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屠格涅夫    更新时间:2013-07-31 10:52:11

第二天格拉西姆整天没有出来,所以马车夫波塔普不得不代替他出去运水,这桩事情是马车夫波塔普很不高兴做的。太太问过加夫里拉,她的命令是不是已经执行了。加夫里拉答道已经执行了。下一天早上格拉西姆从他的顶楼里出来,照常地做他的工作。他回来吃中饭,吃了中饭,又出去了,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他的脸色一向是呆板的,所有的聋哑人都是这样,现在他的脸好像完全变成石头的了。吃过中饭以后,他又走出院子去,可是不多久就回来了,他立刻就上干草场。

夜来了,是一个清朗的月夜,格拉西姆躺在那儿,唉声叹气,不停地翻身,忽然间他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拉他的衣角;他吃了一惊,然而他并不抬起头来,而且他还把眼睛眯紧些,可是什么东西又在拉他的衣角,而且这一次拉得更用力;他跳了起来……木木就在他面前,颈项上还系着一截绳子,“她”在他跟前直打转。一个拖长的喜悦的叫声从他那哑巴的胸中发出来。他捉住木木,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她”一口气在舐他的鼻子、眼睛、唇髭和胡子。……他静静地站了一会几,想了想,小心地从干草堆上爬下来,朝四面看了看,他确定了并没有人看见他以后,平安地回到了他的顶楼。在这以前格拉西姆已经猜到他的狗并不是自己走失的,一定是太太叫人拿走的。用人们做手势对他说明,他的木木向太太咬过,这时他决定使用他自己的处置办法。起初他喂了木木一点面包,把“她”爱抚了一会儿,放“她”到床上去,然后想着他怎样可以把“她”藏得更好,他花了一整夜的工夫想这桩事情。最后他想出了一个办法:把“她”整天留在顶楼里面,他只是偶尔进去看看“她”,夜里才把“她”带出来。他用他那件旧的厚绒布外衣把门上开的洞严严地塞住,天才刚刚亮,他就已经在院子里了,好像并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一样,他甚至于保留着(天真的狡猾啊!)脸上那种忧郁的表情。这个可怜的聋子连想也不会想到,木木会拿“她”的叫声把自己暴露出来:事实上宅子里所有的人很快地就全知道哑巴的狗已经回来,给关在他的顶楼里面了,不过因为他们同情他,也同情“她”,而且或许一半也因为他们害怕他的缘故,他们并不让他知道他们已经发现了他的秘密。只有总管一个人搔着他的后脑袋,摇着手,好像在说:“嗯,别管它!也许太太不会知道的!”不过哑巴从来没有像这一天那样热心地劳动过:他把整个院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把小草拔得一根也不留,又用自己的手把花园篱笆上面的柱子一根一根地拔起来,看看它们够不够结实,随后又用手把它们敲进去,—— 一句话,他奔跑、劳动得那么起劲,连太太也注意到他的勤快了。在这一天中间,格拉西姆两次偷偷地去看他的囚徒;天黑了以后,他便跟“她”一块儿躺下来睡觉,就在他的顶楼里面,不是在干草场内,只有在夜里一点到两点中间的时候,他才带“她”出来在新鲜空气中散步一阵。他跟“她”一块儿在院子里走得相当久了,他正打算转身回去,突然间就在篱笆背后,从巷子那一面传过来一种沙沙的声音。木木竖起耳朵,叫起来,“她”走到篱笆跟前,闻了一闻,便发出了响亮的刺耳的叫声。原来有一个喝醉的人正想在那儿躺下睡过这一夜。凑巧就在这个时候,太太正发过了一阵相当长久的“神经紧张”的毛病,刚刚睡着了。她这种紧张的毛病每逢她晚饭吃得太饱的时候就会发作一回。突然的狗叫把她惊醒了,她的心卜卜地跳着,它就要停止跳动了。

“丫头,丫头!”她呻吟道,“丫头!”

那些吓坏了的女用人跑进她的卧室里来。

“哦,哦,我要死啦!”她说着,痛苦地举起她的两只手。 “又,又是那条狗。去请医生来,他们要把我杀死了……狗,又是狗!哦。”她把头朝后倒下去,这应当是晕倒的表示了。

人们连忙跑去请医生,这就是说,去请家医哈里顿。这个郎中的全部本领就在于穿软底靴,摸脉很慎重,他在一天二十四小时里面睡去十四个钟头,在剩下来的时间里他老是在叹气,而且不断地让太太服月桂水。——这个郎中立刻跑来了,他用烧焦的鸟毛熏屋子,等到太太睁开了眼睛,他马上端给她一杯圣水,这是用小玻璃杯盛着,放在银茶盘上面的。太太喝了圣水,马上又用含泪的声调抱怨狗,抱怨加夫里拉,抱怨自己的命运,她诉苦道,她是一个可怜的老太婆,大家都抛弃了她,没有一个人可怜她,大家都希望她死。这些时候那个不幸的木木一直在叫着,格拉西姆要引“她”从篱笆那儿走开,也没有办法。

“就在那儿……就在那儿……又来啦,”太太呻吟道,她的眼珠又在朝上翻了。

郎中跟一个女用人小声他讲了几句话,她立刻跑到前厅去,摇醒了斯捷潘,斯捷潘又跑去叫醒加夫里拉,加夫里拉一生气,就吩咐把整个宅子里的人都叫起来。

格拉西姆正转过身来,他看见窗里亮光和影子在移动,他感觉到祸事要来了,便把木木挟在胳膊底下,跑进了他的顶楼,锁上了门。几分钟以后五个人来捶他的房门,可是他们觉得有门闩抵住,也就停止了。加夫里拉慌慌忙忙地跑了上来,吩咐他们全在门口等着,一直守到天亮;他自己却跑到女用人房间去,叫那个年纪最大的陪伴女人柳博芙?柳比莫夫娜(他常常跟她一块儿偷茶叶、糖、和别的杂货,还造了假账)代他回禀太太说,不幸那条狗又从什么地方跑回来了,不过“她”不会活到明天的,请太太开恩不要动气,请她安静下来。太太本来也许不会这样快就安静下来,可是郎中在忙乱中把原定的十二滴月桂水弄成整整的四十滴让她喝下去了;月桂水的药性发生了效力——过了一刻钟太太又稳又熟地睡着了。格拉西姆脸色惨白地躺在他的床上,紧紧地捂住木木的嘴巴。

第二天早上太太醒得相当迟。加夫里拉等着她醒来,好发命令向格拉西姆的掩蔽部作决定性的进攻,同时他又准备着自己去忍受那一阵大雷雨。可是雷雨并没有来。太太躺在床上叫人把那个年纪最大的女食客找了去。

“柳博芙?柳比莫夫娜,”她用又轻又弱的声音说,她有时候喜欢装作一个受压迫的、无依无靠的苦命人的样子;不用说,在那种时候宅子里所有的人都感到不安了,“柳博芙?柳比莫夫娜,您看看我处在什么样的境地,我的亲人,您到加夫里拉?安德里那奇那儿去、跟他讲一下:难道在他眼里随便一条恶狗都比他女主人的安宁,他女主人的性命更宝贵吗?我不愿意相信这个,”她又露出感动的表情添上了后面的一句话,“您去吧,我的亲人,请您做点好事,到加夫里拉?安德里那奇那几去一趟。”

柳博芙?柳比莫夫娜到加夫里拉的屋子里去了。没有人知道他们谈了些什么话,可是过了不多久,就有一大群人走过院子,朝着格拉西姆的顶楼的方向走去;加夫里拉走在前头,虽然这时并没有起风,他却拿一只手按住他的帽子;他的旁边便是跟班和厨子;尾巴叔叔站在窗里朝外面望,他在发号施令,这就是说,他不过举举手罢了;最后是一群小孩,他们一路上跳着,做着鬼脸,他们里头有一半是从外面跑进来的生人。在那一段通到顶楼去的窄楼梯上坐着一个守卫,还有两个拿木棍的站在门口。他们开始走上楼梯,把楼梯全堵住了。加夫里拉走到房门口,用拳头敲门,大声叫着:

“开门!”

听得见轻微的狗叫声,可是没有人答话。

“我叫你开门!”他又说一遍。

“喂,加夫里拉?安德里耶奇,”斯捷潘在下面提醒他说,“您知道他是个聋子——听不见的。”

所有的人全笑了。“那么我们怎么办呢?”加夫里拉在上面反问道。“啊,他房门上有一个眼,”斯捷潘答道,“您可以把棍子插进去动它几下。”

加夫里拉弯下身去。

“他用了厚绒布外衣一类的东西把眼堵上了。”

“那末您把厚绒布外衣朝里推进去。”

这时候又听见了不响亮的狗叫声。

“听,听,‘她’自己泄露出来了。”人丛中有人这样说,他们又笑了。

加夫里拉搔他的耳朵后面。“不,兄弟,”他后来接着说,“要是你愿意,你自己来把那件厚绒布外衣推进去。”

“好,我就照办。”斯捷潘就爬了上去,拿起木棍,把厚绒布外衣推进去了,他又把木棍放在洞里动了几下,接连地说:“出来吧,出来吧!”他还在拨动棍子,忽然顶楼的门一下就打开了。这一群用人立刻连跳带滚地从楼梯上跑下来。加夫里拉跑在最前头。尾巴叔叔关上了窗子。

“喂,喂,喂,喂,”加夫里拉在院子里嚷着,“你不要莽撞啊!”

格拉西姆站在门口,也不动一动。那一群人就挤在楼梯脚下。格拉西姆把两只胳膊轻轻地叉在腰上,从上面望着所有这些穿德国长裾外衣的渺小的人。他穿了一件红色的农人衬衫,在他们面前他简直是一个巨人了。加夫里拉向前走了一步。

“当心啊,兄弟,”他说,“我不让你胡闹。”他接着就用手势对格拉西姆解释,他说:太太一定要你的狗;你得马上把“她”交出去,不然你就该倒楣。

格拉西姆望着他,指了一下狗,又用手在他自己的颈项上做了一个记号,好像他在拉紧一个活结似的,然后他带着探问的脸色看了看总管。

“对,对,”总管点头答道,“对,一定要。”

格拉西姆埋下了眼睛,忽然挺起身子,又指了指木木,木木一直站在他身边,天真地摇着尾巴,好奇地耸动耳朵。接着他又在自己的颈项上做了一遍勒的手势,而且含有意义地拍拍自己的胸膛,好像在对大家表示,他要自己担任弄死木木的工作。

“你会骗我们。”加夫里拉摇着手答复他。

格拉西姆望着他,轻蔑地笑了笑,又拍一下自己的胸膛,便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大家不做声地互相望着。

“他把自己关在里面,”加夫里拉开口说,“这是什么意思?”

“让他去吧,加夫里拉?安德里耶奇;”斯捷潘说,“要是他答应了,他就会做的。他一向就是那样的。……既然他已经答应,那就算数了。在这方面他可跟我们这班人不一样,他说真就是真。是的。”

大家都点着头,跟着说:“是的。是这样的,是的。”

尾巴叔叔开了窗,他也说:“是的。”

“好的,也许是这样,我们等着看吧,”加夫里拉答道,“不过,无论怎样,我们还是不要撤去守卫。喂,你,叶罗什卡!”他添上了后面这一句,这是对那个穿黄色粗棉布宽上衣的、脸色惨白的人说的,那个人在宅子里算是一个园丁,“你可以干什么呢?你拿一根棍子,坐在这儿,要是出了事情,你马上跑来找我!”

叶罗什卡拿了一根棍子,坐在楼梯的最下一级。人散了,只剩下几个爱管闲事的人同顽皮的小孩。加夫里拉也回屋去了,他叫柳博芙?柳比莫夫娜代他回禀太太说,一切都弄好了,必要的时候他会差马夫去找警察来。太太在她的手帕上打了一个结,洒了点花露水,拿着它闻了闻,擦了擦她的太阳穴,又喝了茶,因为月桂水的药性还没有消除,她又睡去了。在这一切骚扰过去以后的一个钟头,顶楼的门开了,格拉西姆出来了。他穿了那件过节穿的长裾外衣,用一根绳子牵着木木。叶罗什卡连忙避开在一边,让他走过。格拉西姆朝着大门走去。那些小孩同所有正在院子里的人都静悄悄地盯着他。他连头也不掉一下,到了街上才戴上了帽子。加夫里拉就差这个叶罗什卡跟着他,执行侦探的职务。叶罗什卡远远地看见格拉西姆带着狗走进一家饮食店去了,他守在外面等候他出来。

格拉西姆跟店里的人很熟,他们都懂他的手势。他叫了一份带肉的白菜汤,就坐下来,把两只胳膊支在桌子上。木木站在他的椅子旁边,用“她”那对聪明的眼睛安静地望着他。“她”身上的毛在发亮,看得出“她”是最近让人梳洗过的。格拉西姆叫的白菜汤端上来了。他撕碎面包放在汤里,又把肉切成小块,然后把汤盆放在地上。木木照平常那样文雅地吃着,“她”的嘴只轻轻地挨到“她”吃的东西;格拉西姆把“她”看了许久;两颗大的眼泪突然从他的眼睛里落下来:一颗落在狗的倾斜的额上,另一颗落在白菜汤里面。他拿自己的手遮住脸。木木吃了半盆,就走开了,还舐舐自己的嘴唇。格拉西姆站起来,付了汤钱,走出去了,茶房用了带点疑虑的眼光望着他出去。叶罗什卡看见了格拉西姆,连忙躲在角落里,让他走了过去,自己却在后面跟着他。

格拉西姆不慌不忙地走着,仍然用绳子牵着木木。他走到街角,就站住了,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似的,接着他忽然迈着快步朝克里米亚浅滩对直走去。在路上他走进一所宅子的院子,那儿正在修建厢房,他从那儿拿走两块砖挟在胳膊底下。到了克里米亚浅滩,他又拐弯儿顺着岸边走去,他走到一个地方,那儿有两只带桨的小船拴在桩上(他以前就注意到了),他带着木木一块儿跳到一只小船上面。一个瘸腿的小老头儿从菜园角一间小屋里出来,在后面叫他。可是格拉西姆只点点头,那么使劲地摇起桨来,虽说是逆流,但一会儿的功夫他就冲到一百俄尺以外去了。老头儿站着,站着,用手搔自己的背,起初用左手,后来又用右手,随后就一颠一跛地回到小屋去了。

可是格拉西姆一直朝前划着。莫斯科已经落在他的后面了。两边岸上展开了一片的草地、菜园、田地、林子,农家小屋也出现了。农村的气息也闻到了。他丢开桨朝着木木俯下头去,木木正坐在他前面一块干的坐板上(船底积满了水),动也不动一下,他把他那两只气力很大的手交叉地放在“她”的背上,在这时候,浪渐渐地把小船朝城市的方向冲回去。后来格拉西姆很快地挺起身子,脸上带着一种痛苦的愤怒,他把他拿来的两块砖用绳子缠住,在绳子上打了一个活结,拿它套着木木的颈项,把“她”举在河面上,最后一次看“她”。……“她”信任地而且没有一点恐惧地回看他,轻轻地摇着尾巴。他掉开头,眯着眼睛,放开了手。……格拉西姆什么也听不见——他听不见木木落下去时的尖声哀叫,也听不见那一下很响的溅水声;对于他,最热闹的白天也是寂无声响的,正如对于我们最清静的夜晚也并非没有声音一样。等他再把眼睛睁开的时候,微波照旧一个追一个地在水面上急急滚动;它们照旧地碰在船舷上飞溅开去了,只有在后面远远地一些大的水圈逐渐在扩大,一直到了岸边。

叶罗什卡看不见格拉西姆的时候,连忙赶回宅子去报告他所见到的一切。

“嗯,不错,”斯捷潘说,“他要淹死‘她’。现在可以放心了。要是他答应了……”

这一整天没有人见到格拉西姆。他没有在家里吃中饭。天黑了,大家在一块儿吃晚饭,只少了他一个人。“格拉西姆这个人多古怪啊!”一个肥胖的洗衣女人尖声说,“为了一条狗居然弄得这样昏头昏脑!……真是这样!”

“可是格拉西姆倒回来过!”斯捷潘正在拿勺子刮着粥,忽然大声说。

“怎么样?什么时候?”

“大概在两个钟头以前吧。他的确回来过。我在门口碰见他;他又走出去了,他从院子里出去的。我正想问他那条狗怎样了,可是我看得出他心里不高兴。喂,他推了我一下;他大概只是想叫我站开吧,就像在说:‘不要粘住我!’一样,——可是他在我的背脊上这么厉害地一拍,这么重的一下——哎唷,哎唷;哎唷!”斯捷潘不由得笑起来,他耸了耸肩膀,摸了摸后脑袋。“不错,”他又接下去说,“他那只手是多厉害啊,真是没有说的。”

大家都在笑斯捷潘,他们吃过晚饭以后都散去睡觉了。可是,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巨人,肩头扛了一个背包,手里捏着一根长棍,急切地、不停步地顺着公路走去。这就是格拉西姆。他只顾急急忙忙地走着,也不朝两旁看一眼,他急急忙忙地走回家去,走回自己的村子里去,走回他的家乡去。他淹死了可怜的木木以后,连忙跑回他的顶楼上去,匆匆地收拾了一点东西,用一块旧马衣包起来,弄成一个小包裹,扛在自己的肩上,就这样地准备妥当上路了。他让人带到莫斯科来的时候,他很小心地记住了路;太太把他从那儿带走的村子离开公路有二十五俄里。他带了一种不屈不挠的勇气,和一种交织着绝望与快乐的决心在公路上走着。他大踏步地向前走,胸口大敞开,两只眼睛热切地对直朝前面望。他走得急急忙忙,好像他的老母亲在家乡等着他一样,好像他长期在异乡的陌生人中间流浪以后,他的母亲现在唤他回到她跟前去一样。……刚刚来到的夏天的夜是静寂而温暖的;这一边,在太阳落下去的地方,天边仍旧现着白色,而且让落霞染上了一抹浅红;那一边,青灰色的暮霭已经升起来了。夜就是从那儿来的。鹌鹑成百地在四周噪鸣,秧鸡竞赛似地彼此叫唤。……格拉西姆听不见这些声音,他也听不见树木的极微妙的夜语(他正迈着他那结实有力的脚走过树旁),可是他闻到了他闻惯的熟了的黑麦香,这是从那些黑黑的田地上飘送过来的。他觉得迎面吹来的风——这是家乡的风——亲热地打他的脸,玩弄他的头发和胡须;他看见眼前这条闪着白光的路一直向他的家乡伸出去,直得像一支箭一样;他看见天上无数的星星照亮他的路,他好像一头雄狮,强壮地、勇敢地踏着大步走去,所以等到初升的太阳拿它那带水气的红光照着这个强壮的行人的时候,他跟莫斯科的中间已经隔了三十五俄里了。……

两天以后他已经到家,在他自己的小屋里了,这使得从前搬到那儿住下来的兵的老婆大吃一惊。他在圣像面前祷告了以后,马上就去找村长。村长起先也很惊讶;可是正巧逢着割草的时期,格拉西姆又是一个出色的劳动者,他们马上塞了一把镰刀在他的手里;他便照从前那样地割草去了,他割得那么起劲,农人们看见他挥动镰刀割草和堆草的情形,着实地吓了一跳。

可是在莫斯科,格拉西姆逃走的第二天,他们才发觉了这桩事情。他们到他的顶楼上去,搜查了一通,便去报告加夫里拉。加夫里拉来了,看了一看,耸了耸肩膀,便断定那个哑巴不是逃走,就是跟他那条愚蠢的狗一块儿投河自尽了。他们通知了警察,也报告了太太。太太动了怒,气得哭起来,她吩咐他们无论如何总要把他找到,并且声明,她从没有命令他们把那条狗弄死,到后来加夫里拉让她骂得没有办法,整天不做事情,只是摇着头,说:“好吧!”后来尾巴叔叔也对他说:“好吧!”这样才把他弄清醒了。最后从乡下传来了格拉西姆住在那儿的消息,太太才稍微安心点。起初她还发出命令,要人马上把他带回莫斯科来,可是后来她又说这种忘恩负义的人对她毫无用处。而且这桩事情过去不久,她自己也去世了。她那些继承人没有功夫想到格拉西姆身上去,他们把母亲留下的其余的家奴都遣散了,准许那些人缴纳年租赎回自由。

格拉西姆一直活到现在,都是单身住在他自己那问小屋里面;他跟从前一样地健康、气力大,跟从前一样地一个人做四个人的工作,而且跟从前一样地严肃、稳重。可是他的邻人们看出来:他从莫斯科回来以后就再也不跟女人来往,他连看她们一眼也不肯,而且他绝不养狗。农人们谈论说:“他不需要女人,这倒是他的运气;可是狗呢——他要狗来做什么?你拿绳子拴在小偷的颈项上也不能把小偷拖进他的院子去!”关于那个哑巴的大力士一般的力气的传说就是这样。

(全文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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