诱惑

作者:张翎    更新时间:2014-06-26 17:00:20

“又找四平玩啊?”

五一刚想出门,南屋的胖老太就问她。

胖老太正在院子里那块洗衣服用的水泥板上摘菜。胖老太的菜篮子里,装的是豆瓣海蜇皮和小鱼头 – 都是菜市场里最便宜的物什。胖老太很早就守了寡,靠儿子从部队寄几个生活费过日子。门上那块“革命军属”的匾和袖子上那条红箍光鲜是光鲜,却当不得碗里的饭食。胖老太口袋里没有几个钱 – 就只能从嘴里省。可是胖老太喝凉水也长肉。胖老太身上的肉是无根的草,不用培土也不用施肥。胖老太明明是赤贫的里子,却偏偏有一层老财的面。

五一是想从胖老太身后溜出家门的,可是胖老太身上到处是眼睛,哪一副也比脸上的那副管用。五一刚一抬脚,她就知道了。

五一的脚不知所措地停在了半空。

自从国庆去学农之后,每天爸爸妈妈一出门上班,她就和四平厮混在一起,不是他来她家,就是她去他家。妈妈桌子上的信纸,撕得只剩了薄薄几张。家里好几个碗边上,都染了颜色。她用秋丝瓜醸刷了又刷,还是刷不干净。每天吃饭的时候,她都提心吊胆地等着妈妈发火,可是妈妈竟然没有发现 – 那个胖老太,大概还没来得及跟妈妈学舌。渐渐的,五一的胆子就长了个子 – 可是她还是多少有些害怕这个浑身是眼的女人。

院门吱扭一声响,胡蝶提着一个菜篮子进了门。胡蝶的菜篮子很浅,里边只有几叶韭菜,两只竹笋和一个旧纸包。可是竹篮的把手上,别了一朵花 – 是矢车菊。深蓝的蕊,浅蓝的瓣,更浅的边。那一朵花就叫那篮子一下子满了起来,一股生气溢出篮边,淅淅沥沥地滴淌了一地。

“五一,我买了一样稀罕东西,你过来,给你瞧瞧。”胡蝶见着五一,脸上洇出了阔阔的一团笑。

五一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胖老太。她知道此刻胖老太背上的那双眼睛正睁得滚圆,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可是胡蝶的手上有根铁丝,钩着五一的心,五一顾不得了。

五一当然不知道,其实老太太背上的那副眼睛,不在看她,而是在看胡蝶。老太太从不用正眼看胡蝶。只有不用正眼的时候,她才看得清胡蝶。她是寡妇,她也是,然而她们寡得却如此不同。胡蝶不是她的昨日,她也不是胡蝶的明天。胡蝶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原本倒是可以有一个不同于今日的昨天的。她原本也是可以把自己残缺了的命,再烧成一把小小的火的,可是她却自己把引火纸扔了。

进了西屋,胡蝶的双手往五一腋下一插,就把五一抱到了床沿上坐下。这回五一有了准备,床就不再那么软得不见天日了。可是五一依旧坐得不安稳。五一眼睛一闭,就觉得屁股底下那床薄绿被子里,正藏着一个人。

胡蝶从篮子里掏出那个纸包,窸窸窣窣地打开来 – 是两个苹果。

“想吃吗?”胡蝶歪着头问五一,神情有些调皮。

苹果离开枝头有些时日了,挤在各样的车厢和筐笼里走过了很长的路,渐渐老了,面皮起了无数皱褶,早已失去了青春的光泽。但是它依旧还是苹果啊!在外婆的村子里,苹果是住院的病人和坐月子的女人才能吃的物件啊,五一一年也吃不上一回。

五一原本是想摇头的,可是五一的颈子很硬,五一的颈子死活也挪不动五一的头。

胡蝶拿了把刀子,开始削苹果皮。干涩的皮和肉连得很紧,刀子找起路来有些艰难,女人一不小心就割伤了自己的手指。可是她没有立刻去洗手,她只是用力地捏着那个伤口,眼看着那颗血珠子越挤越大,大成了一粒黑豆,才贴在了那朵矢车菊上 – 花就多了一样颜色。

五一痴痴地看着,只觉得这个女人做什么事都跟别人不同。

终于削完了皮,胡蝶把苹果递给五一。没了皮的苹果象脱了衣裳的人,赤裸瘦小,无地自容,五一三口就消灭了它 – 两口吃果肉,一口吃果核。果核有些酸涩,可是她舍不得吐出来,她甚至没有放过那几粒籽。吃完了,她就有些后悔 – 她要是能先吃核再吃肉就好了,那样,她记住的就是甜而不是酸。

五一意犹未尽。五一很想问女人讨盘子里那条蛇一样盘旋着的果皮。想到这条肥硕的果皮将要随着垃圾倒在某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成为一群老鼠或者是蟑螂的丰盛宴席,五一的心抽成了一团。话在喉咙口翻滚了很久,可是话有毛刺,翻来滚去,最终也没滚出舌头。

胡蝶拿过一条湿毛巾,给五一擦手。胡蝶今天穿的是一件旧衬衫,灰细布的,洗过很多水,薄得挂了纱 – 却依旧好看。女人站得近,五一看见了她胳膊上隐隐欲现的一颗黑痣,还有衬衫纽扣之间露出来的那一角白背心。五一闭上眼睛,想象着那块白布之后女人的身体:胸前两团饱胀得一捏就要流出水来的肉,还有那两粒硬挺挺的樱桃。五一看过了女人不穿衣服的样子,现在再也没有衣服能挡得住五一的眼睛。只赤裸了一回,女人在五一眼里就永远赤裸了。

“要是我的小芸还在,就跟你差不多大了。”胡蝶喃喃地说。

“谁是小芸?”五一问。

胡蝶不回答,却伸出一个尖尖的指头,抠出五一鼻孔里的一粒鼻屎。

“脏死了,看看你。”

五一一下子闻到了女人身上的味道:不是花露水,也不是玫瑰,而是另外一种陌生的味道 – 是那个长了一身腱子肉的男人留在她身上的味道,也许是指纹,也许是唇印。男人的味道象一条尖嘴虫子,顺着五一的鼻孔钻进来,一路爬到她的心尖尖,在上面轻轻地挑了一挑。

她一把推开女人,从床上跳下来,朝屋外跑去。

“关上窗户,你!”她朝着胡蝶喊道。

五一跑回屋,咚的一声瘫坐到椅子里,身子依旧抖得如风里的落叶。抓过茶缸想喝水,却哆哆嗦嗦地洒了一地。终于喝过几口,心里凉快了些,方渐渐安稳下来。

这才想起四平还在家里等她。

五一又跨出了家门。南屋的胖老太还在院子里忙活。篮子里的菜洗完了,海蜇皮和鱼头已经晾在竹筛里空水。老太太这会儿正在洗衣服。洗一件,晾一件,院子里的那根晾衣绳上哗啦哗啦地飞扬着万国旗。

突然,晾衣绳上有一样东西钩住了五一的眼光,五一就走不动路了。

那是一个帆布包,蓝色的,中间钉着一个红五星,底下是几个五一认不得的字。那蓝就蓝得跟墨水一样深一样纯,仿佛是日头把一江一海的水都晒干了,染到了这小小的一块布上。跟这样的蓝相比,大街上那些各式各样的军绿书包突然就显得那样单薄轻飘。它把它们一下子比了下去,比得它们低到了泥里尘里。

“好看吧?我儿子从部队上带回来的。你认得上面的字吗?”胖老太回过头来,问五一。

五一摇了摇头。

“‘东海舰队’ – 这是正宗的军用书包,可不是冒牌货。”

五一呆呆地望着绳子上的水滴滴答答地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一朵一朵蓝色的花。

“退色了,为什么要洗呢?”五一忍不住问。

“我前天拿它装了萝卜,都是泥。”老太太说。

“你怎么,可以?!”五一的眉毛高高地扬了起来,一身的血涌到了脸上,那神情仿佛是看见有人使一块上好的绸缎擦了屁股,或是拿一碗新米饭去喂了猪。

老太太哈哈地笑了起来,笑得矮树上的叶子纷纷扬扬地落了一地。

“那你说该拿来装什么?

“书!”这个字没经过五一的脑子,径自从五一的舌头上蹦了出来。

老太太盯着五一上上下下地看,看得五一浑身毛烘烘地刺痒。

“你想,要这个包?”

在老太太的目光里,五一越缩越小,小得只剩下一架骨头。藏不住啊,藏不住,在这个火眼金睛的老太婆跟前,你什么想法也藏不住。

五一点了点头。头是身上最重的那样物件,头点过了,人突然就轻了,再也没有压得住身子的东西了。再开口的时候,话顺溜得象一阵没有任何阻拦的风:

“我想要,这个书包,上学。”

老太太半晌没说话,可是五一知道老太太在想话。念头象一条水蛇,在老太太的眉梢额角窜来窜去,窜得她的脸一会儿鼓,一会儿瘪,一会儿明,一会儿暗。

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老太太终于说:“好吧,等它干了,就送给你。”

“可是,我妈不让 ……”五一嚅嚅地说。

老太太拍了拍五一的后脑勺,说那还不好办?我送给你妈,让她交给你,不就妥了?

五一抬头看天,天上一下子出了九个日头。那九个日头齐刷刷地照下来,照得天上地下通透敞亮,没有一丝阴影。

“谢谢,奶奶。”五一说。

“那你告诉奶奶,你去西屋那里,都看见什么了?”

胖老太贴着五一的耳朵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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