噩耗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00:35

吃早饭的时候,妈妈对爸爸说国庆今天回来,要不要去车站接一接?五一听了,嘴唇翕动了一下,却欲言又止。

昨天夜里五一做了个怪梦,梦见一只老鸦在她的床头打着旋儿地飞。老鸦越飞越低,越飞越大,羽翼变成了一爿天。天很黑,黑得没有一条缝隙,重重地坠在她的鼻尖上,压得她透不过气来。她抓了一把蒲扇想赶老鸦,老鸦张嘴嘎的叫了一声,她一下子就惊醒了,一脸一身的冷汗。

她呆呆地坐在床上,看着鱼肚白把窗帘一点一点地舔破,猛然醒悟过来 - 老鸦叫的是“国庆”。

她就知道,国庆是回不来了。

国庆在乡下平平安安地过了七天,到临回来的那个早晨,却出了事。

那天和平常一样,吃过早饭,国庆就到河边去洗炊事班的锅勺。国庆把锅勺泡在水里,一边等着饭疙疤软下来,一边照着水梳头。水真是一个顽皮的家伙啊,它爱蹿弄逗耍一切落到它里头的东西 – 山,鹅卵石,鱼,水草,还有她的脸。它把它们一会儿扯成长的,一会儿搓成圆的。国庆看着水里的影子忍不住抿着嘴笑。她从来不知道,家门外还有这么大这么精彩的一个世界。她一点儿也不想家。她只是惋惜:老天爷刚刚给她看见了世界的一个小角,她却要回家了。

这时候国庆的心毫无征兆地抽搐了一下。这一下抽得太厉害,国庆的身子猝不及防,歪了一歪,就落到了河里,被水吞走了。

其实,国庆身上没有一个地方想死 – 除了国庆的心。国庆的心累了,走不动路了。国庆的身子拧不过国庆的心,国庆的心执意要死,国庆的身子只好跟着去了。

国庆的尸体抬进门的时候,脸已经洗干净了,可是衣服还没换。国庆的身子裹在一层晒干了的河泥里,灰白灰白的,妈妈只看了一眼,就倒了下去。爸爸和四平妈抬着妈妈进了里屋躺下。

屋外围了黑压压的一群人 - 都是午休回来吃饭的邻舍,可是没人敢进来。后来人群裂开了一条缝,南屋的胖老太挤了出来。

“孩子是跟学校出的事,学校领导来了吗?”她问。

带队的老师看见老太太的红袖箍,有些心慌。

“校领导说了,王国庆同学,在学农活动中,表现优秀……” 他结结巴巴地说。

“没工夫跟你扯这个。棺材,棺材呢?”老太太大声打断了老师的话。

“当,当然是学校买。”

“那就快去,还等什么?”

老师如释重负地走了。

“谁来搭个手换衣服?”

老太太往人群看了一眼,众人风里的庄稼似的低矮了下去 - 没人接她的目光。

“来个女人。再等,就换不了了。”老太太吆喝了一声。

终于有个人,来到了老太太跟前 – 是胡蝶。

“也就你胆儿大。”老太太哼了一声,就领着胡蝶进了门。

“衣服,你知道你姐的衣服放哪儿吗?”老太太问五一。

五一进屋拿出一件天蓝的确良衬衫和一条军绿布裤子,都还是八九成新 – 那是国庆最喜欢的一套衣服,递给了老太太。

老太太蹲在地上,开始解国庆的纽扣。解到一半,突然扭头对门外说:“看什么看?一个闺女换衣服,好看吗?”

众人突然就知道了羞耻,退后了几步,渐渐地散成一个大圈。

老太太斜了胡蝶一眼,说你是来摆样子的吗?两人就一起来脱国庆的衣服。身子硬了,不肯配合,胡蝶的手有些哆嗦。

“你把那只手,扯出来。”

“领子,你没看见领子歪了?”

“两只裤脚不一般齐,左边短了。”

老太太说一样,胡蝶做一样,胡蝶突然就失去了平时所有的灵气。

“一口气,人就是一口气啊。”

老太太的嗓子喑哑了。她想起了许多年前,当她比胡蝶还年轻的时候,替她丈夫换尸衣的情形。

胡蝶没说话。胡蝶的手依旧在微微地颤抖,怎么也扣不上国庆腕上的那颗衬衫纽扣。这是她第三次给死人换衣服了。第一回是襁褓中的女儿,第二回是丈夫。可是每一回,都象是第一回,她一直没有学会如何和死亡相处。也许,没学会的只是她的手,她的心早已经会了 – 因为她再也不流眼泪。

五一紧紧地缩在墙角,身子小得如同是贴在墙上的一只蚊子。不是怕,只是陌生 - 那个躺在门板上的人虽然穿着国庆的衣服,梳着国庆的辫子,但她只是一个冒牌货。真正的国庆,一定还在世上的某个地方,正急急地往家里赶。

爸爸摇摇晃晃地从屋里走了出来。五一以为他会哭,可是他没有,他只是呆呆地望着窗外的那一角天,仿佛身边发生的事,跟他没有丝毫关联。爸爸的眉眼口鼻一动不动 - 爸爸成了一个木头人。 

衣服终于换完了,河泥脱下去了,可是河泥的颜色却还在 – 在脸上,脖子上,手上,指甲缝里,在一切裸露在衣服之外的皮肤上。五一明白了,河泥是洗不干净的,河泥已经无孔不入地钻进了国庆的身子里。

“你去,拿一把梳子。”胡蝶对五一说。

五一进屋开了抽屉,取出国庆的牛骨梳子,梳齿上还缠绕着的一根长长的头发。她把头发取下来,团成一团,捏在掌心,突然醒悟过来:国庆真的走了,国庆是永远不会回家了。

五一把手贴在脸上,喃喃地叫了一声“姐”,只觉得脸上有些刺痒 – 那是一种她从未体验过的感觉。过了一会儿,她才知道她哭了。

妈妈醒过来了。妈妈在四平妈的搀扶下走出了房间。妈妈突然挣脱了四平妈的手,风一样地冲过来,扭住了爸爸的衣襟。

“还我国庆,你还我国庆啊!是你让她走的啊!”

胡蝶伸手去拦妈妈,妈妈使的劲太猛了,身子一偏,一下子摔在了胡蝶身上。

“国庆她妈,别这样,孩子还没有,闭眼。”胡蝶说。

妈妈这才看清,国庆的眼睛,还开着细细一条缝,眼里象是藏着一个巨大的不甘,想跟老天讨回一个公道。

妈妈瘫在国庆身边,撕心裂肺地嚎了起来。妈妈那天的哭声象一根尖头的钢杵,钻过天花板,一路钻到天上。天扎破了,颤颤地抖,直抖得一地的人心揪成一团,惶惶的都想哭。

四平妈想拉妈妈起来,拉不动,反而被妈妈扯到了地上。

 “让她哭一哭吧,要不她活不下去。”胡蝶喃喃地说。

“谁有角子?”胖老太问。

爸爸拿出钱包,可是爸爸的手筛糠似的,拉了半天,才拉开了那条短短的拉链,找出两个大角子,递给胖老太。

胖老太一边一个地把角子压在了国庆的眼睛上。她轻轻地揉着那两个角子,仿佛那下头是一张一捅就破的绵纸。等她终于把角子挪开的时候,国庆已经闭了眼。

妈妈还在哭。妈妈的哭声已经从一根钢杵变成了一根用过了多回的绳子,细细的,似乎随时要断,却偏就是延绵不绝。

“给你妈,拧一条毛巾。”

胖老太站起身来,吩咐五一。她蹲得太久了,身上的肉跟衣服打了太久的架,衣服散了,肉也散了。

五一进了厨房,从热水瓶里倒出半盆水,拧了一条热毛巾,拿过来给妈妈擦脸。妈妈没接。五一把毛巾摊开了,贴到妈妈脸上。妈妈的肩膀一杵,五一一个踉跄,几乎摔了一跤。毛巾掉到了地上,溅起一团飞尘。

“为什么,偏偏是国庆啊 ……”妈妈冲着她喊道。

胡蝶冲过来,一把搂住五一,紧紧捂住了她的耳朵。

“不要听,孩子,你不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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