着镜子照了照,就吃了一惊。衣裙很是可身,将腰肢掐得极是细巧,那腰肢以外的地方就有了些出乎意料的丰满。那衣裳的颜色,浓了一分便沾染了俗艳的嫌疑,淡了一分便失之于苍白贫瘠,端地十分相宜地衬出了她的两颧杏红,一痕雪脯。镜子里的模样,比平日鲜亮了许多,竟有了几分新娘的样子。坐到床沿上,慢悠悠地穿着丝袜,才明白过来,自己并不是今天的新娘。

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正是八点半。今天是周末,幼儿园不需要她上班,可是保罗一定会需要她帮忙的。这个婚礼排场很大,男女双方都有很多宾客,任何一个环节都可能出漏子。羊阳穿戴完毕,先到大厅里转了一圈。大厅早已布置得锦团花簇,过道已用粉红粉蓝色的缎带一路缠绕,讲坛上铺了一圈白色和紫萝蓝色交织的纸铃铛。铃铛正中,是两颗用几十朵红玫瑰拼堆出来的相互交叠的心。记得黎湘平到机场接她的时候曾经说过,等她在多伦多安顿下来的时候,他会替她安排一个盛大的婚礼。她清晰地记得他当时说的是为“她”安排婚礼,而不是为“我们”安排婚礼。现在回想起来,他似乎在那时就已经预料到他将不会成为她的婚礼中的一部份。羊阳用手指掸了掸玫瑰花上的水珠,心想将来的某一天,换个场合,换种心境,换个活法,这两颗心中的一颗,也许还会是她羊阳的。只是不知道,那将会是何时何地了。

走过大厅,羊阳顺便去查了一下信箱。竟然有她的两封信,都是几天前的。第一封是移民局来的。

经过我们的调查,确认你与黎湘平先生的结婚证明属于假造,因而你们的婚姻并没有法定效力。鉴于上述理由,我们决定取消你在加拿大的合法居留身份。在接到此信的两个月内,你必须处理完一切事务,离开加拿大,返回你的原居住国。

羊阳将信反复地看了几遍,才慢慢看懂了。怔了一会儿,就把信撕了,狠狠地朝窗外扔去。纸片在早晨半睡未醒的清风里飘扬起来,如冬日里湿软的暖雪,也如秋日里百般不情愿的落花,许久许久才翩翩落地。羊阳摸出第二封信,揉成一团,也扔到了窗外。想了想,又捡了回来。是黎湘平的人寿保险公司寄来的。

我们已经结束了对黎湘平死亡案的调查,得出的结论是黎先生的确死于自然因素。黎先生在本公司投保了一百万加元,你是他唯一的受益人。接到此信后请打电话与我们预约时间,商讨领取保险金的方式。

羊阳抽出信里夹附的带有黎湘平亲笔签名的投保证书,看到受益人名字一栏是经过修改的。改成她名字的那个日期,是去年的十二月十九日 – 正是她拿到加拿大签证的那一天。羊阳抚摸着黎湘平那个工工整整一丝不苟的签名,眼睛就热了一热。他曾经说过他会一辈子照顾她的。那不是一句空洞无实的诺言,他在她到来之前就为她预备了长长的将来。她长长的将来是要在他生命的温软铺垫下徐徐展开的。那个她总共才见过四面的男人,替她把身前身后的一切都想到了。她却从未把他当真。

也许,冥冥之中果真有一个上帝?她二十三年无忧无虑的时光,仿佛都是在仔仔细细地预备着,来应付她这几个月的所有悲伤。上帝让她独自遇见了一阵又一阵的急雨,却又给了她一把又一把的雨伞。

羊阳拿着信,飞快地朝牧师办公室走去。

“保罗,也许,也许真有一个上帝呢”。

办公室里没有人,桌上的咖啡尚冒着氲氤的热汽。祈祷室的门大开着,羊阳一眼就看见了那件酒红色的礼袍。保罗跪在坛前,袍子在地毯上铺展开一朵惶惑而不知所措的红花。保罗的声音遥遥地细细碎碎地飘了过来,仿佛经历了千山万水。羊阳过了好一会儿,才把那些碎片渐渐地连缀成一个模糊的整体。

“恩慈的主,求你赐温柔的怜悯,怜悯仆人肉身的软弱。用你属天的力量,将那诱惑挪开 . . . . . . 在你没有难行的事. . . . . . ”

羊阳静静地走出了教堂,来到了街上。雪终于停了,天上有气无力地出了一轮苍白的太阳。风刮在身上,有一种赤身裸体的寒冷。有轨电车穿过景致和色彩都很萧条的街道,留下空洞的铃声。

北京的三月是否也这么冷呢?羊阳想。

一百万加元就是五百多万人民币。在北京开一个咖啡屋应该是绰绰有余的。那种门脸不大,却干干净净的咖啡屋。桌上摆着鲜花,暖气开得十足,让人一走进去,就忘了今生来世,只想捧着咖啡杯子,打一个温暖的昏昏沉沉的盹。

阳光。对了,就叫阳光咖啡屋。


                                                                                                          2003年4月18日于多伦多

                                                                                                          原载《收获》2003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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