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最黑暗的夜晚(10)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22:07

离开萨尔斯堡前往夜宿地因斯布鲁克的途中,车里的气场突然变了。在小郭的带领下,一车的人开始拍手跺脚荒腔走板地高唱《音乐之声》的插曲“哆来咪” – 萨尔斯堡留给他们的最深印象,竟不是音乐神童莫扎特,而是那个具有世界上最动听歌喉的风情修女玛丽亚。连这一两天里很少开口的徐老师,也闭着眼睛,跟着节拍轻轻地敲打着自己的膝盖。被袁导在维也纳不经意间压抑住了的狂欢,在延缓了一天之后,带着沿途积攒的能量,凶猛地爆炸开来。

Doe, a deer, a female deer,

Ray, a beam of golden sun,

Me, a term to call myself,

Far, a long long way to go ……

袁导放了心:属于历史的沉重,终于被彻底丢在脑后,这一车的年轻人,总算可以携带一两片轻松的记忆,走在归家的路上了。袁导在导游座上安稳地坐了下来,闭目养神,听由这一车的快乐,水一样地在每一排座位之间毫无章法地奔走流窜。

突然他的手机响了起来 – 是个熟悉的号码。他拿起来,紧紧地贴在右耳上,一只手捂着另一只耳朵,在满车的喧闹声中大声讲起了电话。

坐在第一排的沁园,听见他断断续续的狂喊。

“妞妞?啊,是,是爸爸。什么?还要一千?不是刚汇过去三千吗?啊 …… 啊 …… I Phone?不是有了吗?啊?什么?听不清 …… 哦,换代?先凑合用着,以后再说,行不?”

接着是几秒钟的沉默 - 是他在听。终于,他打断了电话那头绵长的理由,叹了一口气:

“妞,爸爸的钱也不好挣,你能省,就替爸爸省一省,好吗?”

放下电话的时候,沁园看见袁导脸上原先绷得紧紧的肌肉,突然松弛了下来 – 那是她从未发觉过的疲惫。

他坐立不安,不停地挪动着身子,用手纸擦着脸上额上豆子一样的汗珠。她知道他想抽烟。其实她也想 - 这几天他轻而易举地把她带坏了。可是离下一个出口还很远,他不能抽,她也不能。于是她从手提包里摸出一盒口香糖,扔给他一块。

他接过来,凶猛地咀嚼起来,两颊的肌肉剧烈地凹凸着挪移着,仿佛跑动着两只饥饿的老鼠。

“女儿?”她问。

“无底洞。”他回头看了她一眼。“你有吗,这样的麻烦?”

“还好,我儿子用的是他自己挣的钱。”沁园说。

“你为什么,一次给她这么多钱?”她问。

问过了,她有些后悔。这是一扇危险的门,门那头不知潜伏着一只什么样的怪兽。

回答最终来了,是在半晌之后。

“离婚。”他说,然后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门关上了。她不想敲,他也不想开。便都沉默了。

她想起了欢欢。欢欢虽然只有十六岁,却深谙花钱之道。欢欢买衣服只认一个牌子,那就是Abercrombie & Fitch。欢欢买运动鞋只去一家店 - Adidas。但欢欢每天早晨都去送报纸,刮风下雪也是。欢欢周末帮邻居看孩子,暑假里给比他小的孩子当家教。而且欢欢知道在过季的时候买折扣货。这几个月欢欢极少问她要零花钱。其实,内心深处,有时她渴望欢欢能够跟她开口。欢欢在电话上可以和同学煲一个晚上的电话粥,可是欢欢可以跟她说的话很少,少得几乎接近于无。她觉得欢欢是一根用锡纸火封得紧紧的管子,她不知道里边装的是牙膏,眼药,还是其他。

临近因斯布鲁克的时候天突然翻了脸,云从四面八方涌来,象厚重的脏棉絮低低地压在头顶,仿佛一伸手就可以拽出一把水来。可是雨一直没有下,只是风一阵比一阵疯狂了起来,把路边的树压得贴到了地面,电线象瘦蛇在空中狂舞。

下了车,众人无心逛夜市,在旅馆边上的一家小中餐馆胡乱吃了一口饭,就都进旅馆住下了。

临进电梯,袁导悄悄对沁园说;“放了行李就下来,我请你在底下喝杯咖啡。”

沁园点头,说: “我带徐老师一起下来。”自从那天在美泉宫和徐老师顶过嘴之后,沁园总觉得心里有些不安,想找个合宜的时机补过。

谁知走在旁边的小郭听见了,就大嚷:“凭什么不请我?匈牙利的牛肉汤,我到现在也没喝上,白帮了你一路忙。”

袁导连忙说:“请,请,不仅请你喝咖啡,还请吃甜品,行了吧?带上女朋友。”

小郭这一嚷,惹来了一群人,说不能厚此薄彼的,要请就得大家都请。沁园就出来打圆场:“他那点小费,够请谁啊?不如谁愿意下来的都下来,各付各的。”众人都赞同。

回屋放下行李洗过澡,果真有那么十来个人下楼来喝咖啡。咖啡厅很小,两张小桌子拼成一张大桌子,大家腿挨腿地坐下了,屋就显得满了。外头风一阵紧似一阵,窗棂格嘭嘭作响,象有人用一只巨掌在掴砸。林涛如雷,轰隆隆从头皮上碾过,震得人心惊胆战。

有人咕的笑了一声,说这种鬼天气讲鬼故事最适宜。话音未落,只听见天花板上的吊灯嗤嗤的响了起来,颤了几颤,噗的一声灭了,一屋陷入没有一条缝隙的黑暗。沁园向来胆大,却也禁不住起了几片鸡皮疙瘩。

旅店的侍者打着手电走进来,说可能是电线被风刮断了,让众人先坐着不动,等候消息。就点了两根蜡烛。蜡烛很是粗大,却不够亮,摇摇曳曳的把黑暗剪出两个昏黄的洞眼。咖啡淡而无味,象洗碗水。袁导问还讲鬼故事吗,这会儿?小郭的女友啊的一声尖叫起来,说夜里我做噩梦找你睡。说完了,才知道说错了,一桌的人早笑得沸沸扬扬 – 才壮了些胆。

袁导说电梯死了,反正也回不去屋,我们不如就做个游戏,打发时间吧。每个人讲一个一生里最黑暗的夜晚,必须是真事,不许胡编乱造。

众人都说好,却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开口。一屋都是咕噜咕噜的声响 – 那是往事在肚子里发酵翻泡。

袁导就推了推小郭,说谁叫你是最小的一个?好事坏事,都得先摊在你头上,想逃也逃不了。

小郭看了一眼女朋友,女朋友咦了一声,说你讲你的,有我什么事?众人说他怕你呢,多少给点鼓励,装装样子也行。女朋友嗤的笑了,拿膝盖碰了碰小郭:“说就说呗,看有没有我不知道的秘密。”

小郭挠了半天头,才哼哼唧唧地说:

“也就是,等她签证的那一晚吧。她已经签过两趟了,都拒签了 - 在北京。这次准备到上海的领事馆,再试一次。她发最后通牒了,说这回再签不出来,我们就,就算了,她们家,不让再等了。我知道她面谈的日期。那天,我给她打了二十多个电话,她都没接。没有伊妹儿,也没在QQ上。她好象,就从地球上消失了。我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心想是熬不过去,这个夜了。直到早上六点四十分,她才发了个信息来,就两个字,‘成了’。我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最黑暗的夜晚,反正是够难熬的。”

小郭的女友看了小郭一眼,眼神湿湿的。

桌子上有个中年男人,听了就笑,说:“年轻就是好,什么都没经历过。这要算是黑暗夜晚,到了我们这个岁数,回头再数一数,就没几个白天了。”

小郭不服,说年轻也不是我的错,总不能生下来就饱经沧桑吧?我的故事算是砖,你们的是玉,行不?总得有人扔块砖,要不怎么出得来玉?

袁导就鼓掌,说不能打击积极性,尤其是开路的先锋。这样吧,我给你们讲一个真正的黑暗夜晚 - 是别人的,先给你们来点灵感,你们受了启发,才知道怎么在黑暗的路上越走越深。

众人不干,说你定了规矩都讲自己的事,别拿别人的故事来充数。袁导说这可不是一般的数,有了这个数垫底,下面的夜晚就好办了。徐老师就说让他试一试吧,不好咱们再毙了他。众人没想到老学究也能讲出这样的话来,忍不住又笑。

“其实,这个夜晚非得从它的白天讲起不可。这个夜晚如果不是从这样一个白天衍生出来,它也就不会显得那么黑暗。这一天,是一九五六年十一月三日。地点:布达佩斯。那天正巧是周六,天气非常晴朗,没有云也没有风,天空,树木,街景,都静止得如同是罗浮宫里陈设的一幅色彩浓烈的油画。假如你不知道前几天的事,你站在这样的街头,放眼望去,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个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什么也不会发生的,天底下最宁静的城市。

“如果你的眼睛肯再往前走两步,也许你就会发现这宁静之下的破绽了。街角来不及运走的垃圾里,还存留着人群踩掉的鞋子,挤丢的帽子和眼镜,带着锈迹的子弹头,还有弹片从墙壁上刮下来的碎石渣。如果你再走几步到英雄广场,你的惊讶才会渐渐放大。广场变了,多了一样东西,也少了一样东西。多的和少的那样东西,都是那样明显。多的是一块丑陋的大石盘,盘上有两根裸露着钢筋的粗矮石桩。走到跟前,你才会发现,那两根粗桩原来是两只截断了的靴子 – 那是一座雕像的仅存部分。少的当然是石基座上的那个雕像。那座高二十五米,重几吨的巨大雕像,就在几天前的一个夜晚,在几杆切割枪的围攻之下轰然倒塌的。它在英雄广场的土地上,也在匈牙利的胸脯上,砸下了一个巨大的,永远无法复原的坑。雕像上的那个人,仅仅在几天前,还会让布达佩斯一城的人诚惶诚恐,胆颤心惊。他的名字叫斯大林。

“如果你走到国会大厦,你会发现另一个惊奇。房顶上代表苏维埃的红五星,已经消失了。那面红白绿三横条的国旗,中间被撕去了一个鲜血淋漓的大洞,象征着国家政权的国徽,已经从这面旗帜上消失。

“但是,那天,对普通的布达佩斯市民,不,不仅是对他们,甚至对他们的最高领导人伊姆雷 . 纳吉来说,都是一个蕴涵着美好希望的日子。混乱已经过去,和苏军的撤军谈判正在顺利进展,十多天来弥漫在布达佩斯街面的浓烈烟尘,已经渐渐落定。纳吉政府已经制定了一个行动计划,要在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天,彻底清扫他们的首都,把乱战的痕迹,从每一条街,每一面墙,和每一个人的心中,干干净净地抹去。街上不再会有枪声,大人的脸上不再会有血迹。孩子的眼中,不再会有惊恐。星期一,到了星期一,母亲们会站在门前,目送着自己的孩子们重归校园的欢快背影。父亲们会穿上洗干净了的工作服,手提着午饭盒去赶久违的班车。而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们,会坐在窗外,享受着严冬到来之前的最后一杯户外咖啡。匈牙利已经付过了沉重的代价,匈牙利现在应该是疗养复元的时候了。

“可是,这个白天的梦想没有能够持续到夜晚。那一夜,纳吉留在国会大厦,没有回家。第二天,纳吉也没有回家。事实上,纳吉永远也没有能够回家。

“那天午夜,克格勃手握毛瑟枪,冲进了苏匈谈判会场。

“那个夜晚渐渐走向凌晨,而那个凌晨仅仅是走向了一片更深更浓的黑暗。

“凌晨四时,苏军的坦克从四面八方开进了沉睡中的布达佩斯。那个夜晚,是世界广播史上永难抹去的一块污斑。匈牙利总理纳吉用四种语言,寻找失踪了的国防部长。匈牙利著名作家哈伊,用颤抖的声音,向全球发出了令人心碎的呼喊:‘救救我们吧。’

“世界听见了他们的呼喊,世界却沉默了。纳吉和哈伊把黑暗撕扯出了破绽,可是黑暗太稠太浓,他们的声音,还是丢失在了黑暗的缝隙里,几十年后,才有了回响。

“对纳吉来说,这个他一生中最黑暗的夜晚,永远没有能够走向白天。从那天起,他就生活在持续的黑暗之中。两年以后,在一个没有太阳的早晨,他被送上了绞刑架。当绞索还没来得套上他的喉咙时,他给世人留下了一声似乎有很多解释,却又似乎永远无解的呼喊:

“‘社会主义的,独立的匈牙利万岁!’”

众人听了,都唏嘘。连那几个不知道纳吉是谁的小年青,也明白这个故事是所有暗夜故事的合宜开端。

半晌,徐老师才叹了一口气,说:“他也就是,生错了年代,要是他晚生了三十年,那整个故事就得改写。”

袁导摇头,说:“他要是晚生了三十年,兴许就是个碌碌无为的庸官。三十年后的舞台变了,演的也不是那一出戏了。”

众人想想也是。

小郭推了推袁导,说我怀疑你是在打岔。你还没有给我们讲一个,你自己的夜晚呢 – 那可是你定下的规矩啊。

袁导的手,伸进了裤兜里摸烟。手有些抖,摸摸索索了半天才摸着了烟盒。这一次,他没有递给坐在身边的沁园,他只抽出一根给了自己。这根烟抽得很慢,屋里的人,都听见了烟在他的肠里胃里嘶嘶行走的声响。烟在他肚子里走过长长的一圈,又从他的嘴里喷出来,先是一个个小小的紧紧的圆圈,渐渐地升高了,变得肥胖起来,不再紧,也不再圆,疲软地钻过蜡烛剪出的洞眼,撞在昏黑的天花板上,无声地碎裂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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