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雁是在军用机场等待登机的时候, 发现了越明的信的。
信藏在她随身提包的里兜, 和她的护照身份证件放在一起, 她绝无可能错过。
信是越明策划的, 可是真正属于越明写的部份, 却只有两句话:“末雁, 希望你能在那样遥远的地方清醒地考虑我的建议 - 趁我们还有机会过另外一种生活的时候。”剩余的部份是律师起草的离婚协议书。
其实越明在略微年青一些的时候也提起过分开的事, 但是语气和姿势都是含混暧昧, 接近于暗示的。越明越老, 就越急切地想离婚, 因为生命的绳索越来越短了, 他必须紧紧地拽住最后的一截。末雁后来渐渐明白了, 其实男人有时比女人更加害怕老去。
现在末雁回想起来, 越明在自己出差去北极的事情上表现出来的过分热心, 实际上是一次精心的预谋。越明无法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厌倦了她, 他渴望自由。他宁愿背过身去捅她十刀, 却不忍心当面给她一拳头。越明就是这样一个可以同时用善良和懦弱来定位的男人。
末雁从头到尾地看完了离婚协议书, 心里涌上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动用这样一个头脑清醒思维详尽又富有人情味的律师, 大概起码得花费一千加元。她把信折起来, 放回提包。对于这样迂回的进攻, 她决定完全不予回应。虽然她注定抓不住越明了, 但是维系他们关系的最后一段锁链还捏在她的手里, 她必须看着越明真刀真枪面对面地亲手砍断。越明必须直面这个粗粝的伤口。自由和良心, 不能两者皆得。
怀着一丝接近于快感的漠然, 末雁登上了飞往北极的军用飞机。她和几位来自欧洲和日本的科学家将在飞机上集合, 一起前往加军基地考察北极大气层状况。
经过两天的集训和休整之后, 这队人马开始分组在野外作业。为了防止空气污染, 工作车辆都必须停泊在一公里以外的地方, 大家徒步进入工作区。沿途是一片没有任何参照物的茫茫雪地, 唯一的路标是一条从停车场一直连到实验室的铁索 - 是为了防止迷路的。
和末雁搭档的是德国人汉斯。汉斯是海德堡大学工学院的教授, 德国环境气象局的高级顾问, 同时还持有飞机驾驶执照 – 从育空山谷到加军基地的那一段路, 就是汉斯开的飞机。
沿着一条单调的铁索步行, 谈话就成了瓦解瞌睡的唯一药方。汉斯会一些简单的英文, 末雁会一些简单的德文, 两人用有限的共同语言交流, 对话就变得言简意赅起来。
汉斯, 你飞机, 开得好。
可是, 汽车, 不开。
上班, 怎么办?
自行车, 没有污染, 简单, 干净。
雁, 多伦多, 好吗?
太大, 汽车, 堵, 每天。
大城市, 我, 不喜欢, 麻烦。
汉斯做了个呲牙咧嘴的恐怖表情, 末雁忍不住笑了起来。
那天的光照已经十分微弱, 整个白天都如令人昏昏欲睡的黄昏。再过一两个星期, 北极将进入漫漫长夜。末雁和汉斯是在微弱的光亮中出发的, 却在途中遭遇了一次惊心动魄的日落。
天黑得很快。没有建筑物和公路的阻隔, 天和地之间除却了连绵环绕的低矮山峦, 几乎是一种赤裸的相拥。日落的过程里其实完全没有太阳, 太阳在那个时刻里只是一种想像, 一种由光而来的想像。 地除了天一无所有, 天除了光一无所有。光是无云无雾, 纯净透明的。从橙过度到紫, 从紫过度到青, 再从青过度到灰。每一层的过度仿佛都是一种撕扯和挣扎, 是天地相拥翻滚的过程中溅出的叹息。
突然间, 天滚到了地的身下, 世界坠入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虽然有过短暂的渲染和铺垫, 黑暗的来临依旧是突兀没有防备的。黑暗大笔大笔地抹去了生辣的胆气朦胧的渴望, 剩下的只是令人颤簌不安的孤单和绝望。这个暗夜不同于以往的任何一个暗夜, 这个暗夜太冗长了, 通往下一个日出的时辰似乎遥遥无期。末雁知道光滚落下去的那个地方, 女儿灵灵大约已经点上了灯。灵灵有属于自己的灯, 即使没有太阳, 灵灵的灯也会长长的亮着, 照着脚, 照着身, 照着别人, 也被别人照着。
而她却只有她自己了。
刹那间, 末雁有了一丝永无天日的恐慌, 在黑暗中格格地发起抖来。
汉斯回头, 在工作灯微弱的光亮里他看见了末雁扭曲的五官。
“汉斯, 我母亲, 死了。我先生, 要离开。”
“我母亲, 不喜欢我, 从来都是。我先生, 也一样。”
抹雁说完, 就吃了一大惊。这些话仿佛没有经过她的脑子, 甚至没有经过她的嘴, 从一个似乎不属于她管辖的地方, 毫无预兆地奔涌了出来, 涌向了这样一个素昧平生的人。黑暗遮掩了她最初的羞愧, 黑暗中她渐渐习惯了自己的鲁莽。多年来死死地压在心上的两块大石头, 突然间挪动了一下, 有了一丝的缝隙。长久荷重的地方, 隐隐有了一点感觉。过了一会儿, 末雁才明白那种感觉是钝痛, 一种让人死不了也活不好的隐痛。
汉斯没有说话。后来有一条胳膊伸过来, 搂住了末雁的肩。
“雁, 你要不要哭一哭, 就在这里?”
末雁靠在汉斯的胸前, 防寒服的尼龙面料窸窸窣窣地擦着她的脸。黑暗和寒冷如两把快刀交错着削尖了她的嗅觉, 她一下子闻到了他下颌刮胡水的气味, 那是一种接近于生姜水的气味。她迫不及待地寻找着眼泪, 眼泪却绕过了她, 流失在莫名的角落。石头多年压迫着她的心, 心习惯了压迫, 就长出层层叠叠的茧子。茧子覆盖之下的一切都是迟钝的, 爱和恨的感觉都离她很遥远, 她拥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麻木。这样的麻木如沙化的土, 是留不住激情留不住眼泪的。
“汉斯, 我很久, 不哭了。我是说, 我不会哭了。”
“雁, 哪一天你能哭了, 你就好了。”
那天晚上末雁和汉斯面对面地坐在基地的餐厅里吃晚饭, 眼睛里却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些闪闪的光亮。在那样的旷野里经历了那样的日落, 两人仿佛共同拥有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从陌生到熟稔的过程, 只经过了那个日落, 轻轻一跳就越了过去。
第二天早上, 末雁醒来, 发现房间门口摆着一个水杯, 水杯里泡了一株芹菜, 茎杆很细, 叶子却很疏大。杯子旁边是一本书, 书的扉页里夹了一张纸条:
雁:
在零下二十几度的北极秋天里只有这个可以送给你了 - 是从餐厅厨房偷的。生活在零上二十度阳光里的人, 应该快乐一些。亨利大卫索罗的散文极好, 尤其是那篇《沃登湖上》, 送给你打发在这里的无聊日子, 愿你心情渐渐好起来。其实不一定非要等待别人来喜欢你的, 你可以尝试着先喜欢自己。如果都在等待, 可能至今世界上还只有哲学而没有科学。
汉斯
在北极后来的日子里, 末雁和汉斯一直在大项目组里工作, 再也没有机会单独相处。晚上在餐厅吃饭, 末雁用目光邀请汉斯, 汉斯也没有刻意地坐在她身边。两人混在众人中间依旧言简意赅地维持着他们的对话方式, 却觉得每一句话都蕴藏了许多句话的重量, 甚至连停顿和微笑也有了异乎寻常的意义。
项目结束时, 是汉斯先送末雁走的。汉斯紧紧地拥住末雁, 贴在末雁的耳根, 说:
“雁, 记得, 你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汉斯, 你是说, 我很愚蠢, 是吗?”
汉斯微笑不答, 只说:“等我的电邮。”
末雁在飞机上继续翻看汉斯推荐的《沃登湖上》, 发现书里有几段话是汉斯用彩笔画了加重线的:
我到树林居住是因为我想有意识地去生活, 只面对生活中最基本而必需的内容, 看自己是否可从中学到真道, 免得面临死亡时才发现自己原来根本没有生活过。我不愿意过那种不是生活的生活, 因为生命实在太昂贵了。我愿意深深地扎入生活, 吮尽生活的骨髓, 过得扎实简单律己, 把一切不属于生活的内容剔除得干净利落, 把生活逼到绝处, 简化成最最基本的形式…… 简单, 简单, 再简单。
至此时末雁方明白汉斯临行时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其实越明也对她说过类似的话。年青一些的时候, 越明还有几分耐心来叨絮她缺乏心机的种种具体表现。到后来, 耐心被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生活磨薄, 他学会了只用“简单”两个字来概括她的一切缺陷。越明说这两个字的时候, 嘴角带了一丝医生对绝症病人的那种无奈和怜悯。
一样的话, 在两个男人嘴里, 演绎出来的, 却是完全不同的涵意。
那天末雁坐在飞机里, 看着久违了的阳光浪一样地涌进云层, 回想自己的生活, 像是一只蜘蛛, 最初始的时候只是吐着一根丝行走, 目的固执单一。后来在不经意间, 就织成了一片网, 网里当然也织进了自己。网托着她生活, 离了网她无从生活。在网中她看不见天也看不见地, 因为网已经成了她的天地。其实她一生里最快乐的日子, 是衔着第一根丝起步时的日子。第一根丝的日子, 对索罗来说是到沃登湖去, 对汉斯来说是骑自行车上班, 对自己来说呢?
末雁的心里, 突然开了一条细细的缝, 有光从那里汩汩流入。她没有想到, 属于她的光和暖, 竟会从那个蕴藏了最浓重的黑暗和寒冷的极地生出的。
回到多伦多, 末雁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在离婚协议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在后来的日子里, 末雁开始耐心而认真地等待着汉斯的电子信。一直等到自己和灵灵登上了跨越太平洋的飞机, 汉斯却依旧在地球的另一头长久而固执地沉默着。
汉斯这根蜡烛是在末雁生命最暗淡的那个时刻燃起来的。蜡烛太弱也太短了, 蜡烛只够让末雁看到了脚前的路, 蜡烛却照不到隧道的尽头。烛光在远没有抵达隧道尽头的时候就已经被黑暗吞没。
末雁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低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