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作者:张士敏    更新时间:2014-06-10 11:15:19

1

打开房门、田林觉得室内似乎缺少什么。缺什么呢?一下也说不出。床铺、沙发、桌椅、电视机、录影机件件都在,一样不少。但他肯定少了东西。少什么?环首四顾、蓦然发现墙上那幅斐克林的油画<死之岛>不见了。这是闻静钟爱的作品,谁会拿走?他想起什么,打开衣橱,里面闻静的衣服、小书架上她的书籍还有墙角的皮箱都不见了。

她!?-----好似挨一记重击,他浑身一震。是的,她走了、走了,不告而别!可总该留句话一一毕竟四个月的共同生活。他慌忙寻找,终于发现压在台灯下面的一封信。他定定神,用微微颤抖的手将信封打开,里面有一张支票和一封信。那熟悉的、娟秀工整的字映入眼帘:

老田:

 请原谅我的不告而别。如果不这样我就走不了,而且面对你也许最终我又会丧

失勇气。只能如此一一快刀斩乱麻,狠下决心。

 我这样做非一时心血来潮、而是反复思虑的结果。当然、于你于我都是痛苦;可

长痛不如短痛。我知道你爱我,很深、很强烈;同样我也如此,而且这种爱至今

未曾消减。然而我们毕竟不是十七、八岁的少男少女,为爱可以忘乎所以、不计

后果、不顾一切,我们己经日落西山,岁月无多,我们必需面对现实,瞻前顾后,

一步一个脚印,尤其是在美国这样社会。

 你也清楚、目前这样终非久计。你曾提议结婚,我也未尝不想;但你冷静想想,我

俩都无合法身份,婚後怎么办?何日能出头?总不成永远做 “黑人”?爱情固然伟大、

珍贵;但是爱情必须以生存为依托、为基础。这很残酷、很世俗;可你无力反抗。当

然、你想 “曲线救国”,成功後再办我们的事。用心良苦,但对不起,我不想这样

做。首先你那个 “婚期”就得两年,世事多变,谁知两年会发生什么事情?更重要的是

我不想、也不愿这样做,而且不知怎的、想起此事我心里就不舒服。尤其最近我更

有种特殊感觉一一我想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你用不着告诉我,我也无须问你,凭

女人、深爱着的女人的特有感觉和敏锐、我知道你发生什么事。不瞒你说、我恼怒、

我痛苦、我难过。当然、我知道你是迫不得己、逢场作戏,甚至是为我。她可以占

有你肉体却不能占有你的心;可你知道、在这方面女人十分自私、有着绝对的排他性。

 尽管如此、我想过我不能阻挡你这样做,不能!客观设想、平心而论、若不节外生

枝、对你来说这的确是个解决身份的好办法。你应该走下去,别管我。

 一对真正的恋人双方感情应公开,水**融、亲蜜无间,我俩曾经如此,但自大

西洋城回来后起了变化,责任在我。我确实对你隐瞒了一些东西一一过去生活中的

。我心中也苦苦斗争过一一要不要告诉你。结果斗争失败,我缺乏勇气。

 每个人内心都有一个只有自己灵魂才能涉足、隐秘的角落。它浓缩了我的生活、凝

固了往昔岁月。阴暗、沉痛只有自己品尝。

 你心中悬着一个巨大的问号,想要知道那角落里的秘密一一换成我也会如此。你想

询问可没勇气,怕我不高兴、怕损伤我俩关系,因而缄口不提。我钦佩你的涵养、你

的大度,但我更痛苦。有时我倒寻愿你直接了当大声责问我、甚而同我吵一架,可你

不这样,这对你不公平,很不公平。

 我不能让你带着问号过日子;可我又不能满足你的要求。只有一条路:离去。

 现在我将一切看得很淡,全都索然无味。人家享受生活,我是为活着而生活,为在

大陆的儿子而生活。我辈被糟塌耽误了,己经看到结尾,没啥好戏。只能将希望寄托

在下一代身上,为此我得寄人篱下、胼手胝足,看人脸色,奋斗拼搏,这就是我的可

怜的美国梦。

 你的爱曾照亮我的生活。我爱你的坚毅、刚强和敦厚,也爱你的不幸和苦难。这纯

洁的火种我会珍藏于胸、直至永远。

 我取走必须的物品、其馀留给你。上次你给我的一万元原壁奉还。我需要钱;但基于

现在关系,我不能拿你的钱。我不想让我们真诚的爱沾有丝毫铜臭味。

 人生原本就是一个梦,聚散无常、捉摸不定。亲爱的,别了,别找我,千万别找我。

闻静

 即日

田林像泥塑木雕似的、定定地呆坐着、一动不动。

“阿静!一”突然他惊天动地地狂喊一声,跳起来、冲出房间-------

“阿一静!一”他发疯似的在马路上奔跑呼喊,呵,他要找到她、找到她,他心爱的女人。

暮色苍茫。他忽而东、忽而西,漫无目的边跑边喊。他不知道应该往哪个方向去,根本不知道她在何处,只是凭愿望和本能、呼唤寻找------

夜色如墨,华灯灿灿。他不知自己跑了多久,也不知身在何处。长时间的呼喊、奔波使他精疲力竭。此刻他才意识到这样无方向、无目标的瞎奔乱撞,完全徒劳。不由靠在一株行道树上伤心地哭起来------

昔日树英的死别他曾这样哭过,如今闻静的生离却更让他伤心。扪心自问、他对闻静的爱和感情要超越树英。由于文化知识上的差距他和树英少有沟通和共见。闻静就不一样,他俩不仅有共同语言,而且对社会、人生乃至哲学、历史、文学艺术很多方面见解都相同。确是难得的知音和伴侣。现在他失去她、眼睁睁失去她。

大西洋城那次意外的遭遇使真诚纯洁的爱蒙上阴影,同玛丽的婚事使阴影更加重,这些他意识到、千方百计想弥补、可又不知如何办是好。想不到她竟如此快地不告而别。

他懊悔那天不该去大西洋城。懊悔不该同玛丽结婚,不该!

难道这是天意?还是冥冥中的命运?

“先生,你没事吧?”

忽然他听到背后有人问。

他缓缓地转过身,是两个白人警察,疑问地打量着他。

“你没事吧?”又问一遍。

“没有。”他摇头。心想,黑更半夜一个人这样靠在行道树上难免警察要过问。

“没事就回家吧。”

“谢谢!我会回去。”

他觉得是该回去一一回去再慢慢想办法。

时间很晚,而且不知如何乘巴士、只得 “打的”。

“嗨,田先生,你怎么这晚才回来。”刚踏进房门,就听到细胞在身后叫起来。

往常他会礼貌地接待,应付几句,今天压根儿不想说话。一头札在小沙发上、闭上眼睛。

“田先生、你怎么啦?”看他那失魂落魄样子细胞奇怪。

“没什么。”他眼也不愿睁、心里实在烦。讨厌的老太婆!

“告诉你、出事啦。”

“什么?”他觉着细胞声调不对、微微睁开眼睛。

“黄教授遭抡劫、被打伤。”

“啊,”他一惊,头脑顿时清醒, “现在人在哪儿?”

“在皇后区医院,情况很危险,我特地------”

“走!”他跳起来, “去医院。”

“要不要等闻小姐?”

“用不着。”

2

田林和细胞赶到皇后医院急诊部,黄则相正在里面抢救、不让进去。外面有几个人,其中有两名目击者,一个是中年华人、另一个白人青年,警察正向他们询问证词。

“先生,请你说说你所看到的。”一个身材高大、面孔红得像龙虾的警察问华人。

“OK!情况很简单,大约一小时前,”中年人看手表, “也就是十点钟左右,我去法拉盛乘七号地铁,我沿着楼梯一级级走下去,他一一”指着那个白人小伙子, “他在我后面不远。当我走到最後两级时、猛然看到在对面楼梯出口处、一个黑人正在抢夺一个老人的拎包。”

“怎样抢夺法请你尽量说得祥细些。” “龙虾”说。

“我只看到那黑人用手枪柄在老人头上猛击一下,老人当即摔倒在地,凶手夺过老人手里的拎包,转头就向上跑。”

“当时你怎么样?”

“我根本没料到会发生这种事情。”中年人仍然心有余悸, “刹那间我吓得怔住,一会儿、回过神来,本能地喊一声:强盗!那家伙动作非常之快,就在我喊叫时他己登上楼梯,向上狂奔,很快就不见踪影。”

“说说你所看到的。” “龙虾”问白人青年。

“同他所说一样。”小伙子指中年人。

“你俩是朋友?”

“NO,我们不认识。”两人同时回答。

“後来你怎么样?” “龙虾”问小伙子。

“看见凶手奔上对面出口楼梯,我也冲下来、穿过售票厅追上去,那家伙动作确实很快,等我奔到上面己经不见他人影。”

“他追凶手时我去看躺在地上的老人。”中年人说, “我看他伤得很重,头上都是血,我就去向售票亭售票员报告,他立即打电话,很快你们就来了。”

“当时那个售票亭里有几个人?”

“一个。”

“他有没有看到外面的情况?”

“这我不知道。”中年人耸耸肩, “你得去问他。”

“好吧,谢谢。能否请你们再描绘一下那凶手的长相模样?”

“我印象那家伙身材很高大。”中年人回忆。

“有没有我这样高?” “龙虾”问。

“嗯,看上去差不多。”中年人望着身材高大的 “龙虾”。

“大约6英尺3英寸。请继续说。”

“年龄二十岁左右,因为很突然加上光线关系、他的脸我未曾看得很清楚;但给我留下印象的是他的目光很凶,两只眼睛之间距离似乎也比一般人大。”

“谢谢,他穿什么衣服?”

“下面穿牛仔裤上身穿深色皮夹克。”

“头上还戴一顶深色翻边绒线帽。”白人青年补充。

“谢谢!” “龙虾”让他俩在记录上签名、同时留下电话, “你们可以走了,须要时会与你们联系,希望给予配合。”

“对不起、我有些事只能告辞。”中年华人与田林握手, “老先生如果醒过来、请代为问候,这是我的姓名电话,有事可联系,我将尽可能协助。”

“非常感谢。”田林感动,幸亏这些不相识的人给予帮助。

“你们是受害人的亲属吗?” “龙虾”问田林和细胞。

“不,我是他的朋友,她是她的房东代理人。”田林介绍。

“他的家人呢”

“他的家人在新泽西,己经打去电话,很快会来。”细胞说。

只能等待。

不多会进来一个满头银发、身材瘦小、神态焦急的华人老太,后面跟一个中等个头、蓄长发的青年。

“你看那两人是不是?”田林问细胞。

细胞张大红眼睛辨认,接着叫起来:

“啊,是的,那是他太太朱老师、旁边是他儿子。”说着迎上去,同时给田林介绍。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老太握着田林和细胞的手、激动异常, “老黄在哪儿?情况怎么样?”

“他现在在急诊手术室医生正在抢救。”田林说。

“情况怎么样?有危险吗?”老太全身哆嗦。

“具体情况我们也不知道,”田林安慰她, “事己如此你当心身体。”

“警察怎么说?”儿子问。

“警察正等你们。”田林找来 “龙虾”, “这是受害人黄先生的夫人和儿子。”

“龙虾”介绍了情况。

“我们能不能进去看看?”老太焦急地问。

“对不起,暂时还不行。” “龙虾”摇头, “请在这儿等候、医生会通知。”

“妈,你在这儿等等,”儿子说, “我去打听打听情况。”

“朱老师,你坐下休息会儿。”田林让老人坐下,“黄教授真是个好人,我们都很尊敬他。”

“好人多磨难。”老太喟叹, “想当年他满怀豪情、报效国家,可打一九五一年回国,他就没太平过。五二年 ‘三反’、 ‘五反’,怀疑他有经济问题,审查几个月,不了了之。五五年肃反运动又成为审查对象,五七年 ‘反右’差点成右派,文化大革命更成 ‘牛鬼蛇神’美国特务,隔离审查、戴高帽、挂黑牌、打耳光、罚跪、坐喷气式,被斗得死去活来。直至七六年四人帮倒台,才算缓过气来。”

“我理解,这些我都经受过。”田林颔首, “你们哪年来美国?”

“八六年夏天,”老太回忆, “老黄和我原本没打算来的,因为媳妇坐月子、生小孩、需要人照应,我俩退休在家没事,因此就来了。”

“黄教授上了年纪、身体也不太好,你们怎放心让他独自住出来?”田林试探地问。

“是不放心,可有啥办法呢?”老太满肚委曲, “你别看他平常和和气气、没个脾气;可他一旦定下的事,你十头牛也拉不回。唉,田先生,你不晓得为这不知沤多少气。”

“我能想像。”

“先说经济方面,他觉得吃儿子媳妇的白饭心里不舒服。”

“你们带孩子、操持家务也是劳动。”田林说, “不是吃白饭。”

“就是呗,我说他不听,定要自己出来工作。我们住的地方冷僻,找不到工作,只能到这一带来。”

“你们知道他在哪儿工作吗?”田林问。

“只听说在曼哈顿一家什么公司工作,详细也不清楚。”

“呵,”田林眼前浮现炮台公园邂逅黄则相的画面,看来要替他保守秘密。

“这是一方面,再有就是同儿子关系。”老太下意识地望望儿子前往的方向,见儿子没来,遂定下心。 “说他父子俩有多大多深矛盾也没有,就是磕磕碰碰。儿子有时讲话很冲、态度不好,我知道这不对,可也不计较,他则受不了。”

“黄教授自尊心很强,不过作为子女首先应尊敬父母,现在有些青年这方面不太注意,我女儿有时也会这样,我就批评她。”

“除去性格、父子俩一些观点上也有分歧。譬如说当年回国问题儿子认为他根本不该回来,说他笨、骂他傻。他很恼火。他说那是历史他不後悔。”

“你儿子这说法不对。”田林严肃, “虽然我不曾在国外留学,可我们都从那个时代过来,当时海外青年人的爱国之心和对国家的感情是十分强烈的。有些事情现在的青年人根本无法理解。”

“是呀,我也这么说,可没用。再有他当年留在美国的一些同学有的成为著名学者、有的当大学校长、有的做老板。儿子让他去找找这些人、走走门路,请人家帮忙,老头子一口回绝,说是饿死他也不会去求人家。”

“这就是人们常说的代沟。有些事青年人同我们看法就是不一样。”

“父子俩就在这种地方谈不拢、闹磨擦,我夹在当中两头受气。”

“清官难断家务事,”田林笑笑,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不必计较。”

“妈!”儿子走过来, “医生告诉我爸爸的情况。”

“怎么样?”老太紧张地问。

“头部伤得厉害、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胸部两根肋骨折断、本来体质就虚弱,所以情况相当严重。”

“啊!-------”老太哭起来。

“妈,你别哭。”

“你们可以进去了,”过来一位护士小姐, “请保持安静。”

3

头上缠着厚厚纱布,胸部也上了石膏;但他感觉身体从未这样轻过,像一张薄纸、似一片羽毛,脚尖轻轻一踮,人就在空中,愈飞愈远、愈飞愈高,随着轻柔的风,向远方飘呀飘、飘呀飘-------

呵,这是什么地方?这么高的楼房、这许多汽车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呀,这不是熟悉的曼哈顿吗?帝国大厦、圣派翠克大教堂、洛克非勒中心、中央公园。还有他寒窗苦读的哥伦比亚大学。他看见他听课的梯形教室、浩瀚的资料馆、摆满瓶瓶罐罐的化学实验室。阳光和煦,绿草如茵,一群头戴四方博士帽的学生正在拍照,其中就有他,看!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英俊的脸胧,真是一表人材-------

飘呀飘、飘呀飘------

呵,这到哪儿?起伏海浪、蓝色港湾、蜿蜒起伏的衔道、逶迤的大桥,想起来了、旧金山,这是旧金山。他就是从这儿上船,绕道欧洲,奔向魂牵梦萦的祖国。看!那艘船还靠在码头旁,洁白的船身、两个红黑相间的大烟囱,这就是四万吨级著名邮轮林肯号。乐队奏着<友谊天长地久>,人们亲吻拥抱、依依话别。他穿一套蓝色新西装、噙着泪水与一群送行的朋友握手拥抱、互道珍重。

林肯号乘风破浪、港湾被抛在后面-------

飘呀飘、飘呀飘------

“乒!-----”糟糕!有人开枪,他身体中弹,剧烈摇晃、啪!从空中摔落地上------

“他是特务!特务!------

“美国特务!”

“打倒狗特务黄则相!”

“打!打!打死他!-------”

无数人围住他,咆哮、斥责、谩骂,有用拳头,有用棍棒,有用脚踢,还有人吐唾沫。

“啊!我不是特务、不是!---------”他嚎叫、挣扎-------

“老黄,你醒醒、醒醒-------”

“爸!------”

“黄教授------”

他依稀听到有人在呼唤他,声音虚幻、缥渺,似有若无。

“老黄!------”

“爸爸!-------”

呵,确实有人在呼唤他。

他想睁开眼睛但眼皮那样沉重,好似被胶水粘住似的。

“老黄!------”

“爸爸!-------”

“黄教授!------”

喊声愈耒愈清晰,他努力挣扎,张开眼睛------眼前好似网着一层薄纱,但能分辩出、那一头银发、满眼泪花的瘦小的老妇、不就是与他同甘共苦、相濡以沫四十五载的老妻朱雅芝吗?那长头发小伙不就是经常若他生气的独养儿子强强嘛?不错,是他们,身后还有田林和细胞。

“雅-----芝----”他用尽全身力量好容易发出两个音节,他以为很响亮、其实那声音细微得像蚊子嗡嗡。

“老黄!老黄!------”朱雅芝与其说是听还不如说从嘴唇的蠕动感觉到丈夫的呼唤。不管怎么说老头子醒过来了。她涕泪交流、欣喜若狂。

“爸爸!-----”儿子喊着,那声音里含着难以言述的歉疚和悔恨。作为男子汉、独养儿子他未能照应好年老的父亲。惭愧呀!

“黄教授!一”田林和细胞趋前一步。望着那失血的脸和呆滞垂死的眼睛,田林强忍泪珠。一个满腹学问、历经坎坷、与世无争、与人无涉、忠厚善良的老人竟然-------。他恨那些贪婪的凶手,恨那些毫无人性的强盗。恨不得宰了他们!

“谢----谢----你们。雅芝!”他望着妻子, “我怕不------不行了------”

“老黄,挺住、你要挺住!”老伴抱住他。

“我知------知-----道,”他艰难地蠕动嘴唇, “可------可-----我对------对----不起你,这----这一生你------你跟我受-------受-----苦。”

“你别这样说。”老伴心似刀绞。

“强------强-----”他望着儿子。

“爸!-------”儿子颤抖。

“照-------照-----应好你妈。”他喘息着愈来愈吃力。

“我知道。”儿子哽咽, “爸,都怪我、我不该惹你生气。”

“----------”他眼角泛起泪花说不清宽恕还是感动。

“我-----我有个小-----小铁盒------”平息一下他又艰难地说。

“小铁盒?”朱雅芝问, “在哪儿?”

“在-----在---我房----房间里、我----我要说的都------都-----”表达愈发困难、几乎连不成句。

“知道、我知道。”朱雅芝恐惧地颤抖。

“你-----你-----们看看,请-----请田先生监-----监------”竭尽努力、但督字终未能出口,微张的嘴巴凝固住,一颗苦难善良的心永远停止跳动。

“老黄!------”

“爸爸!-----”

“黄教授!-----”

呼喊哀号、痛心疾首、泪如泉涌------

4

“黄师母,你看这个是不是。”田林从衣橱角落里找到一只小铁盒,交给朱雅芝。

朱雅芝端详,还是结婚时他送给她的一只首饰盒子,四十多年了、她早就忘却,想不到老头子竟然保存。里面装着什么他那么郑重其事、临终特意交待。

“田先生请你打开看看。”她将盒子还给田林。

“你看嘛、你先生的东西。”田林不好意思。

“老黄不是交待过、请你监督。”

“田先生,你就打开吧。”儿子强强也支持。

“田先生,打开看看。”细胞满怀好奇心。

田林只得打开,里面物品很简单,一封信和一张银行存折。他将信拆开,系黄则相亲笔书写。

“你就念一下吧。”朱雅芝说。

“好,我念。”田林清清嗓子念起来:

“雅芝、强强:我的亲人、你们好!近来我体质日益衰弱,常有朝不保夕之虞,加之孤身独处,为防不测,思之再三,决定写下这封信,权当遗嘱吧。看来我的路快要走完,上帝将发出召唤,无论帝王将相、富贵贫贱、人人都会有这一天、不过时间早晚而已,从这点说上帝是公平的,为此我泰然处之,不惊不悚。

“工余闲遐、晨昏灯下、独自面壁,回朔一生,感怀希嘘、不能自己。其馀均不想谈,只想再说当年回国事。为此事强强和我有过激烈争论。你骂我傻、说我憨。孩子、老爸可以再次明确告诉你:此事我至死不悔,不仅不悔并且引以为荣。我自身不会、也不允许别人亵渎这神圣的感情。不错,回国后不仅没得到啥好处,相反蒙冤受屈,这确实是个悲剧。但这并非爱国不对,而是当时极左路线错误所造成,对此历史己作出结论。人的认识不是直线而是曲曲折折、螺旋发展,社会也是如此。人要犯错误、社会也同样如此,有时需要其成员受委屈、作牺牲、我们的功劳就在于此。正由于有了我们痛苦的教训、才拨乱反正迎来今天的改革开放。你也才能出国留学。现在有成千上万的留学生学成归国。他们的想法同我们当年一样:报效国家。可你听到有谁回国被当成特务?(除非他真是特务)不仅如此他们都受到热烈欢迎、被待为上宾。这难道不是历史的进步?难道没有我们这辈人的奉献?

“国家是大家的,要大家呵护、大家关心。国家好了、大家都好;国家搞不好,大家倒霉。这道理明明白白、十分浅显。你之所以说出 ‘傻’、 ‘憨’一类话,有这类思想,恕我直言这与你自私有关。公允地说、你的自私、任性、狂妄和粗暴错在你、责任却在我和你母亲而且主要在我。我和你母亲都是三十几岁才结婚、你又是独子、不用说我们将你当作宝贝,一切以你为中心、凡事都依你,从而养成你自私和任性。以前认为是爱你,现在明白是害了你。孩子,爸爸对不起你。”

强强双手抱头、心如潮涌。

“当然、我这样说不是将你一概否定。你聪明、能干,有开拓精神,这些都应肯定。我想如果你能保持优点、克服不足,那我在九泉之下也会高兴。

“这些年打工积下五万元。”

听到这数目强强抬起头、朱雅芝睁大眼睛、细胞忍不住蹦出一句: “这么多?”

为验证信上所说,田林打开存折、上面清清楚楚写着:五万元。

“田先生,请你念下去。”朱雅芝说。

“这是我的全部财产。其中一万元给雅芝。雅芝,我知道你素来节俭,从不乱花钱,这点钱聊表我的心意,几十年你跟着我没过过好日子,我对不起你。真对不起你!还有一万元给强强,儿子,这是老爸给你的最後一点礼品、别嫌少。其馀三万元请通过中国驻纽约总领馆,捐赠给大陆希望工程,资助失学贫苦儿童。你们也许奇怪我怎会想起这样做,其实这不奇怪,你们不妨看看报纸大陆消息,看到那些衣不蔽体、食不裹腹,没钱上学读书的孩子心中能无动于衷?当然、三万美元解决不了多少问题,遗憾的是我就这点能力,表示我的拳拳之心,相信你们会赞同我这样做。雅芝、强强,别了,我知道我不是个好丈夫、也不是好爸爸,原谅我。愿主保佑你们。”

信读完、朱雅芝轻声抽泣。

强强也抹眼泪。

细胞一动不动。

田林被老教授的人格和遗言所震撼。

“田先生、就照信上所说做吧。”朱雅芝说, “还要麻烦你、请你签字作证。”

“我很乐意,”田林说, “不过我还想对你们说一件事。”

“什么?”朱雅芝和强强都望着他。

“你们知道这五万元凝聚黄教授多少心血?多么来之不易吗?”田林举起存折。

“你说说。”

“我来这儿将近五个月,与黄教授门对门、天天见面。这么长时间我没看他买过一套新衣服、没见他上过饭店、没见他买过一样好吃的。”

“这个我最清楚。”细胞抢过话头、无比激动, “他在这儿住了两年了,我敢说这辈子我没见过这样节约的人,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用,出门连巴士也舍不得乘,为了省一块五角钱常常走路。我不明白、将钱省下来做啥?想不到-------”

“是呀,我知道他节省。”朱雅芝难过。

“节省是一方面,”田林更激动, “还有你们知道他做什么工作吗?”

“好像在哪个公司写字间。”强强望着母亲, “妈,你知道吗?”

“详细我也不晓得,只知道一家公司。”

“不,他骗你们一一当然、这是善意、怕你们不放心、再有爱面子一一他不在公司坐写字间,他在做清洁工,在扫地。”

“你!?一一”强强不信。

“我亲眼所见。”田林哽咽, “本来我不想告诉你们,但是因为对黄教授的爱和尊敬我不得不说。请想想、一个七旬老人,拖着带病的身躯,冒严寒、顶酷暑,一年四季在外面清扫,挣来的钱舍不得吃、舍不得用,将血汗所得和牙缝里省下的钱捐献------”说到这儿他泣不成声、语不成句。

“爸爸!------”强强嚎陶大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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